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莲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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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那是一切温暖都如绿色悄悄撤离的秋末，淡定而遥远的阳光散落在法渡寺的院子里。许多杨树与风浅歌低唱就会有许多叶子掉下来。洒扫的僧人就随着风的摆舞一遍一遍地安静地整理着这些残叶。就在这样的季节，她看见了他。
那是一个身着白色长衫的书生，将一些书和生活器具一点点搬进院子来。他的额角有点微寒，却依旧忙碌着。最后将一切物品都搬进一座偏院的禅房。那是一间许久无人居住的禅房。他就像禅房里的白灯，点燃了若渡的火焰。她不自觉地跟在他后面，进了禅房，站在屋内一处地方看着他打理。待一切都差不多干净了，她便自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他回头，笑了。这个笑容像一阵清凉的风吹到若渡心里。此刻她知道，她爱上了他，毫不犹豫。
此后若渡经常去看他，他们一句话也不曾说，他读他的书，她念她的经文。有时他还画一些写意，画过了，停放在桌上，她悄悄走过来看，画得有很深的意境。那是一株莲花，只用黑白二色，勾勒出了绝世而独立的神韵。她不自觉用笔在画卷的右上角题上：“君为君意，我以我名”题后才知道造次了，她惶恐地看着他，他问：“你叫莲花？”她低头，曾经是。
他们开始攀谈，她向他道尽自己的身世。她自幼体弱多病，算命先生说只有将她送入寺院十年才会康复，父母看到奄奄一息的莲花和难以喂养的其他三个孩子，无法处将她送入法渡寺，平日诵经坐禅。他点头，这样的事在佛教兴盛的南朝是很常见的。她又问起他来，他只道是一介游子，来次谋生，赁了寺院一间房，现于县丞府上做西席。
说罢二人莞尔，若堵知道，同是天涯沦落人。
此后每日书生从县丞府上回来，若渡定去偏院。二人或者各读各书，或者共同研讨。若渡逐渐发现书生的思维特别不拘一格，对事总有与众不同的见解。经过一段日子的了解，二人就以兄妹相称。
一日若渡一如往常从偏院回来在住持禅房里聆听苦法师父讲法。师父起初讲了一段《法华经》，而若渡的思绪却始终无法集中，她似乎在空旷的禅房里看到了书生，只是不知道他在哪里。她想把一切都同他联系起来又苦于无法。当她再次注意到苦法时，苦法却半日未开口。檀香久久久久地散出它与众不同的香气，若渡坐在蒲团上，也久久未曾发言。
终于苦法停止了念珠，“若渡，你可知为师为何法号苦法？”
若渡摇头。
“西方有位苦难佛，他身怀大智慧，发愿要承受天下所有的苦难，要天下人都平安康乐。为师的师父愿为师效法佛祖，以大智慧化解人世的苦难。”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若渡叹道。
苦法点头笑道：“稚子果有慧根，只为何还要添增别人的苦难呢？”
若渡抬头，“我没有。”
苦法说道：“孩子，你来之时，已奄奄一息。我之所以收下你一是不忍，二是在我寺中当时住了一位云游的医僧，我佛慈悲，企图要他试试，结果你竟康复了。这九年我未传授你什么，只是要你听听经，领会领会佛法，望你心如止水，不被这世事所扰，方不负我这近十年的教诲。我一直未曾向你要求做写什么，书生虽好，奈何却是漂泊浪子。过了今年的梅开，到了重阳你就要与父母团聚，若如此下去，如何是好？你母亲岂不自痛？须知情即是业，不看破就无法消业，又怎能大自在？你回去细想，从即日起每日抄《法华经》，申时交与我，就回去歇息去吧，不要四处走动。”
若渡低头不做声，她知道，再见书生，却是难了。在那以后的日子，若渡每日在禅房抄经，申时去方丈禅房交卷。每每回来，望向寺中一角的偏院，她盼望见到书生，她有好多话要告诉他，她想去要那幅莲花，可是一切都没有机会。她再未见到书生。冬日纷纷的凉雨浸透了空气，也浸透了若渡的心。她每日申时交经卷，出来后就在岔路口上久望，希望可以偶遇，不期望说些什么，哪怕只是见上一眼都好。
苦法站在不远处，摇了摇头。他走近若渡，看着他。那是一身普通的灰色僧衣。长长的略黄的头发披在肩后，直至腰身。苍白的面容，随风翻舞的袖摆和灰色的僧鞋，这是一株莲花，她的美不在于她的容貌，而在于她的神态和性情。一种含带着希望与失望互相搀杂的眼神从她小而明亮的眼眸中投放出来，射向彼处。无尽无休。
“若渡，”苦法站在她深厚唤她，她一惊，转过身来，低者头，脸上一阵羞涩与绝望掠过，“师父......”
