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十四 遭困,遭擒 ...
-
周燕回大喜过望,猛然回头握住了张风九的双臂道:“你不怪我吗?你不怪我吗?”张风九见到他笑逐颜开,心下一喜,道:“是啊。以前的事情,你不知道,我当然不怪你。可是以后你要是和那些正道的狗东西来与我为难,我就饶你不过了。”周燕回道:“那绝不会。”张风九道:“如果是你的家人、朋友叫你来与我为难呢?”周燕回道:“我一定竭力劝阻,他们如果不肯,我便带了你逃走。”张风九道:“你江湖的道义呢?可不管了吗?”周燕回脸颊一红道:“那我也没有法子,谁叫是你呢?”张风九抬手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轻轻抚摸,微笑道:“背了我逃走吗?很好,乖孩子,很孝顺。”
周燕回一怔,立即知道对方在引孟子中的典故调侃自己。原来孟子的弟子桃应曾问孟子,如果舜帝的父亲瞽瞍杀了人,被法官皋陶所抓获,舜将如何处置?孟子回答,舜一定会放弃王位,背着父亲逃走。自己说背了张风九逃走,这促狭的家伙立刻引经据典,大占便宜。
他又好气又好笑,想要骂上两句,但月光下见到张风九笑意盎然,不知怎么地,一句话便骂不出口,糊里糊涂便低头在他唇上一吻。张风九并不抗拒,揽住他的脖子,反将他拉近几分。一吻既过,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周燕回哑声道:“风弟,咱们是好朋友,是不是?”张风九“嗯”了一声,微微有些喘息。周燕回又道:“风弟,我……我……我总觉得咱们不太像。从前我和两个义兄、一个义妹也玩得极好。但我从来不会喜欢与他们亲上一亲,抱上一抱……更加……更加不会……”张风九笑了一声,接口道:“更加不会隔三岔五,下面那个东西就硬了起来,是不是?你……你又……”周燕回大窘,道:“没有!”张风九低笑道:“现在还没有,但很快就要有的。”周燕回更加脸热,停了一会儿才道:“他们都说咱们是在相好,那么其实咱们到底是兄弟,还是、还是别的甚么?”
张风九挨在他的身上道:“我也不知道……唉,或许……或许……你只是身旁没有别人,才这样想。”讲到这句,自己也暗自犯疑:当真是这样么?倘若以后将来身边有了许许多多的男人女人,燕官还会与自己这么亲近吗?他会不会把眼前说过的那些话全都忘记了?
周燕回还待答话,忽然远处响起一阵呵斥声。两人同时一凛,七手八脚拿了裤子穿好,抓着衣裳,便向马车方向奔去。
还未奔到马车边上,忽然一抹黑影飞扑而上,张风九应变奇速,扣指猛弹,那黑影立时倒飞而出。只听得一声惨嘶,那黑影重重摔在地上,月光融融而照,赫然是一只壮硕的黑狼。狼身抽搐几下,也就不再动弹。
张风九在谷中也曾捕猎,但始终没能想到自己竟有这般功力。心中一喜,没注意又有一条灰狼向自己扑来。然而他虽走神,周燕回却没分心,见那灰狼扑来要咬,翻掌一挥,灰狼适逢纵起,这掌打在侧腹,连垂死的嘶吼也没能发出,飞撞在一棵大树上,就此了帐。
两人击退了两只野狼,一阵狂奔,待得奔到马车前,只见火光下七八头野兽围着马车,地上横七竖八,列着几条死兽。有熊、有豹、也有蟒蛇老虎,倘若不是方才两人打死了两只灰狼,这场面便似杂耍团里的动物跑了出来。若这时有人旁观,一定目瞪口呆。天下间又哪里有蛇虎狼熊一起同仇敌忾的场面?偏偏在这荒郊野岭,这等荒谬无伦的事情便出现在眼前。
聂澜左手火把,右手握剑,石染微短刀在手,站在他的身旁。她虽说是个女子,神情却比一旁的蓝云生尤自悍然三分。蓝云生满面鲜血,手里也抓着一把钢刀,见到张周两人,急喊道:“快过来!”周燕回吃惊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野兽都聚在一起了?”说话间又有野兽向前扑击,竟似不畏火光。
