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绝漳

1、青溪

　　一

　　这里有自由飞翔的翠鸟，守望丛林的白猿；有如霜似雪的芦苇，黄叶掩盖的小径；有叮咚飘落的水泉，泛游菱荇的鱼儿……这里是我们世代居住的地方，这里的人总是平和可亲、安土重迁。
　　有一条江从这里悄悄流过。它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青溪。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条江要以“溪”为名，可是它却养育了这里世世代代的人们。
　　家中世代行医，非富足之家，因此家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有事可做。而我每天干完该干的事情，最喜欢去的是两个地方：一个就是青溪；一个是慕尘的小屋。
　　慕尘是一个隐士。

　　二

　　那一天，我踏着晨间的雾气，逆青溪而上去采药。这几乎是我整个夏天每天要做的事情，听着鸟儿宛转的歌声，看着青溪朦胧的表情，闻着野花沁人的幽香，望着天空淡淡的霞光，这一切都使我做的事情变得那样的有意义起来。我唱着歌，穿行在长满草药的林中。
　　突然间，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箫声，这样的箫声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它像那山间流过的山泉叮咚宛转，像那天空歌唱的黄莺清脆悠扬——然而却更有生命，因为似乎有一种情愫和心绪蕴结于中不能全部倒出，只能一丝一丝慢慢抽出来。我那颗小小的心第一次忽然被装满了。
　　我追随着这箫声，穿过一片小树林，看到了一间小小茅屋和一个消瘦的身影。
　　他一袭洁白的衣冠，在清新的晨风里微微飘摇；他瘦削却让人觉得坚毅，如同那坚定的远山。我就那样的站着，听着箫声，看着他的背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发现音乐已经停止了的时候，他已微笑的站在了我的面前。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乐菱。”
　　我仰着头望着他，他的眼睛澄清的如同青溪的水。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慕尘。”
　　他蹲下来，笑容像一朵绽放的花。
　　“你吹得箫真好听，你可以教我吹箫吗？”
　　那一年我九岁。

　　三

　　就这样，一晃七年。他教我吹箫、学诗和下棋，教我读书与明理。我一天天长大，头发一天天变长。可在他的眼中，我永远看到的是一个娇小瘦弱的影子，永远得到他怜爱的目光。尽管如此，可我仍然愿意天天来看他：让他陪我下棋、听我吹箫。只觉得这是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
　　“乐菱，我一直想问你：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我学吹箫呢？”
　　他抚摸着这支亲手为我做的箫，突然望着我的眼睛，一缕青丝拂过他那轮廓分明的面颊。
　　我笑着转过头，手指轻轻滑过书架上这许多我已能熟读成诵的书：
　　“那你当初为什么会教我吹箫呢？”
　　“因为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
　　我抬起头望向他，看到的是他坚定而真诚的目光。
　　“是的，就像现在这样：清澈而透明。如同波澜不惊的湖水，又如同晶莹剔透的露珠——是我在那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睛——干净的不留一点尘世的杂质。”
　　在那一刻，他的眼中似乎有一丝忧郁一闪而过。
　　我不知不觉地抽出了一本书，一看，却是《庄子》：
　　“因为那是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音乐：很美，却感伤。觉得吹箫的这个人一定有很多的心事，一定很孤独。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觉得很闷。
　　庄子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世间却少有人能做到。”
　　一时间，我只觉得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禁欲言又止。
　　“可是‘至人’比‘神人’‘圣人’却为高。如果一个人能忘掉一切外物，连自己的形骸也能忘掉，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逍遥游啊。”
　　他随之长叹一声。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这是我七年来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因为长安的月亮不及这里的明亮，花儿不及这里的芳香，天不及这里的蓝，水不及这里的清……长安的一切都比不上这里。这里虽没有长安繁华，却别有一番景致，而这里的人是我见过的最亲切最真诚的人。”
　　他摸了摸我的头，笑了，又是那种怜爱的表情。随即拿起长箫踱到屋外吹了起来，依旧是那样的曲子。
　　我知道他一定有着不简单的经历，或许是一些繁复、伤感甚至痛心的记忆。可我不希望他一直把我当成是长不大的孩子。我已经长大了，过了这个月我就已经十六岁了啊。
　　然而我也有自己想干的事：想去长安看一看；想跟男儿一样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在这个时代那几乎是女儿家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即使是干出了什么也难免会像慕尘一样最终退隐山林。家里有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我又如何能割舍他们去实现这样一个遥远的梦呢？

