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我第一次见到白晨露的时候,玫瑰还是我的女朋友,虽然相处淡淡,但我几乎已经认定今生要与她共渡了。
那时候我和玫瑰正在做一个课题,公司投入很大,我们每两个月要去董事局作一次汇报,好让股东们知道钱没白花。要让那些养尊处优的门外汉明白我们在做什么是件很困难——甚至痛苦——的事,好在大老板很支持我们,每每有人无理取闹的刁难,他总会替我们撑腰。
“陈兄不要激动,”他会这么说,“你扭头往外看,这栋楼的霓虹大招牌上写的是:白氏,我们白家愿意把钱投在这儿,是赔是赚我担了。”
那位被抢白的老兄通常是敢怒而不敢言的,但也有例外,一位须发皆白,耳聋眼花的老董事在弄明白他说了些什么后,颤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指头说:“白家老二,摸摸你的良心,看你配不配说这句话!白氏是你的么?白大不在了,大小姐还好好的活着呢!”
老板的脸被老人家皮皱骨现的指头点着,一瞬间变白了。
那之后的例会上,我们就见到了白晨露,雪白的脸,乌黑的发,连眼睫毛都卷得完美无瑕,美得简直如神话中的小仙女。她抱着洋娃娃,一脸天真地坐在她叔叔平时坐的位子上,而平时威风凛凛的老板,此刻像个保姆似的坐在旁边给她递玩具。
“好可爱的孩子,”玫瑰悄悄问我,“是老板的侄女么?老板的哥哥死了十多年了,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
我无奈的笑笑,玫瑰是那种对小道消息没有一点敏感度的人,董事们都已就坐等着我们汇报,我只好低声对她说:“待会儿告诉你。”
“你猜那女孩子多大?”散会后我问玫瑰。
“七岁,或是六岁?”
“错,她已经整整二十六岁了!”
“天!怎么会?难道是……”
“没错,萨—科奇综合征,身体心智都停留在六岁,如果不是这样,今天我们要叫她老板了。事实上这间公司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她叔叔不过是代理监护人职责,外头对她的评价是:全亚洲最富有的女孩。”
“或是全亚洲最美的小女孩。”玫瑰喃喃地说。
这件事很快过去,白二老板成功的让董事们明白,他有足够的本事挟天子,那些作诸侯的还是乖乖听令的好。一切又恢复旧观,董事局里还是那几张又老又臭的脸,不过,对我们的刁难是少多了。
试用产品投入市场是第二年夏天的事,庆功宴上白二用非常愉悦的口气告诉股东们,因为我们的新产品,公司的股票又涨了。老头子们装聋作哑的本事实在高超,一个个愣装得跟没听见似的,天知道他们心里乐成什么样了。
“各位,”白二老板捏着酒杯跑上厅中央的台子,“为了表彰陈余先生和陆玫瑰小姐的杰出贡献,公司特别准备了一份大奖,”话音未落,有人把我们推上台,碰得拉响一只彩带礼花,纷飞的纸屑落下后,白袜白裙的晨露小姐捧着个系大蝴蝶结的盒子走了过来。
我看到,玫瑰的眼睛放出奇异的光芒。
小公主般的白小姐走到我们面前,笑吟吟的把盒子塞到玫瑰手里,玫瑰随手递给了我,然后蹲下身,在晨露牛奶般白皙的小脸上亲了一口,说:“谢谢你,我的小公主。”
我愣在那儿,老板对我说,拆开来看看。我打开那盒子,是银光闪闪的两把钥匙。老板对台下说:“为了表彰这二位对我们公司的贡献,董事长白晨露小姐赠给他们一栋位于东海小岛上的临海别墅,以及一辆快艇!”