“我佛说得失随缘，心无增减。即是讲做人要坦荡从容，做了即是做了，也就无所谓羞愧和羞愧带来的不安。懂么？”苦法飘然走过若渡的身旁，那一瞬，若渡心中的花儿凋谢了。
冬日过后，春意萌发。若渡抄了几百遍的法华经，苦法道不用再抄了。无事时她偷偷跑去偏院，春末之时万物萌生，绿莹莹的石阶上却是杂草丛丛。若渡有种感觉，或许某人，已不在了。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轻轻走到石阶上，推开门，一阵浓郁的灰尘扑向她白净的面庞。桌上厚重的尘土已昭示着她想问的一切。他的一切物品均不在了，那些书籍，字画均已不见。那一刻，她听到了一种声音，心顷刻坍塌的声音。眼泪轻轻涌出来，掉下去，湿了衣衫。她孤独的转身，却仿佛看了另一个世界！是在做梦吗？刺眼的阳光用笔直的线条勾勒出了一个人的样子。
“我听方丈讲你病了，妹妹可大安了？” 他笑问，一身白色长衫还是一尘不染，明晃晃地耀着她的双眼。
“兄长何处去了？我早已大安了，不得见风，如今才出来走走，却又不见你了，连你的物什也一概不见了。”她有许多话想问，可到了嘴边也语无伦次起来。
“县丞大人说我整日奔波未免劳苦，现于大人府上小住。”说罢脸一红，又说道，“大人又保媒将一个亲戚许配于我，我也就退了这里的房子。今日又象棋丢下一物，赶过来取。”
平地一声焦雷打响了若渡的脑海。她险些站立不住。“哥哥大喜了，妹妹也别无他物可以相送，不如写幅字送与兄长了表以贺吧！”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若渡的房间，房间里散着一种清淡的檀香味道，让人嗅之以酥骨。研磨，蘸笔，笔欲落，却又停。泪悄悄滴下，又忙被拾起。不能让他看见，不能让他看见。展开字幅，匆匆写下，“君为君意，我以我名。”落款题上：莲花。
他笑着展开，赞叹一番后欲起身离开。
“何日大婚？”她匆忙问道。
“重阳。”他离去了，只是留下了这简单的两个字。重阳那天，她就要离开寺里去与父母团聚了。这一日，她不知盼了多少年，而今，她却畏惧。他多希望时间可以戛然而止，从此，就可不再伤心。
“不再伤心，不如无心。”她喃喃着，一轮孤月下，清风独自哀鸣。
时气转暖，又在转凉，重阳即在明日。若渡独自坐在禅房不讲话，不睁眼，思绪已经紊乱到已全然不知自己到底在思考些什么。
一阵檀香飘来，苦法坐在她面前。
“若渡，心痛吗？”他闭上眼，双手合十。
“师父，何为痛？”若渡双手合十。
“痛至不知何为痛，是痛极矣。”他低下头去，复又抬起头来。
“痛至极矣，即不自知。心下茫茫，即无方向，也就无所谓明日和明日之悲哀喜乐。”她淡然道。而这淡然却仿佛一场冬雪凝固了她所有的极至的痛楚，等到阳光射过来，雪化掉，那悲伤绝望就会如雪水般蔓延四溢，将冰冷散布到全身的每一处。
“你长在佛寺。虽佛说制欲，而我究竟没想这样严格要求于你。你目下欲得而不到都是我的过错。”苦法眉目收拢。
“师父，是弟子参不透得失，戒不了心欲，怎能心无增减？才有目下这般苦楚，请师父不要自责。”她睁眼，却看见苦法目露红光，眼明眸亮，周体发黄，不禁吃了一惊。
“师父！”
“若渡，师父即将圆寂，往生极乐。只想着再渡一人。现下我给你个选择，我让你在下一世中寻找他，让他倾心于你，如果你做到了，今生你们就可再续前缘，如果你做不到，那就削发为尼，一心向佛，你肯么？”
“师父，这---”若渡开始迷茫，去还是不去？良久，她轻轻发出一个去字，她开始沉沉的睡去。
耳畔总是想起师父的声音，“若子可渡，世人无不可渡，也无可再渡。”
这一梦，竟梦了数百年。
二 临风水更飘香屑 醉拍阑干情未切
我醒了，可我醒时众人已不再是众人，师父不见了，父母也换了模样。十六年来，我已习惯了这里，习惯了众人对姐姐的赞誉，习惯了她美丽的歌喉，父母偏爱姐姐，但我不争，我只为了找人，找那个白衣飘然的书生，他叫萧洞然。
我在等，一直在等。等乏味了，就与姐姐同学些乐理学习一些舞段。我的资质与勤奋都不如她，于是我成了她的陪衬。我并不在乎，师父说人生七苦，其一就是怨憎会，人不可妒。我平静，与姐姐如同枫叶一般火焰的美丽，我更像冬日的雪，没有声音，也就没有语言。只是为了等待梅开。
我十二岁那年，姐姐嫁入皇宫成为六皇子的王妃。而后一段岁月，她即成了皇后。那是一场冬雨淋漓，我第一次进宫去看她。走进皇宫，庄严、华丽。巨大的夜明珠在夜晚散出璀璨的光辉，整个皇宫都不点蜡烛。我不喜欢这里，这里不像人的生活。
那一日，姐姐很愉悦。她携着我的手在花园里兜转。正行处时，身后的宫女纷纷跪地。一抬头，是那双眼睛。含尽了春风，渗透着凌锐。我识得这双眼睛，这是萧洞然的眼睛。我的眼泪不自觉的掉下来，心紧张的透不过气。我第一次见到他，没有行礼。他没有怪罪，还道我年小为龙威所慑，准我可以随出入皇宫。
我从不认为皇宫是个好地方，这里有着我不喜欢的习气、尊卑和压抑。而我频繁的出没，只是因为这个男人。这个长着重瞳却与萧洞然有一样眼神的男人。我认定了这是他的转世。因此不想放过机会。可我找到他时，他已是我姐姐的丈夫。
错误的前生，铸就了我们今世也必是错过。我注定被这段感情所牵引。我点着灯，倚着雕花的窗，望着月亮。我想起了师父，想起了爹娘。我想我没有能力让这个与姐姐情爱至深的男人爱上我了。我们之间除了错过就是错过。
我每日能做的，就是多见他一面，将他的面容刻进心里以备日后漫长的思念。
