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8、一回首已是百年身 ...
-
那个春天他游历天下,接近浙江地界的时候,他完全是无意之中走进了那个小城。
“小城的名字叫做乐宁,平安,快乐,宁静。”
小城的风景是他一生中都没有见过的美丽,似乎把江南所有的倩影都凝聚到了城里。
然而他走进小城里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平安,快乐,宁静,反而有一层莫名奇妙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小城的上空。
这种小镇能够出得了什么事情呢?
无非就是男人爬墙,女人偷情,姑娘跟着人家的男孩子跑了,无非也就是这些,所以常青并没有把小城里男人女人们的窃窃私语放在心上。
“那个时候我正在努力研究一种药物,它的药性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我却突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了……”
常醉冷冷插嘴道:“你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事情。”
常青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这位大哥的刻薄,笑了一笑说:“因为我做的那味药,不能够救人,害人也害得不彻底,而且似乎对女人的效用更大一些,我想难道我禅心竭力地把它做出来了,就是为了给女人去争风吃醋用的吗?”
那时候他一边走一想,不由得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弄出来这种东西,又有什么用处?这世上谁会想把自己的容貌毁掉,拿去害人……又害不死,居然会做出这样赔本的买卖来……真是的……”
他这样埋怨着自己,旁边一间小小的柴房里,却突然伸出来一只手:“给我吧。”
常青被吓了一跳,不管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突然有一只手从面前冒出来,也是一件很吓人的事情。
何况那个后院已经非常冷落,到处堆积着废弃的物品。
而在这些破败的情形映衬之下,那只手越发显得白似美玉,纤纤动人。
常青顺着那只手看过去,发现那间柴房里关着的那个人,竟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量还没长得太足,然而容貌之美令人震惊,有一种风流之态混然天成。
常青从没对任何女人好声好气过,这时候却不由得放缓了声音:“你这么年轻,样子长得又好看,要这种东西干什么呢?”
那个女孩子笑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任何人只要看到,这一生就不可能再忘记。
那是绝望的一种甜蜜。
似乎刀斧加身也从不觉得痛楚:“因为如果我不要的话,就再也从这里出不去了。”
常青并不知道她犯了什么事情,然而不管是什么事,她的年纪总归还小,都不应该用这么残酷的办法来对待她:“我可以放你出去。”
女孩子摇了摇头:“我不能走,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在这里等他。”
“你可以去找他。”
“我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他要去向什么地方,甚至连他是不是还活着也不清楚,所以只有我等在原地,只有等着他,只有等,我们才能够有重逢的那一天。”
常青从来都是一个偏执的人,所以女孩子的事情虽然他并不知道,却能够理解那种义无反顾死不回头的情绪。
女孩子顿了一顿,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何况我不能抛弃我的父亲,母亲已经抛弃他跟别的男人走掉了,如果连我也走掉,他一定会疯的。”
她的声音很低,常青只隐隐约约听到些呓语:“可是……这味药又能帮得了你什么呢?而且我从没有在人身上试验过,吃下去会有什么结果,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它能帮得了我什么?”女孩子笑着笑着,笑出了几分凄然,“你先把药给我,我就告诉你。”
常青看了她一会儿,不知道她到底打的什么主义,就把药放在了她的掌心里。
那一瞬间他看到她玉白的手臂上,似乎有无数伤痕。
他怔一怔,那药就已经被她攥在了掌心里。
女孩子吞下了药丸,忽然高声地叫起来:“来人哪,来人哪,这里有人闯进来了……”
常青咦了一声,本来是她要与他讲话,为什么这时候却又怪他闯进院子里来?
呼唤中一个男人带着几个人从门口出现,奇怪的是,他们却绕过了常青,直奔那柴房走过去,打开房门,一把揪住了那女孩子的长发:“贱人,锁在了屋里还不安份,到处勾搭男人,你还嫌我的脸丢得不够吗?”
