5、泯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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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把你们搞成
古怪的模样
在你们身上
丑和美
竟那么和谐地统一着
供人观赏的时候
你们是否
也把观赏者观赏
——《泯灭》
“子卿仿佛是少年时期的我的一部分。不，不仅仅是一部分，简直还是另一个我自己，替我去百折不挠地走向一个我所走不到的目标似的，替我去追求和实现一个我所可望而不可及的愿望似的。”作家梁晓声将自己的姓名与职业赋予他笔下的一个小小人物，并经由这个芸芸众生中的平凡而又显得有些不寻常的一员之口，向我们娓娓道来……
那是两个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孩子，他们的命运从诞生之日起便交织在一起，如同繁复的叶脉，即使顺着经络细细梳理，也还是分不出个彼此你我。子卿从小便锋芒闪熠，孝顺、忍耐、坚强、善良、求知、执着……似乎一切美好的性情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的气质里有某种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孤傲成分。“他似乎只有一种无奈，那就是穷。除了这一种无奈，他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是非凡的。”在这种光芒的映衬下，晓声被映得愈发平凡——瘦瘦小小、成绩一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善良与诚信同子卿相比又显得微不足道。
他们常去一家被自己称作“三味书屋”的小人书铺，在那里他们接触了部分世界名著；在那里他们初次体验面对少女时的青涩情怀；在那里，留着山羊胡子的书铺主人审视着子卿的面相，断定他会成为心有孝根的可敬人物，并嘱咐他“将来别忘了他和他的小人书铺，在显贵之后来看看他，如果那时他还活着的话”。
老人预见了子卿的人生后，仿佛遗忘了晓声一样，连看都没看上一眼。是的，子卿可以不顾周围的嘲讽，近似傲慢地说：“我发誓，我将来要当大作家。”而晓声则只能匍匐在他的阴影下，正如他的自白，他走不到的目标子卿可以走的到，他可望不可及的愿望子卿可以替他实现。然而他更多的是恼火自己的不争气，即使悄悄地有过嫉妒之心，却会因子卿的悲喜而由衷的感到悲喜。
——因为，那是子卿。他的子卿。他的一部分。
自从他是子卿，他是晓声开始，他们的命运便无法各行其道。两个人的生命从某一天起开始动荡，直至完全剥离——依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是从此天各一方。
他们毕业前的几个月，“三味书屋”的小人书被烧得只剩下一堆灰烬，老人当天夜里上了吊，带着他的所谓“预言”回归于冰冷的泥土。
对两个少年来说，“□□就是从那一天，那一把火开始的”。
轰轰烈烈的□□并没有“运动”到他们头上，晓声对于下乡之后的生活甚为满意。读书在他眼中仿佛只是一个久远得不太真实的梦境，梦醒了梦碎了都毫不遗憾。子卿穿着最破的衣服，如同卧薪尝胆的勾践，而他那坚硬外壳下却是对母亲、对大学、对梦想的一腔热情。“等到我工作了，我要像那些迷信的人敬佛、敬观音菩萨一样地孝敬我娘！”他说这话时带着十二分的虔诚与自信。我的眼前站着的，仿佛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位衣衫褴褛却怡指四方的国王。
不久子卿由于反抗当时不公平的大学生名额制而被打上了“永不得上大学”的烙印。当天就被发配前往连汽车都不通的山区。
子卿与晓声的人生从此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不知道是命中注定还是上天开了个并不有趣的玩笑，两个人错了错身，彼此交换了未卜的前程。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
是什么粉碎了我们的信仰？
是什么击溃了我们的执著？
是什么扭曲了我们的容颜？
是什么在恣情翻飞？
是什么在悄然泯灭？
……
是时光么？还是些别的什么……？
再见面时，他是大款翟子卿，他是作家梁晓声。
他在金钱的世界中如鱼得水；他在欲望的海洋中苦苦挣扎。
他为钱永远赚不够而日日担忧；他为自己的灵魂的丑恶而诚惶诚恐。
翟子卿依然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笑起来从容优雅、云淡风清。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将老母亲像菩萨似的供养起来，他面对晓声仍旧亲密如当年。然而时光的伟力就在于它对事物由内而外的侵浸削磨，最终在人们的瞠目结舌间达成彻底的质变。即使容颜未老，即使事业有成，即使亲热不减。从晓声决定将子卿称作“翟子卿”的那日起，有些东西便注定了再也不回来。