时光就是镜中的长发，当头发越来越长，人的面容就开始了花朵般的绽放。我从不认为爱情与镜中的面貌有关，可是随着时光的流走我也开始了转变。我看到姐姐时她总是笑面如花，声如鸟鸣。众人都言女英娉婷姿，娥皇更窈窕。我不懂，萧洞然爱上了她哪里。师父说无我相无佛相无众生相，既无相又何来美丑，既无美丑又如何选择？我茫然了。
三 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他从朝堂回来，一路春风得意。新帝登基，自是万民拥戴。任何事都无法阻止他的喜悦。
走在御花园，远远望见娥皇如柳枝的身段。她携着一位蓝衣女子，身后宫女众多。他走到皇后面前，蓝衣女子却哭了。皇后解释道小妹为龙威所慑。他笑了，他不懂为何她怔怔地掉下两行泪来。那种伤心绝望明显与恐惧不是一种样子。他准她可以随出入宫廷。此后她就经常来。他问她叫什么名字，皇后代答是英儿。他点头，心里却认为不合适。后来他经常看到她望着荷花出神，问她为什么，她道：“君为君意，我以我名”他一震，问：“你叫荷花？” “不，我叫莲花。”
他点头，总是觉得在她身上有着某种空洞的绝望和迷一样的语言。
她看他的眼神总是直楞楞的，仿佛在心里雕刻着什么。与他说话也总是搀杂着一些另他难以捉摸的话语。与皇后不同，她的魅力就在于雪一般的性情与惆怅。
她问他：“时间是何物？”
他答道：“时间是江山之永固。”
她默然，“时间只是等待，遇见再分离而已。”
他不懂为何足不出户小小年纪的她竟如此多愁，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绝望充溢了她全身的每一部分。
私下底无人之时，他总是轻轻唤她莲花，轻到自己都觉得声音不似出于一个帝王之口。皇后在时，她举止有礼，行处有度。而当皇后照料太子时，他二人独处，她仿佛换了一个人，不说话的望着他。仿佛要洞穿他的一切，前世与今生。
“姐夫，你相信转世吗？”她与他并肩站在秋日的荷花旁。
“不知道，世事之谈都难说的很，你相信吗小妹？”他很好奇，这个从小与乐舞为伴的小妹怎地仿佛出过家一般，对于佛理倒比乐理更通三分。
“记得从前，师父与我说，这一辈子若欠下人家的情债，下一世就会再相遇，偿还回来。以前我一直想下一世怎生寻找这一世的人，后来我知道了，纵是形貌言语身世变了，总有一样是不变的---那就是眼睛，因为只有眼睛会在说谎之时再透漏真相，它是面容上的心永不说谎。姐夫，你相信缘分吗？”她有些许激动，转过头来看着这张俊秀的脸。
“信，我与你姐姐即是前世修的缘分，小妹，以后姐夫将南唐最有才华之男子许与你，再提他做大官，你肯不肯？”
他看见她的泪光有些许闪动，他以为她肯，却又怎知道这几乎是刀剑一样的语言刺伤了她哀伤了数百年的心。
“姐夫，如有一日，任何人欲使我嫁人，你一定要不准。若日后不能如今日一般，我就落发为尼，永不见人。”她像一阵飘然的风，说完就蓝衣飘飘消失在他双瞳的视线。她曾说过，盲眼之人心最清明，于世人也看得最清楚，常目者次之，亦被声色所惑，而双瞳者，就什么都看不清了。她说这世上之事，本是无常。等看清时，心就盲了。他不明白怎样看清她这个人。她像一场雪，静静飘在他心里。落下时，丝丝的凉意，使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清凉。
四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他问我选一个最有仕途的才子许与我肯不肯，我有些眩晕。我找了这么久从前世到今生的他竟然要把我许与别人。这是一种伤害，也是一种践踏。
我孤独地坐在花园里，吹起一首曲子。这是姐姐唯一不会吹的箫曲。这是乐理老师忘琴的不传之秘---《莲花》。之所以传与我只因为一日，老师说不同的曲子应有不同适合它的人来演绎。于是也就没有乐王。世人称之的乐王，只是可以把一些曲子演绎的七分像罢了。我道如人一般，只能演绎自己的角色。演好自己就不易了。老师点头，于是把这首曲子给了我。我吹起凤箫，演绎的只是自己---莲花。
前一世我是若渡，这一世一定要做莲花。
我的箫声穿越了竹林，穿越了围墙，飞上天空，过了几百年到达若渡的心里。我告诉她做莲花的喜悦与悲哀，告诉她今生或许我会失败，告诉她也许此生真不该来。
正自陶醉时，一只酒杯落在地上，打碎了我的兴致。我回头看，那是一名男子，身着蓝布衫，凌乱的头发，棱角清晰的面容，肤色有些黑。他上前来致歉，表明身份。他只是父亲的清客---南枫烛。
我略施一礼，欲起身离开。他却在后面叫住我。“请问二小姐，这首曲子可叫《莲花》? "
我一震，转身，“你怎知道？”我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并不伟岸的身躯下究竟是谁？他怎知《莲花》？
“不敢，在下只是略懂些乐理，听曲猜意而已。不想猜中了！”他有些得意，又道：“这首曲子应分三章，琴箫合鸣，才是正道。”
我真不懂这人是谁了，老师说过这《莲花》本是情人间合奏的上品，只是一人演绎时又成了相思曲。老师每每提到《莲花》总是叹息。这首曲子本是他一人所创，从未向世人展过。他本想将此曲带进土下，只因又可惜世人不知人间有此佳乐便传于我。而他本人也于去年云游去了。我也只得第一章与第三章的箫谱，却无琴谱。
“先生可有琴谱？”我试探着问他。
他笑而不答，以壶饮酒。我见状，离去。