两人没有兵刃,虽然空手威力亦是不小,但一来野兽灵活矫健,二来群兽越来越多。有时往往才格毙两三只豺狼,就又有毒蛇自树梢扑下。五人中有四人都已是少有的高手,然而这时措手不及,加之情况混乱难明,凶险无匹,凭他们武功再高也难以摆脱困境。
混乱之中,火光骤灭。只听蓝云生一声惊叫,已被一只猛虎按在地上。其时人人性命均在呼吸之间,虽然都知道蓝云生遭难,却谁也缓不出一线前去救援。只片刻间,便听得蓝云生发出阵阵凄厉的哀嚎,显然被猛兽所噬,痛苦万分。那嚎叫撕心裂肺,不由得人毛骨悚然。再有片刻光景,蓝云生不再发出声息,显然已经送命。
蓦然间一阵如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便听得有个女子道:“大哥,你这些野兽吃了一个人!”语音娇柔轻快,十分悦耳。这时又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野兽吃人有什么稀奇?人不是也吃野兽吗?”先前那女子道:“大哥糊涂了,倘若剩下这些人也都被吃掉了,东西的下落可怎么查呀?”那老者道:“哼,找不到就算了,难不成找不到那块鬼东西,便会掉十斤肉吗?”话虽如此说,却是一声呼啸,那些野兽显然为他所驱,并非自愿一同攻击。此时那老者发出啸声,十有八九都退了开去。但仍旧在附近徘徊,不敢走远,也不知那老者用了什么手段。
聂澜灵光一现,横剑当胸,喝道:“崔古城,我夫妻可没得罪了你,为什么纵兽行凶?‘双心兽王’的名头虽响,聂某也不怕你。你这般无耻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他想到蓝云生被野兽咬死,心潮翻涌,言语间早没了平素的谦和。
只听那女子吃吃笑道:“大哥,他生气啦!”那老者道:“他生气,咱们就怕了吗?面对面是杀人,偷袭也是杀人,怎么就不是英雄好汉啦?”
聂澜怒道:“呸,无耻小人!”
那女子道:“无耻便无……唉呀!”话未说完,便化作一声尖叫。周燕回骇然望去,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子从一棵大树上落了下来。再看身边的石染微,手中的短刀只剩下了一把。原来聂澜虽然恼怒,却方寸未失。蓝云生性命已失,激怒对手颇为不智。但他依旧故意做作,便是要引得对方说话,方便妻子出手。果然双心兽王开口驳斥他的言语,月色不明,石染微又使上了阴劲,这刀出手悄无声息,登时刺中了敌人。
张风九足下一点,向那人扑去,一把将他抓住。周燕回心道还有一个敌人未曾现身,连忙跟在他身后,一面也防备野兽来袭。但说来奇怪,那人掉下树来之后,四周的野兽便如同逃难一样逃了开去。张风九这一抓,恰好抓在那人的胸口,内力潜运,那人立刻动弹不得。
周燕回凑过头去,只见这人满面皱纹,但头发一边乌黑挽髻,一边却是光秃秃地只有几根焦黄的头发。面貌也十分奇特,一张长长的脸孔上一半涂脂抹粉,另一半便是个再普通不过老头子。这时他肋下中剑,染得到处都是鲜血。周燕回暗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双心兽王’,居然是这么个古怪的模样。”这“双心兽王”能够驱使野兽伤人,在江湖上大大有名,但见过他的人却少而又少。想来他这般古怪的模样,也不会愿意有人穿扬出去。
周燕回毕竟年少,见到这样怪形怪状的家伙,不由有些作呕,脸上便露出少许厌恶之色。
崔古城被张风九抓住,已是愤怒之极,再见到周燕回厌憎恶心的样子,目光更加怨毒。张风九见他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周燕回,大感不快,反手在他面颊重重一击,怒道:“你再这样看着他,我便将你的眼睑割了下来。”说罢抓着他回到马车边上。