台下静了两秒,然后是一阵惊叹声。这样大的手笔,连我都吓住了。我看向玫瑰,她仿佛没有听到刚刚的动静,眼也不眨的盯着白晨露。那小女孩冲他笑笑,伸开了双臂,玫瑰显出一个很惊喜的表情,把那小公主抱了起来,小公主很赏脸地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全场掌声如雷。
那之后很久玫瑰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她从前是个冷静,谨慎,甚至有些自闭的女孩子,如今越发安静,清秀的脸上总是闪动着迷离的光,即便是在水花飞溅,颠簸不平的快艇上,她仍是沉静的如失了魂。
我把船停在岸边,拉她站起来。
“看,”我说,“看那房子。”
老板送我们的房子有白墙与红瓦,细看那瓦是琉璃的,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仿佛童话里公主的别苑,玫瑰回过神来,“啊”了一声。我拉她上岸,拴好船,一同走向那宫殿。
屋子立在一处突起的岩壁上,穿过屋子从后门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海水在崖上拍出白色的泡沫。我兴奋地站在崖边,幻想自己是正站在科西嘉岩壁上的拿破仑,不由手舞足蹈起来。玫瑰却益发安静,然而那安静里透着狂热,她的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
“这正是我梦想的,”玫瑰终于开口,喃喃说道:“她知道我的梦,她是个天使。”
“你说谁?”我问。
“大小姐。”
“哦,她不过是个满脑子洋娃娃的小孩子,这房子是老板安排的。”
“老板?那个市侩的商人会给你加薪,会给你股票,但他想不出这么梦幻的礼物,一定是那小天使,一定是。”
我看着他,心想,管他是谁的主意,对我来说,在这样的海风及美景里太适合做一件重要的事了。
“对,是她,玫瑰。”我说,“我从未发觉你这样爱孩子,这是一种太棒的感情,不必看别人家的孩子眼馋,玫瑰,我们自己也可以要。我爱你,嫁给我吧。”
我想,任何一个女孩子在那样的场景里都会迷醉。你想想,在一个略有些阴霾,但还算凉爽舒适的夏日,潮湿的海风从你面颊上轻轻滑过,波涛拍着岩石,奏出激越雄浑的乐曲,加上身后梦幻般的宫殿,这幅场景使你显得像个童话中的公主。而公主殿下你面前,有个相恋多年的男子在向你倾吐爱意……哪一个姑娘会说“不”?
玫瑰没有说不,她只是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转身走进屋子里去了。剩下我一个,呆呆地站在块大石头上,像个傻子。
男人或许没有女人敏感,所以我们之间可能已经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但我还没有察觉;不过由着这次求婚所受的冷遇,我总算对日后发生的事情有些预见,虽然那预见是朦胧且,毫无用处的。
从小岛回来我不免有些灰溜溜的,玫瑰却神色如常,我一直知道她是淡定从容的,可这次未免淡定得过了头,让我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求婚失败,日子却照旧要过下去,董事局的老家伙们健忘地很,红利在银行里还没来得及涨几毛钱的利息,他们就忘了是谁帮他们赚的钱了。可是怪得很,我那幢房子却没人忘,所以每次董事局例会他们找碴的时候又有了新的说辞:
“陈余,你受公司重恩,怎么还这样懈怠?!四个月过去了,研究毫无进展!”
(……那我刚刚在汇报什么?)
“陈余,做人要知足,想当年,我一个月几百块的工资,却要承担三个部门的工作,我抱怨过么?现在你豪宅住着,却还跟公司不停的哭穷要资金,像话么?”
(天知道我不过是照例申请下两个月的经费,要不是你这老家伙不同意按年拨,我犯得着两个月就来和你们嚼一次舌头么?)
……
这时候照例是白二老板出来打圆场。但有一次例外,那一次玫瑰是主讲,说到一半就有人搅局,她几乎被气哭,白二老板刚要开口解围,坐在靠背椅里的白大小姐忽然发话了:
“你们为什么要欺负这个大姐姐?”
嘈杂的会议厅里,女童清脆的声音出奇的醒目,大家看向这个小不点。她跳下椅子,一摇一摇地朝我们走来,在众人的注视下拉住玫瑰的手,说:“姐姐,不要理他们了,我们去玩。”
然后就把玫瑰拉出了报告厅。
我看到了玫瑰的表情,她欣喜若狂。
那天天气不是很好,晚上开始刮风,然后淅淅沥沥的落下雨来。我昏昏沉沉的睡了,不知什么时候,被老板的电话吵醒。
“陈余,玫瑰在你那儿么?”
“不在呀,怎么了?”
“大小姐到现在没回来,保姆说她和玫瑰在一起。”
我一瞄表。已近午夜。
“我去她公寓看看。”我说。
“我去过了,没人,我现在正往你哪里去。”
过了十几分钟,老板神色狼狈的站在我们口。
“玫瑰可能把晨露领到哪里去?”他问我。
我一时语塞,玫瑰不是个爱玩的人,她的个性平板到有点闷,除了家里,没什么地方是她喜欢的。
等等,有个地方是她喜欢的。
“开车带我去码头。”我对老板说。
果然,我们的快艇不见了,她们去岛上了。
老板不知花多少钱找来一艘渔船,船老大打着哈欠送我们出海。那时雨已停了,海面上有薄薄的雾,远远看到别墅像灯塔一样散着光,在雾里被晕成一圈一圈的。我站在船头,随着海浪上下颠簸,忽而有种奇怪的不真实感。
很久以后,老板告诉我,那一晚他也有同样的感觉,此外还有一种对即将到来事情的一种神奇的预感。
我们上了岸,别墅门户未闭,灯火通明。隔着大落地窗,我们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正趴在客厅的地上画着什么。
走进门,我本想大声喊玫瑰,但老板拉了拉我。他轻轻走过去,蹲在一旁,问:
“晨露,在画什么呀?”