草木萧萧，秋风袭袭。自己青春已大却目下之状，唯有叹息矣。回到楼上，推窗望月，我突然想回去。得不到留下也是无趣。想起庄子，“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人生，总是无求的好。
五 欲寄愁心朔雁边西风浊酒惨离颜 黄花时节碧云天
岁月在指间流转，他坐在龙椅上，看着许多人离他而去。忠臣弃隐归田，惨遭杀戮。他从未心痛。而目下，他与皇后的独子刚离世，皇后又病倒凤榻，眼看大逝在即。他不知道还能给她什么。还能用什么来挽留她的生命。人处于一定位置运用权利总是觉得自己很强大，而在天命面前，却和普通人一样无奈与乏力。
他看见她行色匆匆地去探望皇后。他叫住她，嘱她多劝导皇后，孩子会再有的，不要因此而伤了自己，他不能失去她。她怔楞，而后沉重地点头。毅然离去。他悄悄跟在她后面，想听听这对姐妹在说些什么。
“你要找的人是六郎？”皇后孱弱的声音。
“姐姐，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么？来，我喂你吃点粥。”是她哽咽的声音，还有皇后不住的咳声搀杂其中。
“小妹，你听我说，你虽不是我亲妹妹。但这么多年我们如亲姐妹一般。”听到这里，他猛地一惊！周女英不是周伯侯的亲生女儿？那她是谁？又听到：“从你告诉我此生你是为寻人而来，我便知你对我推心置腹。我也不知前世你们经历过什么，也未必惊天动地吧！平凡的感情才最恒久。所以我与六郎不得长久了。既然是六郎，那姐姐求你一事你务必应允。只当报答周家对你的养育之恩吧！”
“姐姐---”她哽咽的声音。
“你，你要答应我替我，替我照顾六郎，他一个人孤独，好可怜。答应我---”
“我答应你姐姐！只要你不走，我什么都答应你！”她泣不成声。他以为莲花是一尊玉像，刚强地将一切看破，其实她也是一个俗人，他也终于知道今生她是为寻己而来，他感动，也悲哀。当他冲进房中，皇后已冰冷地离开了人世，都没来得及看他一眼。
那一刻，他形似枯槁，心如死灰。
六 闲梦江南梅熟日 夜船吹笛雨潇潇 人语驿边桥
姐姐要我答应照顾他，我答应了，都不知道该怎样履行承诺。我是为寻他而来，她早已看穿，可我早就选择了退出。现在让我照顾他，我措手不及心烦意乱。那一刻我只要她活着，我以为这一世的亲人只是给我一个名分，是师父安排好的。而姐姐离开的时候我才明白，他们给我的还有二十年的养育与照顾。我怎么死都报答不了。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要它冷掉。可她还是去了，那双能弹奏世上九成曲目的双手冷了下来，落在我的手掌心。她就是我心中的乐王，她对音乐的执着追求与羡人的才华我望尘莫及。这一世，她艳若天人，才洒秦淮。她与世上最不可能专情的皇帝发生了用艺术描绘的爱情。她享尽富贵，也有过孩子，她这一世是完美的。于是她走，我不为她遗憾。
我在楼台上吹起《莲花》为她祭奠，我希望可以用折中高雅的方式来怀念她高雅的灵魂。箫声掠过水面，彻响于竹林。竹林里，一曲琴声响起，与我合奏，我顺着琴声找去，只见幽幽的竹林里只剩一把落叶琴。还有一只酒杯，散着清淡的香气。是南枫烛。他有琴谱，却不给我。我转身欲走，只听身后有脚步声。
“你能和我合奏一曲吗？”他低着头问我。我看不见他的脸。
我迟疑，后点头。于是一首千古绝唱在凋零的竹林响起。秋日的风凉凉的，从琴弦上飞过去，从我的发丝上飞过去，在我的指间流转，仿佛时间。原来《莲花》的合奏竟是如此之妙，我不禁为之叹息。
“这《莲花》本有三章，可传下来的却只有两章了。”曲罢，他面竹而立，手置于背后，凉风拂起他的长衣。
“你怎知道？”我很好奇，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怎对《莲花》这般熟悉？
“既然忘琴是你师父，我告诉你也是天意。”他转过身，“他之所以名为忘琴，是要忘记我姑母。忘琴本名廖山川，是宫廷乐师，颇有名气，这些可能你也知道些许。你不知道的是我姑母。我姑母抱琴，是十八乐坊的歌姬，作曲弹唱，秦淮之魁首。她二十岁那年经高官转介结识了廖山川。二人本是慕名而来，见面后更是互相钦佩，共同创下三章《莲花》。共创之时，心意暗许。我姑母本想让廖山川为她赎身，此后从良，二人远走他乡。可廖山川却没那个勇气，他不敢承受这爱之重。我姑母无法处便带发出家，风尘中事，她实在是怕了。她想有个家，既然别人不肯给，就出家。此后廖山川改名忘琴，不想竟被周伯侯请到，我为寻他而来，才扮做清客，投靠贵府。”
等他说完，我才知道原来老师的过去是这样的。也怪不得南枫烛来了不久老师就走了。“其实老师并不负公子姑母，只是他一无所有，给不了她什么。”
“或许我姑母不用他给什么，爱至深处，便无所求。”
“不，爱至深处，就会自轻了.”我起身离开，“二小姐留步，这琴谱，”他递过一本琴谱，“送你。”
“多谢。”我深深望了他几眼，觉得人世间的感情真是难说的很。一人爱一人不爱不能在一处。而相爱之人也同样，上苍！你究竟怎样才能饶过这苦了一生的多情人？“那第三章？”我故意问他。
“在姑母最后一次逼廖山川带她走未果后，烧掉了。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第三章的内容，连姑母自己都记不起了。太多年了，忘记了。”他轻轻叹息。
“敢问公子，是抱琴的至亲吗？”我很不懂，风尘之人，应早与家人断绝或失散，否则怎会流落风尘？