聂澜大腿鲜血淋漓,只得对石染微道:“染妹,请你扶我过去瞧瞧云生。”石染微知他心中难过,低声道:“你是我丈夫,有什么好客气的?”扶着他缓步走向蓝云生的尸体。
这时野兽已经散去,满地都是血迹。皮肉满地,也不知是野兽身上掉落的,还是人身上掉落的。聂澜与石染微在蓝云生身前停下,只见那人眼珠圆瞪,口唇微张,满脸都是鲜血。聂澜想要伏下身去瞧瞧清楚,突然心下一阵不妥,还未醒觉,蓦地里蓝云生双眼一动,跟着便是漫天灰色的粉雾自他口中喷出。
聂澜一见灰粉喷出,登时知道不好,袍袖翻卷,便将灰粉挡住大半。石染微见机也是极快,屏息抬手,要一刀杀死蓝云生。然而手抬不过三寸,只觉得浑身酥麻无力,眨眼间天旋地转,摔倒在地。
便在同时,张风九内关剧痛,听崔古城一声冷笑,已然拿住了自己的手腕。他捉住了对方的膻中穴,满拟崔古城不能轻举妄动,谁料此人天赋异禀,血脉走向大异常人,张风九那一下虽然制住了他,却不妨他发难。
周燕回见他抓住张风九,叫道:“你做什么?放开他!”说话间快如闪电,曲指成爪,急撕崔古城颈项。这招劲力由肩至指,十分精妙,加之周燕回内力奇厚,这一爪呼呼生风,凌厉异常。崔古城万没料到这少年有如斯造诣,暗自吃惊,心道:“我如跟他硬碰,非得给他卸下一条膀子来。”他身形矮小,却伶狡如兔,抓着张风九并不放松,身子一侧,便把张风九推到周燕回面前。周燕回又惊又怒,脚下步伐转踏,这一爪自张风九身畔擦过,他前爪才过,次爪已至,崔古城一声狞笑,身躯急转,又把张风九挡在面前。
周燕回这路“寒龙爪”全系照图索骥,凭着杜尧江所留的图谱修习。当真对敌,可说是破题儿第一遭,招式再好,不免生涩。他第三爪、第四爪不断抓出,当真快如闪电、势若奔雷,但对方并不回击,只是拿张风九作为盾牌,闪电也好,奔雷也罢,半点也伤不到敌人的皮肉。张风九素性高傲,哪能受得了被人当作物件一般摆弄来摆弄去?他被崔古城抓住内关,半身酸麻,实是身不由己。又气又急,恼恨之下叫道:“管我做甚么!快拿住他!”
周燕回还未答话,只见面前灰粉撒落,刹那间四肢仿佛被抽干了血液,手足麻木,只眨眼工夫便即昏倒。张风九双目圆瞪,也是一阵天昏地暗,眼睁睁见到周燕回昏倒在地,他身后站着一人,正是突施奇袭的蓝云生,他满身满脸都是鲜血,唇角微扬,似乎露出一丝笑意。张风九张了张嘴,终于昏倒。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风九才渐渐醒转。只觉得一股浓烈的血香冲鼻而来,他眼睑微动,张开双目,打量周围,似乎身在一个小屋中。这屋子草棚搭顶、木缝宽疏,搭盖的甚是简陋。自己的手足却被人用铁链牢牢缚住,口中也塞了麻核。他知道既遭捕获,再多挣扎也是无益,当下眼光四射,想要寻一个脱身的法子。猛然间却见到周燕回垂着头靠在自己对面的墙上,衣裳微敞,锁骨下一道极深的创口,衣裳上到处都是斑斑驳驳的血迹。惨白脸上神色委顿的,颊上还有几滴凝固的血渍。这时他合着双眼,也不知是生是死。张风九心惊肉跳,忍不住挪动身躯,向周燕回靠去。
忽然“吱呀”一声,一个男子提着一个竹篮推开门扉,快步走进屋中。走了几步,手臂一扬,又推开了窗户,屋内顿时大放光明。张风九身躯一僵,转头看去,这开窗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本该被野兽咬死的蓝云生。他此时穿着一件颇旧的蓝布衣裳,通身干净整洁,见到张风九怒目而视,一笑道:“张兄弟,你醒来啦?”
张风九知道他和周燕回被擒都是此人的缘故,哪里还有什么好脸色?冷冷道:“蓝先生,你好。”蓝云生微笑道:“托福,蓝某的确不错。”张风九哼了一声,道:“你们把我的朋友怎么啦?”蓝云生道:“那也没怎么,令师不肯告知天骄璧的下落,崔大爷不太高兴。本来呢,是想要割下张兄弟的一对眼睑玩儿玩儿,可惜你的朋友醒得早了一步。他的功夫可真不错,牛筋揉的绳索也绑他不住。崔大爷没留神他不要命似的扑上来,几乎吃了亏,因此,嘻嘻,因此就变成这样啦!”