小女孩抬头笑笑,说:“在画我梦到的船。”
我也走近了看,不知道她们在哪里找到那么大的纸,足有双人床大小,上面的画虽未完工,但已经可以看出是一只造型奇特,色彩绚丽的船,木头的船身,大树一样的桅杆,桅杆上伸出蝴蝶翅膀似的帆。
“好漂亮。”我说。
“叔叔,”白晨露对老板说,“你来画天空,还有天上的鸟。大哥哥,”她转向我,“你来画海和海里的鱼。”
我和老板对视一眼,脱掉外套,卷起袖子,学着她们的样子趴在地上,拣起画笔涂涂抹抹。
那一刻我忽然记起,儿时我最爱画画,拣根粉笔头就可以趴在家里的水泥地板上画半天,葫芦娃,孙悟空,九色鹿……小人书里有的我全画得出来,并且幻想自己是画中的人物,飞天遁地变幻无穷。那真是个快乐的年代。
而今这情愫又被勾起,我兴致盎然,准备大展身手。扭头看看老板,他早已大开大合,运笔如飞,见我看他,略带些得意地笑笑,说:“我小时候是练过泼墨技法的。”
那一夜大家都说不出的兴奋,一点倦意都没有。及至天明,画已完工,那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美丽的木船扇着蝴蝶翅膀的帆,仿佛要飞到天外去。
我跟老板踩着摞在桌子上的凳子把画贴在墙上,小公主坐在地上满意地看着,忽然说:“叔叔,我要一艘这样的船。”
老板愣了一下,说:“没问题,叔叔给你造。”
现在想想,那一晚我跟老板之间还真是融洽,平时虽然他也护着我跟玫瑰,但那只是身为一个老板的知人善用,总还有一种上司的威严在那里摆着;而那一晚,我们竟如相交多年的朋友一般。
不过说来惭愧,离开岛后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老板这根粗腿我可算是抱牢了。
那之后玫瑰几乎成了白晨露的贴身保姆,同吃同住,形影不离,我心里不是不嫉妒的。
白二老板也真是说话算话,四个礼拜后就有一艘长着蝴蝶帆的木船停在码头了,我跟着去看下水礼,玫瑰自然也跟在白晨露后面去了。
要说那船,真是漂亮,据说船身是老板请迪斯尼的专家设计的,风帆的蝴蝶是天津的老风筝匠人手绘,甲板和船舱里有各种游乐设施,整船的造价相当于一艘中型的豪华游轮。连我都惊叹,想,任哪个孩子见了都会喜欢吧!
可是白晨露不喜欢,花仙子一样的她噘着小嘴,拉长了脸,玫瑰站在她的身旁,也是一脸的不高兴。
“小宝贝,”老板蹲下身,捧着白晨露的小脸,“为什么不高兴呢?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小姑娘的嘴噘得更高,气鼓鼓的走到桅杆下指着色彩斑斓的帆说:“这是一块布,不是蝴蝶的翅膀,我要真的蝴蝶帆,我要长着叶子的船,我要有鸟在叶子中间唱歌!”
“噢,我的小宝贝,这世界上并没有哪艘船真的长了蝴蝶帆,没人会造那样的东西。”
“你胡说!我问过玫瑰姐姐,玫瑰姐姐说她就会造!”
老板抬头看玫瑰,玫瑰点点头,说:“只是一些转基因方面的技术。”
“只是那么简单?”
“没错。”
老板迟疑了一下,说:“你明天交一份研究预算给我,”然后转向白晨露,说“小宝贝,我们看看玫瑰是不是真的会造出蝴蝶帆,她真的能造的话,叔叔就让她给你造!”
小公主这才露出笑脸,牵着叔叔的手,喜滋滋的去玩了。
我一把拉过玫瑰,说:“你疯了!什么叫只是一些转基因方面的技术?难度有多大,你会不知道?”