“我本是一流浪孤儿，那一年流落破庙，被出家后的姑母收养。去年她病重中告诉我这个故事，托我来寻廖山川。我每至一处便四处询问有没有乐理高手。还是几年前在烟花之地，一位贵公子告诉我，说当今天下，乐理莫过娥皇女英。我也就至此来寻他了。我告诉他姑母已过世，他就走了。”
我仿佛依稀看到我年迈而苍苍的老师抱着一把古琴至父亲处，请辞去云游。他那坚定的眼中分明有两行泪水。他不是不爱她，只是没有能力。他的爱太过强烈，侵蚀了他所有的自尊。宫廷乐师，俸少支多，在奢华的南唐宫中生存，是不易的。这样的爱情，在别人看来是几近荒唐的，他的清高与无奈又无法向别人张口来借这常人无法想像的高额银两。他赚一辈子也赚不来。至此，一段绝代佳恋也就只能以悲剧结尾了。
“心随她死，去留是一样的。莫如云游，在琴声中寻找她的踪迹。”我黯然。
那一晚，月亮都不忍听这残忍的故事，偷偷躲到云层后面，只有不尽的秋风吹得这竹林也哗然作悲。草木皆有情，人怎会无情？
老师，现在我懂了，懂了你的叹息，与泪水。可你，过得好吗？
七 旋开旋落旋成空 白发多情人更惜
没有皇后的日子，就是活着也同死没什么区别。他开始酗酒，酒醉间仿佛看见了皇后绝世的面容向他走来，对他笑。而他却哭了，哭得像个孩子。他记得他们的大婚，他轻轻掀起那薄薄的红纱盖头，看见一张仙女的脸。那一刻，他就爱上了她。此情不渝。他写首新词，她可随拣乐器立即谱新曲唱和。她不但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朋友，他的知己。她的指间总是跳跃着世上最美妙的音乐。让他觉得认识她，仿佛重新得到生命。那么多年美丽而幸福的日子，千古以来谁也不曾有过。
现在失去了，只有酒知道他的心事。只有醉才可以忘记伤痛。恍惚间，他看见了皇后，穿着素白的衣衫向他走来。他不假思索地抓住她的手，冰凉的。他只想着，不要让她走掉，不要让她走掉。他抱着她，紧紧的，紧紧的。他要让她感到没有她他的心有多痛。他哭了，在她的怀里，那么伤心，那么彻底。哭得排山倒海，因为他看清了，那不是皇后。是莲花。
最后一丝梦幻也破碎成了泡影。
八 衰杨叶尽丝难尽 冷雨凄风打画桥
他抱着我，紧紧的，紧紧的。我透不过气，却没有挣扎。我感受到了他的痛苦，我看到他哭的像个孩子，心痛得自己也流了泪水。
我的萧洞然，求你不要哭了，没有姐姐，还有我陪你。
他哭得更厉害了，因为他知道是莲花来了，而不是皇后的魂。
我反抱着他，任由他无休止的哀伤在人后释放。他没有拒绝，于是我们两个人在天台上相拥哭了一夜。他为她，我为我自己。
从那日之后，我知道我要担起她的责任。担起姐姐的一切。我一直以为她轻松而幸福，现在才知道她是多么的沉重。不过幸福却是真的。我替她亦替我自己照顾爹娘。爹娘还是不说话，我理解。他们唯一的女儿死了，我无法代替她。不过我还是每日去照料他们，陪他们解闷，他们养育了我二十年，我至少应该做点什么。爹的药我要亲自尝过才喂给他喝，他的眼泪滴到了药碗里，我的眼泪却被我强制不许滴下来，在所有人都脆弱时，我应该坚强，否则我们都跨了。
终于一日，爹沙哑着声音说：“孩子，别傻了，她走了，你替不了她。”
我忍着泪笑：“爹，我为我自己，不替她。您养育了我二十年，都待我是客，这一次，就当我是您的女儿吧！”
母亲大哭，抱着我，捶着我的背，却叫着姐姐的名字。
那一夜，下了雨。
九 菡萏香销翠叶减 西风愁起绿波间
他要娶她，为了完成皇后的遗愿，她同意了，因为她要履行承诺。
出嫁前一天，父母给她置备了太多的嫁妆，她对着镜子化妆，其实她也很美。母亲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了，你要好好的。别因为一些事就伤身子，离了我们去了。我们只有你了。”母亲的泪横流，她笑道：“娘，我会长命百岁，孝顺爹和娘，做姐姐没做完的事。娘，我这一世什么都不为，只想报答你们，我欠您的太多太多了。”母亲抱住她，“当年和尚送你来的时候，我若不是因为他治好了你爹的病，断不肯收留你的，而今看来，你就是老天爷赐给我的。”
十 细雨梦回唯塞远 小楼吹彻玉笙寒
母亲从我的绣阁上离开，我的心很复杂。我甚至一点喜悦都没有。走下绣阁，看到萧瑟的冬季，梅花未苞，百花已衰，多么凋零的时节，我却要出嫁了。嫁给我爱的人，却是为了履行承诺。
竹林里晃出一个人影，是南枫烛。
“你要向我辞行吗？”我看他一身远行打扮，手里还拎个包袱。
“不，我想带你走。”他坚决的语气让我觉得我仿佛已是他的妻子。
“我明天要嫁人了。”我苦笑。
“我知道，你爱他么？”他猛然问道，本应脱口而出的“爱”字却又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我爱他么？若说我爱他，是因为他是萧洞然，不是因为他是李煜。“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爱便能在一起么？”我欲回去，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我回头看他，“可我爱你！我不想犯廖山川的错误！”他的眼里燃烧着火焰。
“可我不是抱琴，不是你姑母。”我挣脱他的手，彼时，我看到他的脸上下了一场寂寞的雪，冷得比这冬日还凄凉。
