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夏∮雪

36、第二十一章 再见尤雅（下）

　　与上流富人区截然不同，丁丁所处的城镇，遍地是破败的砖瓦和脏兮兮的泥潭，以至于卡卡芬尼跟踪到一半，卡地一声脆响，半截鞋跟陷进了地里，被掩埋在泥土里的石块折断。
　　看着两个小男孩欢快地在前方奔跑着，她皱着眉，把手搭在上官非的肩上。
　　“喂，上官非。”
　　上官非扶着她，把她幸存的半截鞋跟拉出了泥土。动作间，他“不经意”碰触她骨折的那只手，痛得卡卡芬尼立即回以一声尖叫。
　　“原来你是有痛感的啊。”上官非若有所思。
　　卡卡芬尼怒：“你什么话啊你！我又不是僵尸！”
　　“既然如此，为什么行为处事不能稳重点呢？”
　　卡卡芬尼怔了怔，实在不明白什么是稳重，什么又是不稳重？她觉得自己从摩天轮里逃生的手段实在是精彩绝伦，非一般人能想到和做到的，这样的壮举就算不载入史册，也当成为今后她对于朋友炫耀的一项重要资本。
　　上官非瞅瞅她一脸迷茫，心头一阵绝望。
　　“尤雅就算有了青藤玉树，也不至于真的能困住你吧？”
　　卡卡芬尼点点头：“那是，僵尸虽然杀不死，但是打昏他也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那么，你这一身的伤是为什么？”上官非扯了扯她手上快散开的纱布，蹙眉，“不仅弄得狼狈，还影响我们接下去的任务，卡卡芬尼，你的脑袋是浆糊做的吗？”
　　卡卡芬尼被扯动的纱布弄疼，退开他一步，恶狠狠地瞪着他：“我是忍辱负重地调查敌情！”
　　上官非：“……”
　　卡卡芬尼不忘补充道：“青藤玉树在尤雅这里，把他打昏能拿到吗？”
　　上官非：“青藤玉树早不在他手里了。”
　　卡卡芬尼的慷慨激昂一下子被扑灭：“啊？”
　　“不然，他会不知道你那些逃跑的小伎俩？”上官非忍不住讥讽道，“难道说，你指望他拿来给你订婚不成？”
　　卡卡芬尼气得要跺脚，刚抬起脚，又牵动伤口，疼得一张小脸纠结在一起。
　　“我我我——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指望？！”
　　上官非无语，一把将她抓到背上，朝着前面乱窜的两个小鬼的行走方向，快步追了上去。

　　A国的另一边，贫民如海。
　　顺着路的尽头往那看去，泥沙肆乱，土地荒芜一片。几十顶小小的破帐篷内，拥着数以百计的贫民。
　　丁丁和当当看到这一幕，虽然不是初见，但较之城市里的繁华和奢靡，两张稚嫩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些微的沮丧。
　　丁丁说：“当当，你还是回去吧……我怕你住不惯。”
　　当当犹疑了一下，对至交好友的关切之情被眼前贫瘠的风光所打败，整个人像焉了的茄子，无精打采地：“那我回去一个人怎么办啊？”
　　丁丁说：“你可以找隔壁小花玩啊。”
　　当当猛摇头：“不要不要，小花太色了，老是舔我的脸。”
　　丁丁一脸黑线：“小花才两个月，还不到你膝盖那么高……”你不把脸凑过去，它能舔到吗……
　　两个人站在风口聊了会，卡卡芬尼靠着上官非一直打哈欠。
　　没办法，通往这贫民窟只一条羊肠小道，这一对小男男依依不舍地卡在那里，他们也不好意思去打扰。
　　当当撅着嘴，眼圈有点儿红：“丁丁，那我走啦……”
　　丁丁紧咬着唇，点了点头。
　　当当招手告别，嚎哭着，转身奔走。
　　丁丁擦了擦眼角，转身。
　　卡卡芬尼被感染了，由衷感慨道：“我能想象他们的未来。”活脱脱BL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啊~
　　上官非拍拍她：“走了！”