“我知道。”玫瑰的声音平淡,反衬得我激动得像头公牛。
“知道你还揽这活儿?”
“你知道么?我小的时候也有无数的梦想,但没有能力实现,现在大小姐的梦想我能帮她实现,我为什么不这样做?难道要她像我一样,长大以后空自嗟叹?”
“玫瑰,你不再是孩子了,没有资格任性了。不用去做具体的预算,粗略想一下就知道花的钱是天文数字,这又不是什么可赢利的项目,不过是孩子的玩意儿,老板怎么可能同意?”
玫瑰的脸一下子拉长了,
“孩子的玩意儿?这是大小姐跟我的梦想!梦想,你懂么?你已经没有梦想了,每天只想着升职和涨工资,本来你也有创造梦想的技术,可是你只把自己当木头一样的试验机器,我懒得和你说。至于老板,”玫瑰瞟了我一眼,“公司是小姐的,不是他的。”
第二天,玫瑰领着白晨露去见老板。老板拿着预算报告,越往后看脸越黑。
“玫瑰,”他说,“这几乎要耗尽公司的全部资产,你知道么?”玫瑰不说话。
“不行,我不能同意这计划。”
“可这是小姐想要的。”玫瑰冷冷的说。
“宝贝,”老板蹲下对白晨露说,“如果按玫瑰说的办,公司会垮掉,几千人会没饭吃。叔叔不能这么做。”
白晨露的眼神冰冷,甚至怨毒。她并没有出声哭闹,但眼角隐隐有泪水流下。
老板有些慌了手脚,把她搂在怀里,说:“宝贝,不要哭,不要哭,叔叔给你别的东西。”
白晨露一言不发的从老板怀里挣脱出来,拉起玫瑰就走。
从此小公主不再理老板,玫瑰也不理我,两个女孩子结成了牢固的统一战线,我和老板只有无奈的等待小孩子的脾气闹完。
那之后的董事局例会,我站在汇报台上招呼玫瑰过来协助我,她却站在白晨露身边不肯过来,正在尴尬中,白晨露开口了。
“我有话要说。”清脆的童音一出,偌大的屋子瞬时间安静下来,刚刚还在话家常的老家伙们都闭了嘴,齐刷刷的看着她。
“玫瑰姐姐跟我说,这公司是我爸爸留给我一个人的,对不对?”
老头子们看了一眼老板,开心的齐声说:对呀对呀。
“从前叔叔帮我管公司,是因为我太小了。可是玫瑰姐姐说,我今年都二十六岁了,早就成年可以自己管公司了。所以我今天想请叔叔退休。”
一屋子人呆在那里。我看向玫瑰,玫瑰别过脸去,不和我的目光接触。
老板站起身,神态自若的朝白晨露鞠了一躬,语气平淡地说: “一切听董事长吩咐。”
“还有,”白晨露又说,“陈余工作能力很差,我不想要他了,他的工作让玫瑰姐姐做吧。”
我一惊,几乎要失态。老板忽然咳嗽了一声,我看向他,他淡淡一笑,推开椅子向大厅的门走去,那背影儒雅淡然。我看着他,终于稳住心神,随在他后面,一步步走出汇报厅。当我走到门口,身后的董事们终于反应了过来,轰然一声齐开了口,都夸大小姐英明,玫瑰小姐能干云云。我咬着牙暗骂:你们这群白痴!等着赔掉棺材本吧!
背靠着大厅的门,我几乎要失声痛哭,那一刻,我同时失去了事业与爱情。我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心情不知该怎么形容。
然后我想起,有人刚刚失去了更多的东西,我看向老板,或者我应该叫他白二。他站在走廊中央,点了支烟,深吸一口,又仰着头长长的吐出来,我看到他的眼角有泪水。
“白先生,”我对他说,“我不知道玫瑰竟那样阴毒。”
“玫瑰?关她什么事?”白二擦干了泪。
“这事分明就是她调唆的。”
“不,那是两个孩子在追寻自己的梦想,而我,是拦着她们的坏人。”
“那是在胡闹!”
“呵,陈余,你知道我叫什么么?”
