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奥》淇奥之心

3、７～９

　　第七章
　　这个夏天最得意的人物，也许是《朝日新闻》体育版的记者森川智子小姐。这是因为她执意在4月3日的报纸付印之前，抢塞进去一篇稿子，标题为“进藤光的时代要到来了么？”。这篇稿子发表在体育版的头版头条上，让总编辑大发雷霆，几乎夺了她的饭碗。但4个月后，已经没有一家报纸不在用大幅的版面响应森川小姐的这一提问，森川智子以超强的新闻敏感和预见眼光在业界迅速走红，身价倍涨。因为在这4个月里，进藤光以全胜的成绩迅速荡平本因坊称号的所有挑战者，站在了去年新任的擂主宫本利一面前。这还不包括，他6月份“顺便”让挑战名人称号的关西新锐铩羽而归。
　　森川小姐的成功，大约是缘起于略懂围棋的她恰好被派去采访本因坊挑战赛，而观看到了4月2日进藤光对小泉宋的那盘棋。那盘棋只下了不到两个小时。小泉宋事后坦言：“那盘棋是我近半年以来的惟一一负，而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局。我在第132手就不得不投子认输，却是输得心服口服。神已经站在进藤的手腕上了。”
　　进藤光对宫本本因坊的挑战赛第一番，定于8月26日。长野。
　　上午9点，长野棋院。
　　猜先，进藤光执白。

　　“唰——”门猛地被拉开，田中老师卷发蓬蓬的头探进米花中心小学三年2组的教室里，“实在对不起打扰了，岸本老师，有事要叫小林俊彦同学出来一下。请您继续。”
　　“没关系。”刚被打断的岸本老师一点没有生气的样子，“小林，你出去吧。”转向全班，“让我们来继续练习四则运算法则……”
　　“哦，是。”小彦跟着田中走出教室，“老师，有什么事么？”
　　“是这样的，你姐姐来了，说你妈妈生了急病，让你赶快过去一趟，你快去吧，不用担心落课，老师会帮你补上的。”田中老师一脸关切。
　　小彦的头“轰”的一下大了，“怎……怎么会，我妈妈她……”
　　“别太着急，也许没什么事的……”田中老师急忙安慰，“喏，你姐姐在那里。快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来不及挽留离去的田中老师，小彦站在走廊里，面对着自己的“姐姐”，再一次彻底呆掉。
　　“怎么啦，看到我太吃惊了？”
　　“你……你来做什么？夏……夏目姐姐？”
　　“来接你啊，今天是进藤先生本因坊第一番的比赛，难道你不想看么？快点，和洋已经关了店，调好电视频道等着了。”
　　“可……可是……”
　　“偶尔跷一次课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小彦的数学已经很好了。”
　　“谁跟你说这个！”那你也不能用我妈妈生病这种话来骗我啊。
　　“哦？那小彦生气是……啊，我知道了，对不起小彦，我以后再不用这种借口了，好了别生气了好不好？小彦？小俊……”几个月相处下来，夏目已经对小彦的弱点一清二楚。每次只要她一这样摇着他的小手改用摇曳多姿的声调叫“小俊”，小彦立刻缴械投降。
　　果然……“那，那走吧，夏目姐姐，别这样，我不气了……”脸又涨得通红了。
　　“好嘞！”

　　宁失十目，不让一先。
　　宫本利一的布局显然经过计算，很有针对性。仅30手过后，黑棋在右边的阵势已渐渐显现。
　　小光的应对却是淡淡的，攻势不厉。
　　连续扩充阵形，宫本保持稳健。
　　小光节奏不乱。棋局到此，仍略显单调。
　　黑49翻吃，利刃出鞘，白棋忽然陷入苦战！
　　宫本乘胜追击，黑57征吃两子，一举取得优势！

　　“吃饭了——”大野店主把拉面端上桌子，出声召唤趴在电视机前的两人，“那边也该停下来吃饭了吧，快点，趁这机会。”
　　“恩啊，”夏目坐下来捧起面条往嘴里塞，“呐，和洋，进藤先生好像有点危险啊……”口齿不清。
　　“是么？我看不见得……小彦你说呢？”大野放下碗。
　　小彦一脸思索的神色，好像完全没听见这边的对话。
　　“小彦？”
　　“呜？”终于反应过来，“啊？才57手，还看不出来呢吧。那个，夏目姐姐，你……很饿么？”
　　“啊啊？”干吗这么问。
　　“哈哈，阿星，你最好吃得淑女一点……”

　　第八章
　　白棋依旧苦战。
　　小光的神色始终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波澜。
　　黑棋却忽然出现致命错误！63错失机会，65将错就错，至白70手挤，黑已无法杀白。
　　白74、76巧手，宫本额头见汗。
　　89手，形势逆转。
　　130手，奠定胜局。
　　下午4点13分，棋局结束。共204手，白中盘胜。
　　（棋局选自第六届农心杯三国擂台赛第13局，李昌镐对王铭琬，李昌镐中盘胜。）

　　森川把稿子又从头看了一遍，满意地点头，按下“保存”键。
　　“那个，智子小姐，这种棋评太专业了，我们报纸不能登啊……”身后响起总编的声音。
　　“没让您登啊，这是给《棋道》的稿子。”森川起身让座。
　　“哦。”总编刚坐下，忽又跳起来，“难……难不成你要跳槽去《棋道》？智子小姐，是《朝日》给了你机会……”
　　“谁说我要跳槽……”智子哭笑不得，“昨天去采访时恰巧遇到正在长野度假的石田王座，他跑到棋院去观战。我灵机一动就请他现场评棋，由我记录整理，好卖给《棋道》。这可是独家新闻，本来谁也不知道石田老师在那儿度假的，如果不是我在自动售货机前把他认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这就好，这就好，我就说嘛，智子小姐是重感情的人……”
　　“这和感情无关，我在《朝日》工作得很愉快啊……耶？对了，总编先生怎么忽然到长野来了？”
　　“啊，这个嘛，我来考察一下北部地区的销售情况……”
　　“总编先生，我真的不会跳槽的。”
　　“啊？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是啊……哈哈”
　　“真是的……”

