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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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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簪锦衣的女子微蹙眉尖,盈盈玉指挑捻着筝弦,响起透人心扉的泠泠乐音。调子华美而靡丽,由这绝色女子弹出却含着铮然的恨意。
“凤晚。”
疏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故作婉转的调子掩不去声色的苍老,分外刺耳。
弹筝女子听见那老妪唤她,眉拧成了结,指下的调子越加显锋带刃,“噔”的一声高弦应声迸断。
凤晚冷眼起身,又一咬唇,猛又坐下,瞪着纱窗外起风的湖面,隐忍下手间的暗暗吃痛。
“唷,我说凤晚呀,”门外的老妇对她的反应了然于心,咯咯地笑了几声,“林妈妈我可是进来啦!”
门“吱呀”地半开,一个簪着艳红色月季的老妇挑着嘴角看着筝前呼吸急促的凤晚,扭动着走至房中的圆木桌旁侧身坐下,身后站着两个低眉的丫头。
“凤晚,怎么,弦断了!”老鸨咂着茶,笑问凤晚。
凤晚拧紧的眉头倏尔冷却,瞥她一眼,冷笑:“呵,弦断了又不会影响明日的花魁赛,你不必假惺惺关心我。”
老鸨缓缓起身,带一丝嘲弄:“你知道就好。随你如何,你终是卖身给了艳栖居的人,哪儿也容不得你。”说罢提裙而走,又一顿,“翠儿,陪凤晚姑娘去换弦,顺带散散心。”
门被轻轻带上,只留下了凤晚与唤作翠儿的小丫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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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生得真美,随那个样式都合适呢!”翠儿浅笑着为凤晚换上一袭芽绿色的纱裙,绾了个简洁的落花髻后簪上二三素色的珠花。
凤晚在铜镜里瞧见了翠儿小小杏眼里的羡慕,不禁苦笑。美?若因美而沦落至此,还要这虚色作什?唉,翠儿还太小,懂得什么呢?
当初她被卖进艳栖居的时候,也只有翠儿这么点大呢。转眼间便是四年,她也十六了,到了成年的时日。过了明日,自己便要……
凤晚扼断了满脑的思绪,深吸一口气。该面对的,总是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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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的永宁街热闹得极,是闻名的集市,卖各种小物什的应有尽有,小吃、珠花、脂粉、字画、古玩之类的琳琅满目,小摊子规矩而不生硬地摆在永宁街的两侧,任来往的人群把玩着瞧瞧。
凤晚和翠儿显然成了一道风景,惹得不少过客频频侧目。
方才将莲筝送去了清音阁,说是得半个时辰才能好。翠儿硬要拉凤晚去集市,说是要替她买簪子。其实小女孩的心思她会猜不透?想是翠儿平日跟在林妈妈身边不敢出来玩吧。不过这样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让她玩玩、买个什么的也是应该。再者,她近一月来都被锁在艳栖居练筝作歌,看厌了百无聊赖的湖景,集会对她来说也有那么点吸引力。于是半推半就着来到了永宁街。
翠儿一身跳跃的粉红在小摊前流连,时不时发出笑声,样子欢愉得很,凤晚毕竟十六了,稳重些,敛步跟在其后。
阳光独好呢。她眯眯眼,对视半天的斜阳皱眉三分。
喧闹的街角蓦然一转,现出了一条小巷,冷冷清清颇为宁静。
翠儿一下便窜进了大道上的小摊间,只留的一点粉红偶尔从人群中露出。凤晚由衷的羡慕这无忧无虑的翠儿,即使在盈姨去世之前,她也没有这样轻松过呢。
凤晚不由得心中微酸。记得她小时候是叫初晴的,进了艳栖居才改成了凤晚。那个时候,她和盈姨夫妇住在瘦西湖边的渔船上,虽平凡,却是她最喜爱最怀念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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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晴并非盈姨的亲女,听盈姨说,她母亲叫湘灵,是盈姨的姐姐,而她的父亲叫云风清。他们双双去世后,盈姨便接养了她。
她家先前并不穷,只是后来养父张□□会了酗酒和赌博,他的父母又先后去了,家道才慢慢败落,最后不得不卖田卖宅,以捕鱼为生。