我答不上来,他轻笑一声,说:“我就知道,在你们眼里,我就是老板,或是白二,我所有的身份都和这家公司有关。可是你知道么?我也有个名字,我叫白瑞麟,以前有好几本建筑师的证书和书画大赛的奖状是拿着个名字当抬头的。我也有梦想,绚烂的梦想,送你们的那幢屋子就是我那时的作品。可就在我的梦想几乎要实现的时候,哥哥去世了,我被捆在这里,做一个生物集团的老总十几年,旁人羡慕我拥有一个生物王国,只有我知道自己的梦想一点点远去了。晨露想要她的蝴蝶帆,我何尝不渴望有这样一具蝴蝶帆,带我驶向彼岸无忧无虑的童话王国?可真残酷,我已经不是孩子,已经知道彼岸并没有那样一个国度。她们既然坚定认为有,何必打破她们的梦想呢?”
“可这梦想的代价未免太大……”
“我们曾尽力阻止过了,可惜挽回不了,你要知道,孩子们为了实现梦想,是会倾尽全力,不择手段的。她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白先生……”
“叫我的名字吧,很久没人叫过了。”
“白瑞麟……瑞麟兄,保重。”
“呵,陈余老弟,保重。”
白氏垮掉的整个过程,我都是在电视上看到的。先是抛股票,然后卖工厂,最后是卖集团的总部大楼。玫瑰是一个没有一点经营观念的人,她根本不知道公司如果正常运转的话一年会有多少利润,她也不知道还有其他方法可以获得大量现金,她更不知道白氏这个招牌值多少钱,白氏就被她贱卖了。不可一世的生物王国哗啦啦垮下来,全球股市就哗啦啦跟着往下跌,那一年,跳楼的,上吊的,一出跟着一出,有几个白氏工厂集中的小国,因为白氏的垮掉而导致政局动荡,有个国家的反对党还籍此发动政变成功夺取了政权……
这些,那两个小丫头是不会知道的,她们的眼里只有瑰丽的梦想。据说玫瑰买下了那个小岛,大概是要作研究基地吧。那倒是个好地方,玫瑰可以把造出来的船停在屋子旁的小港湾内,白晨露可以带着鲜花的头冠站在宫殿前的石崖上检阅她的蝴蝶帆,真是童话般的场景呐。
我后来又有了新的工作,做得也基本上还是本行,每天窝在实验室里,和仪器、细胞、试剂们打交道,没办法,我只会这个,玫瑰说的,我是个没有梦想的,试验机器。
新的实验室有一面窗户向着海,和玫瑰的岛不同,这片海岸线没有峭立的石壁,只有柔和的沙滩,我常常倚在窗口,看雪白的沙滩和远处的点点风帆。从前看小说,里面也会有这样的场景,以及在这样场景上上演的动人故事,我当时就对玫瑰说,我们的蜜月要在海边度过,赤着脚踩着白沙,一定非常惬意。玫瑰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玫瑰,你错了,我也有梦想,你就是我的梦想。
只是真可悲,我已经不是孩子,我不再会为了梦想,不顾一切的发狂。
天上的星星,有的会闪,有的不会,据说,刚刚进入我眼内的那一束光,有可能是几万年前发出的。
看着星星,你会相信,一切都可以成为往事。
你也会相信,一切往事都可以那样鲜活。
此刻我就在看星星,在想一些鲜活的往事,不知什么时候,竟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琥珀色透明屋顶外的星星已经被墨色的云遮住,我稍一迟疑,已经有淅淅沥沥的雨落下,风也刮起来了,半山的树跟着摇,映在屋顶上,影影绰绰的。
我到这个独立实验室之前一直换工作,哪里都做不太长,却被这里的风景吸引,已经干了近十年,而且,没什么意外的话,不打算换工作了。
哦,说到这里得介绍一下我的工作环境,这是一家独立的生物实验室,由一个历史悠久的基金提供经费,做一些非营利的基础研究。整群独立的建筑坐落在亚寒带的一座小山的半山腰,屋子的脚下有树,屋子的顶上也是树。屋子的阁楼是休息室,有很舒服的躺椅,我最喜欢躺在这里看透明屋顶外的景致,看远山的花,看飘零的落叶,看晶莹的雨珠,看雪片一点点积叠。
有的时候,屋顶也能倒映出我的样子,有一点苍老,白头发还不算多,比之当年沉静了许多。
“陈先生,”有人在楼梯口叫我,打断了我的怀想。我回头,是值夜的守门人。
“怎么了?”我问。
“有人想参观实验室。”
“这么晚了?”
“他说他是这群建筑的设计者。”
设计者?我心里一动,说:“我去看看。”
访客坐在门厅的接待室里,我隔着门看到他的背影,是了,是他,一样的挺拔与昂然,想来不是每个设计师都设计得出梦幻又实用的作品的。
“瑞麟兄。”我喊。
他回头,有一点吃惊。“是你?”