女孩子本来荏弱的身体,被那男人反复殴打。她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好像被打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木头,一个微不足道的物件。
常青看得心都惊了。
他想去劝解,却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
这时候跟随那男人来的一个少年走过来,笑着看了看常青:“长是倒不错,跟那个小白脸有一拼。”
常青见过那么多奇怪的事情,却被他们弄得完全摸不着头绪:“你在说什么?”
“我这个师妹呢,仗着有几分姿色,到处去勾搭男人,所以她要跟你说了什么话,你可也别当真,不要放在心上。”
常青一生中所见的怪事多得可以从大梁城一直堆到乐宁,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周身都泛起了一阵寒意。
这就是那个女孩子宁愿吞下毁容的药物,也不愿意抛弃的父兄吗?
她要听到他们用这种口气谈论她,只怕疯掉的人不会是她的父兄,而根本就是她自己了。
常青不忍心再看下去,转身走出了那间小院。
这个小城本来平静,安宁,快乐,许多年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那种他从来时就感觉到的阴郁的气氛,果然是为了那个出奇美丽的女孩子。
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在窃窃议论。
“你不知道,丢人死了,那个女子跟男人在洞里呆了十多天,什么事都干出来了,现在还闹着要嫁给那个男人,人家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早看她不是个好东西,长得一脸狐媚子像。”
“可怜花师傅,先摊上这么一老婆,又摊上了这么一个女儿,简直是要他那条老命哦。”
“哈哈,这就叫做家学渊源,有其母才有其女啊。”
常青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蠢蠢欲动,总想抓出霹雳弹把这些恶毒的人们送去见了阎王。
可惜他还不够坏,对这些明明没有做过太多坏事,却用舌头就可以杀人的村民们,根本下不了手。
常青在半夜里想着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睡不安宁,他爬起来又进了那间小院里。
隔着柴房的门看到那个姑娘爬伏在地上。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除她的痛苦,放她走,她并不愿意离开,然而留在这里,一个名节尽毁的姑娘,小镇里的舌头处处都是杀人的刀。
那女孩子看他回来,笑了一笑说:“药好像要生出用处来了,我好痛……”
全身都痛,哪里都痛,从心底到皮肤微小的毛发,没有一处不痛。
常青看着她都觉得痛:“你何必这么执拗,我听人说,你未婚夫家已经把亲事退了,你父亲正想寻一个七十多岁的财东,把你嫁掉。”
女孩子笑了笑说:“我知道,我知道的……就算这样,师兄还是说想娶我,可是我不能嫁给他……”
常青想,你要知道你的师兄在背后怎么说你,你恐怕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的活下去。”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人如果真的回来找你,你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你,女人的容貌对于男人来说,总归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情。”
女孩子愣了许久。
她愣得太久了,以致于常青不忍心再让她想下去:“算了,不要再想了,我教你一些东西吧,或许将来会派上用场……”
他把这些年来积累下来的药用和其他一些知识,教给了这个女孩子。
天快亮起来的时候,药性终于发作,女孩子忍不住痛苦完全晕了过去。
“后来我就一个人走开了,很多年以后,我以为我不会再想起她,却没有想到在大将军的帐中,又见到了这位姑娘,她的脸已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我几乎认不出她,然而她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狠毒,对自己的伤腿痛下五石散,我常青一生中没有佩服过什么人,唯独对于这位姑娘,我可以说对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他话还没有说完,元织猛然掀翻了桌子,一拳打在了卫飞衣的脸上。
————————————————————————————————
——————————————————————————————
————————————————————————————————
关于深深的父兄,看上去可恨之极,可是有时候想起来,又觉得他们未必是不爱她。
深深父亲临死之前,把所有的财产托付给她的师兄,只望林正阳能够娶她,照顾她一辈子。
可是面对她的名声失节的时候,最愤怒打得最狠的人,也是她的父亲。
而深深的师兄虽然是个卑鄙的小人,霸占了产财,娶了另外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却一直照顾着她,并且努力地在自己的妻子面前袒护深深。
亲人就是这样,混杂了痛楚与无奈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