“这幅画，送你。”他递过一卷画卷，转身走了。这是唯一一次他比我先走，我接过画，看着他离开。我不能跟他走，我要和萧洞然在一起，尽管他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爱我，可我还有我的责任，不能逃离。回到阁上，我将画卷密封好，放进我的亲随嫁妆箱里。我要把他带走，这是一颗真心。我不能看它，因为我的心早就给了别人，给了萧洞然，给了那段檀香钟鸣的美好岁月。远远听到南枫烛的琴声，我没有以凤箫附和，我只静静地听着。曲到峰回路转处，突然，弦断了。我一惊，只见厮人已去，厮音已远。
十一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他挑起盖头，沉重的难过。红纱下是那张如雪一样寂寞的脸，他们吃过交杯酒，众人都屏退后，就开始了无休止的沉默。他没有话对她说，她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俩人开始喝酒，最后都醉了，她笑着问：“萧洞然，你还记得莲花么？”他眯眼醉答：“什么洞然莲花，我不认识。我只认识牡丹芍药。英儿你怎地也这般俗气？取个花名？你告诉我时我还不信呢！”说罢一饮而尽。只留下莲花一脸的错愕与酒醒的惊讶！她服侍他睡下，走到窗前仰望天空。人间因皇帝的大婚而虚伪地张灯结彩，只有天空永远那么寂寞真实。他是萧洞然吗？为什么他会什么都不记得？她想起了他们的过去，那么多年，读书弄墨的日子，清静，美好。连忧伤都带着淡淡的檀香味道。而今，浮华、痛苦。她有点后悔了，有些想念若渡。恍惚中睡着了，她好像看见了师父。看见他在叹息，在对自己摇头。难道是偈语吗？醒时，她迷惑了。
她回头看仍沉睡的他，问自己：你是萧洞然吗？空旷的宫殿里无人应答。她走至书案前，蘸笔，画下一株莲花。“不像，没有萧洞然画得神韵。”多年来，她无数次凭着记忆画那株震撼了她一生的莲花。却总以为不像。是羡慕还是技拙，让她如忘琴般在爱的面前自惭形秽？名之忘琴，只因不能忘琴。
东方发白的时刻，她坐在荷花池旁，吹起《莲花》，数年来的空寂与迷茫像网一样缚住了她。风起莲动，露摇叶浮，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你是萧洞然吗？”一曲毕，她轻轻地问自己。她绝望了，只是因这尘世的纷乱，她真得没有勇气探究答案。
侍女来请安洗漱，她开始对着精致的铜镜。她不上妆，也不做什么事，只是对着镜子看，仿佛自己在和自己聊天。侍女不敢打扰，他也不来看她。于是也就过了这为人妇的第一天。
天阶夜色凉如水，谁与坐看织女星？
十二 人间所事堪惆怅 莫向横塘问旧游
我做新娘的洞房花烛夜，新郎酒醉已睡，我一个人看夜色而后去了荷花池旁吹曲子。第二日一整日我都在对镜子。我在和若渡讲话，我告诉她我可能嫁错人了，怎么办呢？我可能做错事了，他不像萧洞然，你要做尼姑了。我苦笑，而后仰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我开始恨自己当初同意来，我貌似什么都得到了可实际却一无所有。师父，你究竟要我领悟什么？
我从清晨坐到黄昏，腰酸背痛。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演自己的角色。我要将周女英演好。我不能让自己陷入无止境的等待与寻找里。
萧洞然，这一世我来找过你了，不论我们是否相见过，还是哪天在街角上擦肩而过，不要责怪我没有认出你，我已尽了力。
黄昏，我喝过莲子羹，去寻他。他一个人站在姐姐去世的床边。一个宫人也没有。我怕打扰他静思起身欲走，他叫住我：“英儿，你姐姐的味道还在，你嗅到了么？”
我摇头，也点头。他比我深情，在他心里始终没有我的位置。
我还是离开了那里，我实在不忍心见到他孤寂冷漠的面容。于我，世界只是萧瑟，而于他，可能世界都死了。
十三 残灯风灭炉烟冷 相伴唯孤影
他开始如行尸走肉一般过着没有皇后的生活。他没有后悔娶英儿回来是他们成婚的一年后，天下着阴阴的冬雨，整个秦淮都在冷得发抖的时候，他独自一人站在宫楼高处淋雨，凭吊心中的爱人。回头一眼，瞥见角落里她清冷而蜷缩的身影，他感动得哽咽了。
她握着一把油纸伞，淡蓝色，如她的人一样，轻轻飘过来，遮住他被雨打湿的灰发，为他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此生你为寻我而来？”他问她。
“不，我以为你是那个人，而现在，我也分不清你是不是了，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寻过了，我不后悔。嫁都嫁了，我不能给自己留下遗憾，我不能违背对姐姐的誓言。”他将伞柄放置他的手，又是转身要离开。多少次在他面前，停留片刻就要走，就像一阵风，给他带来温暖，再冰冷地离去。。
这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她的美好，如莲花般圣洁。
他突然拥上前，紧紧地抱住她。伞被放任于风雨间，在寒冷中跳跃出感人的舞蹈。而雨里的两个人，相拥地那么深。
“英儿，没有她，我活不下去。做皇帝，与囚犯没有何异处！”他抱着她哭，场景如同数年前皇后去世，她抱着他在天台上哭泣一样。
“我知道。”她除了说这句也确实没什么别的可以安抚他了。他们就那么抱着，冰冷的冬雨浇灌在他们头上，身上与心里。他们同样是绝望的人，同样不知道该怎么样打发时间让自己快些死好避开这如黑暗吞噬光明一样啃噬他们快乐的寂寞。而死又没有勇气，明明知道不舍，却又不知不舍些什么。