“好比一个被一连串厄运穷追不舍的乞丐，慌不择路地踉踉跄跄地逃窜，沿途顛掉着东西，顾不得停一步捡起来，哪怕在当年对自己是很必要很重要的东西……哪怕在今天看来也是极好的东西。”翟子卿如此评价自己的历程，并强调不是遗留，不是扔弃，而是一种更加无奈的被动——颠掉，自尊心、羞耻心等等美好品质都被一路“颠掉”了，捡不回来了。她说得何等轻松，仿佛在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一般，他将人性中的钻石当作残花败叶，至多惋惜一下，并不以为然。“哪怕在今天看来也是极好的东西”终究敌不过金钱的魅力。
那些“颠掉”的东西中，包括信仰与梦想，或者说，包括“子卿”。那个善良温柔、笑起来天真无邪的子卿，那个知道老母亲想要做的是一个儿子的娘而不是一尊菩萨的子卿，那个坚定而一字一句地说“我发誓，我将来要当大作家”的子卿，那个不止一次流下过清亮的泪水的子卿……
在翟子卿的观念中，人人戴着一张面具，撕下了面具后便无所畏惧、无可忌惮了。这是对社会的极端挑战，一种飞蛾扑火式的自我放纵。“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孟子?离娄下》）那面具或许代表着虚伪、欺瞒，但它同时象征着一种约定俗成的法则——道德。很多事情我们想做，却终究只存于脑海不敢付诸实际，因为我们有自己的道德底线，越界了，红灯警告，颤巍巍退回来，不敢越雷池半步。一旦无视于道德底线甚至根本没有道德底线，无所不用其极，那根本不能再称之为“人”，而是一个毫无理智的野兽了。
翟子卿在晓声面前侃侃而谈，见解独到，看起来非常理智，细细品味，纵是那“理智”也是带着点疯狂味道的。理智时刻准备着让位于金钱欲望，这样的“理智”更加令人不安，仿佛一颗不定时炸弹。而翟子卿，就是那玩命狂徒。
两个儿时挚友在松花江边的一次谈话后，宣告后会无期。这是心灵意义上的天各一方。当两个人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读不懂对方时，翟子卿流下了眼泪，清亮的，决绝的，抑或带有一丝难过的眼泪，就此将“子卿”完全舍弃。
“倏忽间我仿佛听到从极遥远处传来隐约的敲击声……
那是我小时候听惯了的赶泔水车的人敲击的木梆声……
也是子卿听惯了的。”
纵使家乡故所犹在，人已不再。情何以堪。
作为翟子卿另一半人格的梁晓声，却并不是个拥有至善至美人格的人，相比翟子卿的悲剧性传奇，他更贴近于我们的生活。从他身上，多少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渴望金钱而又心有顾忌，想投身商界却又心存不甘，企图冲破老实人形象却又临阵退缩，嫉妒别人却又不敢恶意中伤，看到别人的不幸心底暗自高兴却又觉得有些负罪感……这是一个矛盾体，总在试图挣扎，又总在即将超出道德底线的关头转身而逃。
他总在困惑，“时常觉得如今的人，连笑都现代化起来了，……仿佛是从工业流水线上或从电脑中借鉴到人脸上的。”他在子卿与翟子卿之间久久徘徊，难于理解究竟怎么会成这样，他怀念子卿的无瑕，同时折服于翟子卿关于金钱与女人的“哲学”。
矛盾在他体内膨胀，他对自己的灵魂产生厌恶，“想死舍不得命，想活又着实感觉自己活得肮脏又讨厌”，常常想“自己已然如此之不可救药，那么也就肮脏讨厌地苟活下去吧。但在家里，面对妻儿，羞愧而又不安”。
最终他不堪重负。他对一个女人倾诉到失声恸哭，咽泣难遏。与翟子卿象征着泯灭的眼泪不同，晓声“灵魂里喷吐未尽的肮脏随着眼泪汩汩流出”，他的心由此而稍感安息。
这是一场回归。
信仰是什么？耶稣，天主，还是民主与科学？
这样的信仰是宗教或政治意义上的，失去了也不会对我们的灵魂造成怎样的拷责。
我所说的是心灵的信仰。
即生命最初的与父母交给我们的东西。他们告诉我们要团结，要善良，要诚信，要孝顺，要坚强，要宽容，要……然而他们把这些交给我们的时候并没有当作是一种信仰来传递，我们在“信仰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中苦苦思索，其间有的人泯灭了诚信，有的人泯灭了孝顺，还有的泯灭了善良……最终有的人猛然警醒，蓦然回首，发现了信仰的真谛；剩下的人则越走越远，直至无法回头。
很久以前，我们用稚嫩的嗓音念，“人之初，性本善”，我们或许以为要找到信仰的内涵必须舍弃一些东西，于是一部分人义无反顾地扔下了行囊，另外一部分人犹豫再三最终抛弃了行李。
而这行李是父母告诫我们万不可丢弃的品质。
我们却忘记了。
这就是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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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泯灭》，献给我爱的梁晓声。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泯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