盈姨常教育她,凡事只能靠自己,只有自己的手不会抢自己的食物。所以,她从小就懂事,在其他孩子还在家里玩耍撒娇的时候,她便在莲湾里摘莲子、剥莲蓬,还潜水下去抓鱼蟹一类的鲜活,为家里添点鲜货。
可惜,盈姨在她十岁的时候得了痨病死了,之后她每天都被张九打,后来张九债台高筑,竟将她卖与了艳栖居,她才得以落到如此地步。
当初那个机灵可爱的初晴早便没了,现在,人们只知道西湖边上的艳栖居有位以一手哀筝闻名的艺妓凤晚。
其实凤晚知道,自己并非良家子女。小时候无意间听到老人说,她母亲和盈姨原是瘦西湖边上一富贾之家里的小姐,后来莫名起了场大火,人啊财啊全都烧光了,只余得两个赌气未归的女儿没有罹难。那时候,湘灵16,盈盈止10岁,湘灵无法,只能卖身去了青楼歌馆来养活自己和妹妹。过了两年,来了一个进京赶考的云公子,不顾老鸨和姐妹们的警告和劝诫,与之定终身。十月后,湘灵便诞下了初晴。初晴初晴,为的是纪念湘灵与云公子相遇时,正是雨后初晴。后来,湘灵得了什么不干不净的病去了,云公子也再没回来过。盈盈才12,只能把自己卖给了人家当童养媳,才能养活了嗷嗷待哺的初晴。
凤晚知道了实情后,不恨隐瞒着她的盈姨,那是为她好,也不恨自己的父亲,所谓风流才子向来都是这样的。只可怜她那母亲湘灵,太傻太愚,自古至今,情之一字害尽了多少红颜粉黛!只有靠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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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晚轻轻叹气,缓过神来,却不知何时走至了那条小弄的尽头,一扇半开的镂花门在她面前数丈处透着幽幽的烛光,门棱上是一块古朴典雅的雕花招牌,稍褪了色的绛红用女楷写出“聼風”二字。
“姑娘,不进去坐坐么?”
凤晚正端详着这古典的铺面,没料到身后有人,蓦然回头,看到了那悠然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个白衣飘然的女子,一双凤目中透着凤晚没有的清澈自如,左眼末梢处画了几朵淡如水墨的白桐花,浅浅的笑靥仿佛是悲天悯人的圣人。
“你……你是慕姑姑吗?”凤晚挑眉,端详着眼前的女子,语气中露出显然的不可思议。
白衣女子抚发而笑:“别叫我慕姑姑,显老呢。叫我慕姑娘岂不好?”
果然是那个女子!凤晚鼻尖一热,一下子颤抖着拥住了白衣女子,“慕姑……娘,我真悔当初没跟你走……”她纤韧的手指紧紧扣在白衣女子微冷的肩头,使白衣忍忍的吃痛。
“先进去吧,有玫瑰茶喝呢。”白衣女子放缓了语速,声音似带了魔力,凤晚听后轻轻松开手臂,低下暗藏欣喜的眉头款款走进幽暗的店门。
慕桐看着她柔弱的背线,微不可闻地叹气,命,就真的如此不可抗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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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晚细细嗅着香炉中焚着淡如轻烟的水龙香,眉上的忧恨舒开了许多。
房里并不像外头看来那般昏暗,几盏旧烛台给不大的铺子添了如月光般肃穆的明透,各样小巧精致的木制品摆在玉白色的竹芯攀藤架上别是一番清新感觉。
慕桐沏了一杯玫瑰茶放至她前边的梨木桌上,轻声问:“初晴,喝一口么。”
好久都不遇这个名字,她只在梦里能听见,一下便由故人唤出,凤晚不禁心头一酸,应声端起芳香四溢的茶盏浅含一口。一口下去,香气似一股暖流绕住了她的心身,心头颇为柔顺。
“慕姑娘,这是甚么茶?”凤晚妙目轮转,颇有兴致地问慕桐。
“青玫瑰,养脾修性的。”慕桐拢拢耳边的发,转身在柜子中寻觅着甚么。
“哦……怪不得这样特别呢。”凤晚又咋一口香茶,嘴角露出一丝甜美,“又是慕姑娘自己种的罢。”
慕桐背着她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忧伤,但一瞬又恢复了平和,挑出一个黄桃木的叶形茶具,径自泡上一叶桑露。
“慕姑娘,七年前你去我家后,听盈姨说,她在十岁之时见过你呢。那时候,姑娘也是曼妙年华。想来,也有十九年了……”凤晚声音细若蝇蚊,满眼希冀地望着慕桐漆黑的眸子。
“嗯哼?”慕桐漫不经心地倚墙品茶,凤眼微眯。
“嗵”的一声,凤晚蓦然跪下,震下了慕桐心中的防备:“所以,所以求慕姑娘救我罢!既然可以容颜不衰,一定可以救初晴出烟花之地的……若我明日得了花魁……不,只要我一露面,林妈妈便不会许我只当艺妓了……初晴当初没能跟姑娘去,如今姑娘便带我走罢!”
说罢啜泣起来,嘤嘤之声颇为令人心酸。
慕桐默默看着她发间颤动的珠花,许久方放下手中的桑露,偏头取下别着的银梳,缓缓道:“起来吧,我帮你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