他不知道，几年后宋军兵临金陵时，他这句皇帝与囚犯无何异处的话真正应验的时候，自己又是怎样的感触。
与莲花相伴的岁月，自那冬雨之夜后又有了些许生机。他开始正常用膳，不再让她苦求他吃一次，也开始注重自己的身体，开始珍惜生命，领悟人生。
他和别人不同，他生于帝王家，自小亲情寡薄。皇帝更是无甚朋友，娥皇给他带来了人生的光明，给了他爱与希望。他除了她，其实一无所有。因此她去了，他也就看破了生死。而这一切，莲花终是明白的。她原本想演好周女英的角色，莫让这一世遗憾。而情至深处，却是那样的无法自拔。她有责任般的照顾他开始变成了习惯，由习惯演化成自然。
那个夜晚，她与他第一次同帐，她想把他想像成萧洞然，可是又发现萧洞然是那么远的事了。她甚至有些记不清他的模样。只是仿佛看见白衣飘飘，笑容凌然的样子。只眉目，却真得记不清了。他与她缠绵，她流了泪。“萧洞然，你不会怪我吧？”她痴痴地想着，随后自嘲，“你又不爱我，怎会怪我？”事后，他伏在她身旁拥着她入睡，她好像看见师父哀伤地望着他，而后转身，消失了。
十四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我好累，第一次睡得这样沉。醒后，看见他对我笑，这是姐姐走后他的第一个笑容。他轻轻用手抚着我的面庞，“英儿，你心如莲花。”
我们穿衣早起，一切收拾停当后，开始了新的生活。共同研讨乐理、诗词。如果他不是皇帝，一定是个才倾天下的才子。他的诗，像一条蜿蜒的小溪，清澈、甘甜。我们像若渡与萧洞然一样，过着与书琴诗画为伴的日子。此后，在临安，我常常想，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们大可以做一对平凡夫妻，过着老师与抱琴曾畅想的生活。游历名山大川，饮酒，作诗，谱曲，深深的相爱。
我不知何时他开始对我依赖，我也不知道是我的爱之深波及到了他，还是他爱之深感动了我。我甚至不知道他爱不爱我，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在我们那段快乐而美好的日子后，南唐开始迎接了战火。这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吧！
求和的使者回来了，失败。
出征的将士有的回来，有的没回来，失败。
南唐的百姓死的死，迁的迁，宫中的宫人逃的逃，窜的窜，失败。
他却只微微一笑，或许他比宋皇更早希望看到这一刻的来临。大将军给他设好了完全之策，逃离，伺机东山再起。他拒绝了，他道：“我不是个好皇帝，我是昏君。项羽那般明主都乌江自刎，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我这般昏君更应该受到惩罚，只是可怜我南唐百姓与臣子，又要---”他说不下去了，只流下两行泪水。
这泪水是我见过的他流下的最圣洁的泪水。
大将军忠诚地去赴死了。他是个好将军，忠心地为李家付出了所有。甚至比这个皇帝都多。我感叹。
我紧紧拥着他，怕他一转身也随大将军赴死去。他笑言：“痴人，莫怕。”他看着吹嘘自己法力无边的自称佛中大圣的宋国奸细，我们都知道他的身份。他是凭借诗人的眼睛，而我，在前世寺院中一住就是十年，自然不难看出。他偷偷向我道：“我们陪他演完这场戏？”我笑点头。他便装作信了长老了的模样，那长老自是得意非凡。眼底流露出一丝狡黠。他是个上等骗子，可惜骗过了人。
宋军拥城之时，长老装模作样挥手作法，口中念念有词。我笑看着他，对他说：“刚刚长老经文有一句念错了。”给他纠正过后，我们笑着携手，走入在一起快乐生活过的书房，只留下长老一脸的错愕。
我画了一株莲花，这是我画得最好的一次，绝世而独立。有些萧洞然的味道了。外面杀声震天的时候，他提笔写下《临江仙》：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十五 云遮远岫愁千片 雨打归舟泪万行
宋皇带着军士杀进书房，而他正在写《临江仙》。宋相代问：“李煜！你可知罪！见了我皇还不跪下！”
他轻笑不答，她笑问：“您是宋皇，我夫是唐皇。都是皇帝，因何向跪？”宋皇眯起眼看着这个明艳绝伦的女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你是小周后？”他阴沉的声音像钟声回散开来。她学着宋相的口吻喝道：“你们这群大胆奴才！见了本宫还不跪下！”宋军将士见此状均哭笑不得。而宋相更是一脸的尴尬。
她突然板起脸，冷得像一簇冰雪。“好笑是么？赵匡胤！你很得意是吗？是，我夫是昏君，可你就是明主吗？你就没有罪孽和杀戮吗？你坐到今天这个位子，从临安走到金陵你的手上难道不是鲜血淋漓吗？”说毕她轻哼一声，所有军士片刻窒息后纷纷欲杀她而请功，只待宋皇一挥手。而李煜却轻轻揽过她的腰，将词和画都收好。抱着她，“好了，我们走吧！”宋皇的手始终没有挥出去，他看见他们手牵着手，仿佛初恋的恋人一样上了囚船。
十六 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勾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做囚犯与皇帝终是不同的，他明白时为时已晚。每晚，他都冷得无法入睡。我抱着他，让他可以暖一些。他不说话，只是流泪。后来他终说道他对不起李氏列祖列宗。我除了抱着他贴近他的心，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自责与悔恨，无休无止地散在心里，眼里，泪里。