　　四

　　这日的风在温柔的阳光里和煦着、轻柔着，我提着肥美的鱼，歌声随着泥土的气息一起飘散。快到那熟悉的小屋就远远的看见两个清瘦的身影在对弈。那个人我从没见过：俊秀清矍的脸上透着一种恬静与亲切，却也不失洒脱与坚毅。我悄悄地走过去，观棋不语。
　　那一天，我们三个人都很高兴，特别是慕尘，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能笑得这样开心——毕竟，他们已是七年未见了。
　　慕尘叫他摩诘。
　　他说自己很喜欢青溪。他说来到这里最喜欢干的事便是坐在青溪边的那块大石头上钓鱼。
　　我喜欢听他讲话，让人感觉到清爽，让人浮躁的心很快能平静下来；我也喜欢看他的眼睛，同慕尘的一样清澈明亮。
　　我问他会不会走。
　　他说，不会。
　　不知为什么，我听了很高兴，我望着他的眼睛，笑了。然后，吹起了箫。
　　皓月把一切都照得那样明亮，包括人心。
　　我们就这样并肩坐在青溪边，把身影一起投映在青溪里。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把快乐与青溪一起分享，他会用他清澈的眼睛望着我，我喜欢他的眼神：有温柔有赞许有真诚。他把诗写在盘石上：
　　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
　　我只希望这样的日子会是永远。
　　可是事实上，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五

　　“慕尘，摩诘呢？”
　　怜爱的眼神，纷乱的头发，翻飞的衣袖。慕尘没有说话，我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答应我的，他不会走得——”
　　我疯了一样屋前屋后的找，明知道不会找到他，可我总希望他是躲在林间的某棵树后，等我着急了会突然大笑的跑出来。
　　“乐菱！”
　　我突然回过神来。慕尘拉住我，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的是自己凌乱的头发，惊恐的双眼。顷刻，泪已决堤。
　　“乐菱，你听我说，摩诘就是摩诘，他有他必须做的事，他是一个诗人，他的心不属于某一个地方，而是任何地方。”
　　“他答应我不会走，可他还是走了。”
　　“他也许有事必须得走。”
　　我只是摇头，什么也不想说了。慕尘怜爱的看着我，把我揽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却不能融化我心中所有的冰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我依旧每天做着我该做的事，却不能止住思念。摩诘就这样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讯。有时我不禁会怀疑这一切会不会是自己做的一个梦，真希望这仅仅只是一个梦，梦醒了也就不会痛了。可是那首诗还在那盘石上，虽然已经慢慢褪掉，对于我，却是铭心的记忆。
　　可是细细想来，他又给过我什么承诺呢？

　　六

　　“你也大了，不要总是在外面疯跑，免得让别人家笑话。也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
　　母亲重重的叹了口气。
　　我怔了一下，随即又继续狠狠地捣着药。当我的姐姐们先后嫁出去之后，我已预感到自己终究会面对这样一天，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快。
　　“我不想嫁人。”
　　“这是什么话，女孩儿家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我就是不想嫁人。”
　　“这孩子是怎么了？这可不是你不想做就不做的事儿啊。”
　　我的心一下子揪在一起，扔下药杵转身进了里屋，留下了满脸惊愕的母亲。我躺在床上，脑子空空的，心却如乱麻一般。
　　许久，发现有人在抚摸着我的头，我一看，是母亲。
　　“今天有人来家里提亲了，男方家境好品貌也好。”
　　“我说了，我不嫁。”
　　“那你跟母亲说说为啥，是不是、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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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告诉母亲是谁吗？”
　　“……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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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母亲和我都没有说话。
　　最后，她叹了口气：
　　“孩子，认命吧……”
　　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走了出去。有一种东西突然间撞到了心里最冷的那座冰峰，双眼模糊，眼泪流到嘴角却不知道是苦是甜。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在心里这样问自己，却一筹莫展。
　　然后，我去找慕尘。