　　夜风把月桂的清香吹了进来，智子起身走到窗前。前一天傍晚和石田王座一起走出棋院的大门时的一幕又浮现在脑中。
　　“真是精彩的一局呢，石田老师觉得怎么样？”
　　“是啊，不过总觉得还不止这些。进藤身上爆发出来的，不像一个人的力量……”
　　不像一个人的力量……么？这么说真是神的力量了？就像小泉说的。智子笑了一下，石田王座的这句话，绝对比那些赛后去围堵进藤的记者挖到的更有价值呢。不过，我还不想现在就写进去。总觉得等本因坊战结束之后，就能回答那个题目了……

　　8月28日，本因坊战第二番。
　　进藤光，执黑。
　　黑5单关收角。开局是全新的局部布局。
　　白棋审慎应付。宫本知道，这是预选赛最后一局进藤的下法。那次他也是执黑，中盘胜。
　　白20点三三。小光暗叫一声好。
　　黑棋争得先手在35位挂，两边都走到，黑局势领先。新手取得了成功。
　　黑51自补。宫本一凛，这一手极为厚实。
　　白54顶强手！56跳出，宫本心下一松，黑棋陷入危机了。
　　小光从容应手，宫本急躁了，好时机！
　　黑59，小光把手里的扇子轻轻放在身侧，拈子，落子，冲断！小光微笑，这是决定性的一手！胜负已定了。
　　到第85手，观战的高手都已明白宫本大势已去。
　　第257手，宫本投子认输。黑棋中盘胜。
　　（棋局选自第六届农心杯三国擂台赛决胜局，李昌镐对王檄，李昌镐中盘胜。）

　　第九章
　　第三番的时间定在9月5日。
　　早饭时间，夏目一直皱着眉头，做努力思考状。
　　小彦看了她半天，忽然开口：“夏目姐姐，不用想了，我上周已经跟老师说过妈妈的病已好了，今天没有理由逃学。”
　　“可是小彦，你不想看进藤先生的比赛吗？”夏目瞪大眼睛。
　　“可以下午去棋院看。”小彦一口气把牛奶喝完，拿起书包，“我先走了，再见！”
　　“可，可是……”
　　“你替小彦急什么，反正进藤回来也会教他的。”大野店主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但是我想和小俊一起看比赛啊……真是的！”夏目不甘心地望着门的方向，狠咬了一口面包。
　　“……阿星……”
　　“算了，下午我也去棋院好了，说不定能看到伊角桑啊，和谷桑啊，还有石田大叔之类的……哈哈，就这么定了！”
　　“阿星……你不用上课的么……”
　　“民法课，去也是睡觉啊。还是去棋院……”

　　从小学校到棋院的这段路，平常小彦都是用走的。爷爷说当一个好棋手要有好的体力，所以从小彦四岁开始学棋没多久（准确地说是在他两个星期把爷爷下到被让三子也再不能赢之后），爷爷就总是带他以远足的方式锻炼了。小彦走起路来，既快又耐长。但今天老师放学有点晚了，小彦眼看时间要来不及，就决定搭一回电车。
　　靠在座位上，小彦又开始想本因坊前两战的棋谱。他已经可以完整地在脑子里复盘了，这些天，反反复复把每一步都琢磨过。师父这两局都是完胜。可是，这两局棋，师父都好沉得住气啊……印象中师父的棋，好像大都比这飘逸灵动得多，让人目不暇接的……究竟师父在等什么呢……
　　“啊，该下车了！”小彦猛地惊醒过来，在车门关闭之前跳了出去。
　　可是……这是哪里啊？
　　居然……坐过站了……
　　今天小彦的身上，偏偏只带了够坐一回电车的钱。
　　小彦试着按电车的线路往回走，但他似乎过站太多了。转过一个又一个的街口，周围全是陌生的店铺和高楼。除了刚来时的那个圣诞节，小彦再没逛过东京，他的生活一直沿着学校——棋院——师父家这熟悉的路线往返。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迷失在这座3500万人的城市里。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几盏街灯亮起。小彦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在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从中午开始就没吃饭，已经实在没有力气了。害怕的感觉忽然涌了上来，他不禁抱住了自己的膝盖。真的回不去了，怎么办……大野伯伯一定急坏了，夏目姐姐也是，还有师父……师父还不知道我迷路了……他在长野比赛呢。我错过了他的比赛了吧。早知道还不如逃课……和夏目姐姐在家里看……
　　回不去怎么办……要饿死在这里么……爷爷，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他们都在京都呢……见不到他们了么……
　　死了……就不能下棋了吧……不要……
　　迅速移动的黑影，忽然遮住了小彦眼前的光。他不禁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团金色。、
　　金色的光。
　　“师父……”我一定是在做梦。
　　“呼——运气真好。再找不到就要报警了。”小光惊喜欣慰的脸在眼前放大，小彦忽然有大哭的冲动。不是梦。是师父。师父怎么会在这里？
　　小光把衬衫脱下来给小彦披上，背转过身，“上来。”
　　趴在小光肩膀上的小彦，闷闷的不说话。
　　“西海岸出现飓风警报，长野县都紧急动员了。第三番封在168手，我们全给第一时间送回来了。一回来就听说你不见了。怎么会迷路的？”
　　“师父……您前两战……在等什么呢？”
　　“啊？”
　　“我是说，您为什么下得那么耐心，在等什么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在等这场飓风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