张风九这才明白,原来崔古城与蓝云生串通一气,崔古城能够驱使兽,自然能让蓝云生诈做被咬死。待得聂氏夫妇靠近,双方一起发难,而这些所作所为,理所当然,也是为了那个神神秘秘的天骄璧。崔古城要割下自己的眼睑,这是杀鸡儆猴的狠辣手段。刑讯之时,遇到硬骨头的家伙,往往不在本人身上用刑而加诸其亲友。周燕回早一步醒来,自然不愿见到他遭难,因此才自己受了重伤。
他心中一阵痛惜,一阵甜蜜,恨不得能立刻挣开锁链,帮那人料理伤口。
他到底年少,想到这些,脸上就露出爱怜不胜的表情。蓝云生惯知人事,于这男欢女爱的关窍可比这两个懵懂少年老成得多。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崔大爷听闻他是周家的少爷,便没再多下手。江湖上人人都想要令师的天骄璧,那是常情而已。咱们对周少爷有所冒犯,也并非故意,只要令师说出天骄璧的下落,便恭送几位走路。”
张风九轻轻一哼,但知他所说不假。蓝云生自篮中取出伤药,他一向没有多少余财,那药味道刺鼻,不知是哪个角落里找来的次货。张风九虽然不满,但那总比任伤口化脓溃烂强的多。蓝云生手脚轻慢,做得倒也妥贴,张风九凝视周燕回的伤处,又是担忧,又是关注,一回药上完,蓝云生蓦地回过头向他笑道:“你这小郎君筋骨强健的紧,没什么大碍。但这么你侬我侬,可真叫人妒忌得很哩。”张风九哼了一声,转开了头。
蓝云生却不肯放他干休,又道:“张兄弟,你们两人心心相印、两情相悦,那我都是知道的,不过你们谁是阿哥,谁又是阿弟?”张风九冷冷道:“我和他谁大谁小,与你什么相干?”蓝云生噗哧一声,笑道:“唉哟,对不住,那是咱们福建人的说法。要按官话来说,你们俩谁是郎君,谁是娘子啊?”
张风九一阵羞怒,道:“你嘴上可放干净点!我和他好好的,什么郎君、娘子!当真胡说八道,他是我兄弟,我对他好自然是朋友情谊,你这般诋毁咱们两人,又有什么好处了?”他气势汹汹,蓝云生却一脸看笑话的模样,微笑道:“原来他不是你的相好吗?我本来看你们像是一对儿。既然不是,那我可不客气了。”说罢飞快地托起周燕回的下巴,在他唇上重重一吻。
张风九寒毛倒竖,怒喝道:“无耻贱人!你快放开他!”蓝云生笑嘻嘻瞧他一眼道:“你是他的兄弟,他与什么人亲热可不与你相干罢?将来他娶了老婆,又或者找了旁的相好,你又能管得了吗?”张风九一时语塞,蓝云生知道他无话可说,越性胆大妄为,又在周燕回脸上亲了几口。
张风九又惊又怒,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脱口骂道:“你这般下流无耻、背信弃义,还指望聂……师丈他对你钟情么?呸!你连我师傅半分也比不上!”蓝云生对待聂澜殷勤备至,行动间又颇有些女子的阴柔之气,张风九早存了疑惑的念头,此时见他轻薄周燕回,鬼使神差,竟然给他想到了缘故。
果然蓝云生脸色骤变,他出身闽地,自幼命运颇为坎坷,本来对聂澜钟情多年,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云开月明。万料不到为了一块天骄璧,聂澜失踪三载,好不容易知道他无恙归来,偏偏心上人身边又多了一位娇妻。他于百事无望之际,终于和崔古城联手发难,图谋天骄璧。崔古城审问聂澜夫妇,也不知会用上什么手段,他到底不忍多看,便带着伤药来瞧瞧这对小情人。恰逢张风九醒转,便临时起意,要戏弄张风九解闷。谁知一来二去,反被张风九讥讽到了痛处,怒火中烧,将周燕回往地上一推,篮子也没拿走,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张风九见周燕回的脑袋重重磕在地上,也顾不得那股莫名的烧心生气,用尽全力往周燕回身旁靠去。等他手忙脚乱将人挪在膝上,早已是满身大汗,周燕回身上沾满灰尘,额角擦破少许,渗出点点血珠。张风九用尾指在篮中的药盒里勾出一点,擦在他额角,忽然间看到他双唇微张,立刻又记起蓝云生方才的轻薄,恼怒之下,伸指在他唇上擦了几擦,气犹不平,终于伏下身在他唇上辗转细吻一番才罢。
想到蓝云生所说的话,忍不住低声道:“他又娶什么老婆?又找什么相好了?哼,就算这样,也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又怎会强去干预?”自言自语之余,忽感一阵委屈,转念又想:“燕官说我们不太像朋友,唉,人人都说不像。那么我和他到底算是什么?难道……难道真是,唉,就算是,又有什么用?大家迟早都得分手,他总有一天要娶老婆,生孩儿。从前在山谷里,他只见得到我一个,如今出了山谷,日子一长,他多半就忘记我了。”
然而这一次却没有再说出口,这些事此前随口说起,并没当真在意。这时却只觉得胸臆仿佛压了块大石,忍不出长声叹了一口气来,周燕回双目紧闭,似乎全没有醒来的意思,无奈之下,索性打坐调息。只是他刚刚闭目不久,躺在他膝上的周燕回便睫毛一颤,睁开了眼睛,静静地望着他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