我笑着走上去握他的手,他清瘦了很多,比之当年,多了几分飘逸的气质,简直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我记得他大我十多岁,此刻倒看不出了。
那一晚我们就坐在阁楼听着雨声聊天,很有默契的东拉西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毕竟十多二十年不见了,可以拿来做谈资的有很多,不一定非要谈某些事情。
可是心下却暗暗嘀咕:我们在怕什么?在逃避什么?
后来雨渐渐停了,天渐渐亮了,我们也渐渐沉默。
从前,某个太阳升起的瞬间,我们也像现在这样,平等而友好的坐在一起。
“我要走了。”白瑞麟终于说,“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让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其实不是很愿意想起来的。”
我低头笑,可是觉得很悲凉。
“这些年仿佛过得很惬意,”他接着说,“但心里其实并不安稳,我们放任两个孩子自生自灭。”
“她们,算不得孩子了,起码玫瑰不是了。”
“不用替自己开脱,两个孩子,一个永远长不大,一个拒绝长大。”
他叹口气,拉开随身带的包,从一个笔记本里拿出一张书签一样的东西。
“我后来去过岛上,”他说,“一片狼藉,畸形的植物,废弃的屋子。她们不知去哪了。我只找到这个。”
我探头看,是一只硕大的蓝色蝴蝶,单个翅膀也有巴掌大。
“颜色已经褪了,我刚见的时候,翅膀上有金属光泽,从不同的角度看有不同的颜色。岛上有一个玻璃房似乎是专门养蝴蝶的,里面还有无数色彩斑斓的蝴蝶,那玻璃房已经很破败,可以想见全盛的时候有多美丽。”
“我想,”我说,“最起码那个时候,那两个孩子是开心的吧。”
“……大概吧。”
“那就好。”
“……是呀,我走了……再会吧。”
白瑞麟走的时候有一点颓然,不过艺术家总是有点这样的气质的,不奇怪。
我走回办公室,静静的拉开书桌的抽屉,那里有一本集邮册,不过里面夹着的,是一只只或大或小,或完整或破损的蝴蝶。
呵,不是只有白瑞麟想着她们的。
我还记得那个傍晚天很阴,电视和广播里都在发布台风预警,所有的港口都闭港了,我哭喊着求那些船主们出海,像疯子一样哭喊。
整个夜里都在下雨,每一滴都打在我心尖最柔弱的地方,风在呼啸,时时有东西被卷起又砸在地上。我缩在屋子里,废物一样一筹莫展。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才出来,在我的印象里仿佛有一辈子那么久。我找到了船,出了海,到了岛上。
可那又有什么用?我只看到满眼的惨状。
屋子居然没有倒,所有玻璃都不见了,屋里面有很重的水痕,到处都是家具和器皿的碎片。曾经挂在墙上的画湿答答的粘在地上,早已分辨不出内容,只看得出一团团被晕开了的颜色。
我木然的巡视着那了无人气的岛,眼泪已经淌不出来了。每走一步,都会踩到点什么,或是断了的树枝,或是羽毛湿漉漉的小鸟,或是半片蝴蝶的翅膀。
那玻璃房在小岛的中央,大概是拱形的结构对风的抵抗力更强,还大半保存着。我走进去,想象它曾经的美丽:一定有各种不同的树木花卉,每个季节都是郁郁葱葱的,轻巧的小鸟,美丽的蝴蝶在花间飞。那些树木将来是会长成大船的,蝴蝶会越来越大,最后会长在桅杆上,红的黄的蓝的,比太阳还耀眼……
不知呆立了多久,忽然有什么东西在我带泪的眼前晃动,我拭干泪一看,居然是一只活着的蝴蝶!
后来,我用岛上剩余的东西补好了玻璃房的几个破洞。
再后来,我就离开了那个小岛。
再再后来,我离开了那个临海的城市。
我还是挺开心的活着的,前面说的不过是我前半生的一个小故事。当然,那时的我和现在有很大不同,那时的我,有梦想,也有责任。
走出办公室,我准备去宿舍休息一会儿。正要锁门的时候,忽然听见办公室里面有轻微的声响。我推开门,只见阳光已经从窗户里投下来,金灿灿的照到窗下两米见方的大鱼缸里,鱼缸里的小船展了展略有些皱的皮肤,甩了两下盘在桅杆上长满绿叶的小藤子,开始扇着五彩绚烂的风帆,在水面上一圈一圈的游了。
我笑着关上门,好好玩吧,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