是啊，杀人不过头点地，死总比每日受侮辱的好。宋皇封他为违命侯，常派使者前来辱骂以泄那日被我羞辱之恨。那使者口才精妙，才思敏捷，用文雅之词可以说得他三日不肯用饭。他在背负我的过失，我很后悔，不该让他承受这难以承受之痛。
后来一次使者来辱骂，我实在是耳不堪听，心烦之际吹起久违的《莲花》。使者的骂语随着曲调的哀伤凄婉而延缓，他实在难以在这样凄凉的曲调中再骂得振振有词。于是他们走了，我苦笑，竟不知音乐有如此之妙用。此后几番，使者都被我的箫声赶走，渐渐地，也就不来了。过了三天，又有两个人来。我关窗关门，吹起《莲花》。想起前世今生的过往，都难免伤痛。曲调也就更加哀婉。而外面竟自始就没有辱骂声。是宋皇之弟，他进门问我，这首曲子何名。我看了他一眼，道：“你不配知晓。”他轻叹：“我亦知道我不配，也难怪那些来使都被你打发回去。人间怎能有此佳乐，定是仙乐。”说罢，他就走了。
王爷走后，他走过来，委屈地看着我。“他们都走了？”我点头，“不会再来了。”
“英儿，你---”他说到这里，又停住。“外面下雪了，我们赏景去。”我们手牵着手站在雪下。看着风卷着残雪，落在梅树上，梅花飘落散在石砌上，彼此纠纠缠缠，无尽无休。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上梅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一年多后，我们站在异国的囚牢里看着早春的梅开。我们用高雅的方式小心维护着自己浅薄的自尊。我问他，早知如此，何必委屈自己。他只笑，仍不答。来了这里，他终日以泪洗面，只有在痛至极处时才会悲极反笑。“痛至不知何为痛，是痛极矣。”每夜，他都睡的很难过。他总是会梦到故国的样子，梦到亭台梦到皇宫，梦到宫人，梦到姐姐。他冰冷的身躯像一座玉雕，我起身抱着他，试图让他更暖，可他的发抖，却从未停过。
他在囚牢的那么多年，做了大量的诗词。每一篇都能流传千古。我们小心翼翼地整理着这些诗稿，希望可以传世。
一日，他整理诗稿，而我在整理南唐旧臣送来的旧画。这是我的主意，要南唐旧臣向宋皇请示可否将从前我二人的画稿与诗稿送来。宋皇本不情愿，可南唐旧臣比较执意，况又不是大事，只是几幅稿子，无关社稷。他就让王爷决定，王爷竟同意了。现在慢慢整理出来，就像是将所有的记忆重翻一遍。其中一幅像是我画过的莲花。却不知自己当时是如何起笔的。画的有几分萧洞然的神韵。我轻笑起来。将它挂在堂屋的墙壁上。他突然问我，“那首曲子，何名？”我笑答，“《莲花》。”他一震，手中诗稿散落了一地。我一边仔细拾起，一边将老师与抱琴的故事告诉他。他听了，一整日没有讲话。于这样饱经人世沧桑之人来说，已不能承受这样凄楚的故事了。我看到他的诗稿上写着：想得玉楼摇殿影，空照秦淮。
十七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日子一天天过去，无论痛苦还是快乐都停止不了岁月的脚步。他变得越来越瘦，越来越憔悴。鬓角的白发已经完全与他的年龄不符。她除了怜惜，也什么都做不了。他和她在南唐的最后一年，过的异常的平静。七夕那夜，他的生日。她叫来了南唐旧宫人为他弹奏以贺千秋。彼此见面，诸多感慨。他奋笔一挥写下《虞美人》。宫人立刻弹唱起来。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问君能有几多愁？”他自嘲，大笑。最后一饮而尽。他的苦，已是深无边际了。宫人唱罢，低低饮泣。窗外秋风飘落叶，夕阳残照如血。他独立窗前，泪水落到地上，与他的心里。
当天夜里，使者送来了毒药和宋皇的不满。他面不改色，端起酒杯，望着她饮尽。饮罢，他抽搐了几下，倒在地上。她抱着他，耳贴着他的唇。
“其，其实，我已经爱上你了。”手从她的脸上滑落。至此，即是永别。
她没哭，也没有发疯。那次来听曲的王爷到了。看到面容已僵的李煜，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抱着琴，坐在他的尸体旁边，弹起了三章 〈莲花〉。王爷不说话静静看着她，像一尊仙女般，他不敢打扰她。曲至峰回路转处，如南枫烛一样弦断。她猛地抽出王爷腰间佩剑，向腹中插去！伴随着众人的惊呼，鲜血喷了一地。要倒下的那一刻，她迷离的眼神好像看到堂屋里挂着的那幅画分明就是萧洞然的手笔！她挣扎着向墙边走去，血似红莲开满了地面。她扯下墙上那幅自己亲手挂上的莲花画像，和它一起倒下。她看清了，那是萧洞然的手笔。萧洞然来过。
她的魂终于飞去，一滴泪挂在眼角。只一滴。
画的右下角模糊着几个字：“南山舍人印 ”......
十八 归时休放烛花红 待踏马蹄清夜月
屡屡白光充斥了她的眼眶，这是一片空明世界。
老僧问：“你明白了吗？”
她点头：“君非君，情非情。”
老僧又道：“还懂了些什么？”
她黯然：“痴迷红尘终是梦，无悲无喜大明空。”
老僧满意得点头，引她前往云中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莲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