　　他们走入贫民窟。
　　不理会四处投来的诧异目光，上官非越往里走，脸色越沉。
　　卡卡芬尼突然一声尖叫，抓着他的肩膀大力地摇晃。
　　“那边！”
　　上官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干涸的地面上，平整地排列了一长条的白色包裹，小小的，形状不规则，饱满似巨型蚕茧。
　　卡卡芬尼的脸色白得不见血色，浑身颤抖。她附在上官非耳边，无力地，声若蚊吟：“过去看看。”
　　上官非走过去，把她从背上丢下来，俯身打开白色蚕茧。
　　一股刺鼻的尸臭冲入鼻翼，他捂着鼻子，静静地审视这具小小的尸体。
　　而周边的排列的，想必也是这样的尸体。
　　卡卡芬尼偷偷投来一眼，瞥见小孩干枯的脸上一块块的尸斑，难以自抑地，她把脑袋埋进身边人的胸口。脑袋轰鸣，从头到脚的血液一瞬间凝固，身躯僵硬到无法呼吸。
　　上官非轻声地：“你是死神，怎么可以害怕死尸。”
　　卡卡芬尼微微摇头：“不，不，不是害怕。我是无法接受。”
　　害怕然后反胃作呕，这是寻常女孩的反应，可她来说，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小孩的尸首，实在是种巨大的心灵考验。
　　上官非无法理解她的强词夺理。她的手抓在他的胳膊上，一寸一寸，拉下一条条血痕。他很想说，你要是有什么异常反应，也该有公德心，可不能发泄在别人身上……
　　过了半晌，卡卡芬尼总算松开他。
　　她弯腰，凑近那具小尸体，用手指触摸他，翻动他干硬的头发，细细观察。
　　上官非顿觉时空错换了，这女人变脸比翻书快。
　　研究了不少时间，卡卡芬尼感到膝盖酸楚难耐，掀开裙摆一看，方才摔伤的口子居然不约而同地都化开了脓，肿胀非常，疼痛非常。
　　上官非连忙说：“我们再去医院。”
　　卡卡芬尼横下心，单手抱起了地上的尸体。
　　“我先把这里的小孩都送走。”
　　上官非不赞同：“打算做个称职的死神了？”
　　卡卡芬尼紧紧环住手里的尸体，咫尺的距离，她看到小孩薄薄的皮肤下，细细密密的一条条灰色的小虫。它们活跃地在人白色的头骨上游来游去。
　　蛆。
　　她面无表情地抱着尸体越过上官非，赤裸双足，走向之前群聚的那些贫民。
　　上官非不禁动容。

　　贫民们正围一起。卡卡芬尼一旦走入他们的营帐，立即引发一阵议论。
　　年迈的长者徐徐地走到她面前，瞥见她怀里的尸体，那番惨状，不由别开头，沉声道：“请你别去惊动那些孩子。”
　　卡卡芬尼冷声：“他们是怎么死的？”
　　长者说：“饿死的。”
　　“撒谎！”带着哭声的厉喝。
　　上官非第一次见到这样愤怒的卡卡芬尼。
　　长老面对她的气势汹汹，平静如水。他再度重复，镇定地：“村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粮食了，每天都会有这样的孩子被饿死。你若不信，可以去外面看。”
　　卡卡芬尼单手把孩子平放在地上，扬声：“我再问一次，他们是怎么死的？”
　　丁丁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人群中，他讶异地钻出来，望着地上的孩子的脸，瞳孔霎时放大。
　　“这不是咚咚吗？”
　　卡卡芬尼望着丁丁：“他叫咚咚吗？”
　　“嗯。”丁丁毫不犹疑地点头，“他是村长的儿子啊，怎么会饿死……”
　　卡卡芬尼还未开口质疑，就被一群比她更愤怒的人赶了出去。

　　上官非带她去了医院。
　　医生给她重新包扎伤口，不忘叮咛几句要她多休息，少活动。
　　卡卡芬尼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之上。
　　“那些死去的孩子都没有灵魂。我想送他们去投胎，都找不到灵媒……上官非，你告诉我，他们的灵魂去了哪里？”
　　上官非沉吟，淡淡道：“这个城市没有怨灵。”
　　卡卡芬尼低下眼，心如刀绞。
　　如果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那么，这些孩子空虚的身体又在哭诉着什么呢？
　　“上官非，你告诉我，魔族会吃人的灵魂吗？”
　　“你该比我了解魔族。”
　　卡卡芬尼黯然。
　　灵魂若是被抽离，人是不会立即死去的。他会慢慢僵硬，变作没有生气的一株植物，失去了光和水，慢慢枯死。
　　就她所知，青藤玉树正是需要灵魂作为能源才能发挥它最大的效用。

　　“你以为谁能心甘情愿让自己的孩子去送死？！”
　　卡卡芬尼与上官非的再度到来，彻底激怒了所有的贫民。
　　“不要来问我们了！我们也只是为了生存！”
　　“滚，滚出去！”
　　“摆出这样一副同情的嘴脸有何用！孩子们死都已经死了！”
　　“我们不需要拯救！我们只要安静地灭亡！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
　　卡卡芬尼闭紧眼睛捂着耳朵以免被噪杂的怒骂声所震聋。
　　突然间，人们安静了下来。
　　卡卡芬尼张开眼，惊愕地看到周围的人都纷纷倒地，睡态万千。
　　上官非敏锐地发现了站在远处小丘上的一袭白色。

　　“看来我的催眠法术挺有长进。”白夕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卡卡芬尼正欲开口，白夕又道：“这次的事因我而起，我有责任协助你们解决。”
　　“怎么解决？”上官非问。
　　“杀了尤雅。”卡卡芬尼与白夕异口同声。

　　两个女人联盟的效率是可怕的。
　　尤雅控制的上流区有着紫烟设下的魔法屏障，白夕的催眠术刚练得卓有成效，此刻全然成了废物。她倒也不动气，只是和卡卡芬尼相见恨晚地猛咬了一阵耳朵，随后撇下尚在震惊状态下的上官非，一前一后，潇洒自若地走入了皇宫。
　　上官非站在远处观望。好歹卡卡芬尼回去或许是找尤雅叙旧的，是喝咖啡啃蛋糕的；他若是回去，就是自首，吃刀子的……
　　过了约莫十分钟，卡卡芬尼和白夕扛着一麻袋嚣张跋扈地走了出来。
　　门口的士兵质疑这是什么，卡卡芬尼回以一笑，色若春花。
　　年轻的男人显然没有受到这样的礼遇过，愣了零点零一秒，被白夕一巴掌拍昏了过去。
　　卡卡芬尼携着白夕，拖着麻袋一路狂奔。
　　这就算了，她们还不忘指着上官非匿藏的位置，使唤道：“上官非，快挡住他们！”
　　上官非擦了擦额头的汗，握着剑，冲了出去。

　　傍晚时分，他们集合在贫民窟的某个山丘之后。富人街那块，此刻已被重重包围。
　　白夕悠哉地架起了火堆，卡卡芬尼应景地从口袋里翻出刚才打劫来的一只烤鸭。
　　上官非解开麻袋，看到里面尤雅青面獠牙的脸。
　　白夕咂咂嘴：“上官非，把口袋扎起来，倒胃口的。”
　　卡卡芬尼附和道：“对啊，我们吃完了还要干活，影响了食欲又耽误你所谓工作效率了。”
　　上官非看着她单手稳健地把烤鸭摆到了火堆之上，忍不住问：“卡卡芬尼，你付钱了没？”
　　卡卡芬尼白他一眼：“我有钱么我？”
　　白夕则比较豁达：“我们需要钱吗？”
　　上官非无语。
　　白夕又道：“我们是强盗啊，你见过强盗买东西付钱的吗？”
　　上官非继续：“……”
　　卡卡芬尼对着烤鸭撒了盐，故作不经意地问白夕：“我可是按照约定把尤雅给砍了，你呢，如果黑羽突然出现在面前，与我们为敌，你怎么做？”
　　上官非忽然很好奇她们的约定。
　　白夕忙碌的手闻言一顿：“我也会做到的。”似乎是安抚自己，她机械地重复道：“我一定能做到！”
　　卡卡芬尼一笑，其实并不怎么相信。
　　而她是如何把匕首伸向尤雅的胸口呢？其实她也不知道。尤雅悲伤地说，好吧，你来杀了我吧，既然我不能救你。
　　卡卡芬尼对于这样坦白的话语很是困惑。
　　白夕一眼看穿，笑了笑，道：“他没有把灵魂都卖光。”
　　卡卡芬尼不解。
　　白夕握着鸭腿，沉吟稍许，面色沉重：“青藤玉树需要一个人全然地交付灵魂，才能发挥作用。然而，这里的孩子为什么会被抽走灵魂，就是因为当初与青藤玉树协议的尤雅没有卖光他所有的灵魂，它需要能量启动。我想，可能是尤雅有什么未能达成的心愿，或者是放不下的人之类，这才打折出售了自己的灵魂。不然，他也不会爱你。卖走了灵魂的人，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顿了顿，白夕继道：“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我爷爷当年会帮着冥王卡洛对付你的父亲帝缪。”
　　“因为他失去了所有的灵魂，也就不会记得帝缪是他的挚友。受青藤玉树驱使，他只关心冥界存亡，而非整个世界的和平。”
　　卡卡芬尼这下全然没有了胃口。
　　她没有忘记，沙滩上那个望着她出神的少年，他一身素白，干净纯洁地一点儿都不像一个怨灵。这样的人，她会成为他甘愿赴死的执念，实在是件很难释怀的事。
　　“我们的问题很严峻。卡卡芬尼，不要纠结于尤雅对你的痴情了，”白夕冷静分析，“敌人在暗，他们抽走了孩子的灵魂，必然能够从青藤玉树的力量里得知我们的一举一动。”
　　卡卡芬尼咬牙：“为了孩子，我会亲手杀了第七个魔王。”
　　白夕挑眉：“凭你？”
　　卡卡芬尼从容地：“嗯。”
　　上官非扫了眼她膝盖上染红了的纱布，皱起眉：“你先考虑怎么不做我们的累赘，好吧？”
　　卡卡芬尼笑了，悲伤着，快乐着：“我第一次觉得，流血流得有价值。”
　　我想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我不想看见一排又一排的尸体。
　　她闭上眼。
　　我想为那些灵魂超度，驱赶他们的不安与痛苦。
　　我想成为一个称职的死神，而不是一个终日庸庸碌碌的调皮小女孩。
　　无关冥界恩怨。无关任何战役。
　　我只想还给单纯善良的人一个干净平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