　　七

　　老远就听见有人在谈话，我抑制着内心的狂喜，向慕尘的小屋飞奔而去——是摩诘，是摩诘吗？我听见风的声音。
　　“摩诘！”
　　一口气跑到门口，已经直不起腰来。谈话声戛然而止——我只看到慕尘惊讶的表情和另一张陌生的脸。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扶着门终于站稳了。
　　“对不起。”
　　我的声音只有我自己听得见。
　　“这是我从前的一个朋友——太白。”
　　他把我拉进屋坐下。对面的人对着我微笑看起来很友好。我也欠身挤出一个笑容。
　　“这也是我的朋友，叫乐菱。”
　　“乐菱，很好听的名字。”
　　我看见他的脸绽放成一朵灿烂的郁金香。
　　他有一张英俊的面孔，一双炯炯的眼睛。青灰色的长袍勾勒出他坚毅挺拔的身段，超凡脱俗狂放不羁，足以让一切狷介之子自惭形秽。
　　“谢谢。”
　　我不知不觉又笑了，似乎是被他的豪爽感染了。他的身上有一种能让人开怀而笑的力量，让人暂时忘掉烦闷和苦恼。我注意到他的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和一个盛酒的葫芦。
　　“你还不知道吧，太白可是使剑的高手。太白，给咱们舞一番，让乐菱瞧瞧，如何。”
　　他哈哈大笑：“走，咱们去屋外。”
　　利剑出鞘，寒气逼人。
　　“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
　　那融入剑端的，不仅是豪情与飒爽，更有满腹的经纶与诗情。一步一诗，满腔的才气在剑尖绽放，惊倒了尘世。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仿佛与世隔绝，羽化而登仙；那一刻，我又感觉自己如同一粒尘土，微小而渺茫。
　　然后，我想起了摩诘。
　　还有温暖亲切真诚的眼神，明净如此时的阳光。
　　一切如风。
　　“太白，终于又看到你舞剑了，已经炉火纯青了！”
　　这是我又一次看到慕尘如此开怀的笑了。
　　我看着他孩子一样的笑脸，心里突然明亮了许多，其实现在就很好。
　　太白的身影裹在夕阳金黄的余晖中，泛出一层耀眼的光晕。似梦似幻。
　　“咱们去青溪吧。”
　　太白笑着像个孩子。

　　八

　　傍晚的青溪有着别一样的美。
　　一片金黄的水面把一切照得如月亮一样明媚，映照在人们的脸上，绚烂而亲切。渔民们有说有笑的撒下渔网仿佛要将这点点金光网住一样。
　　“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走过那么些地方，有巍巍群山潺潺绿水，都没有这里更能打动我，我难道真的梦见过吗？”
　　看着太白似悟非悟的表情，天真如孩童一般。
　　就这样我们坐在岸边，等到太阳落山，留下一片碧悠的蓝天绿水；再等到月亮爬上来渔民们收网回了家，岸边就剩下了我们三人。太白讲着他的经历，讲着与慕尘的结识……慕尘和我也说了好些话，我的烦恼统统被抛在了脑后，只觉得从没有过的轻松与快乐……

　　九

　　清早，我看见慕尘在钓鱼。
　　我走过去，在他的身边坐下。水很清，鱼很久都不咬钩。
　　“太白走了吗？”
　　“走了。”
　　“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把心交给风的人。”
　　“是啊，所以太白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慕尘，我想告诉你……”
　　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转过头来望着我，四目相对。
　　“什么？”
　　他的眼神像要穿透我的内心，我扭过头去不想看他的眼睛。
　　“我，要嫁人了。”
　　鱼竿抖动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
　　我的嗓子里像被堵住了什么似的，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了，不想让他看见这样的自己，站起来转身走掉了。
　　“乐菱！”
　　心猛烈的一震。我来不及跑掉，还是听到了那颤抖的声音，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很久，才发现自己没有挪动一步。我擦干眼泪，微笑着转过身来。慕尘定定地站在那里，望着我。
　　“慕尘，我嫁人以后就不能经常来看你了，但我闲了一定会来的，一样给你做好吃的鱼，一样听你吹箫……”
　　“乐菱。”
　　“慕尘，你不要担心，我会过得幸福的！”
　　然后，我走掉了，没有回头，怕再回头就没有迈步的勇气了。自己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所以，要在心崩溃之前从他的目光中消失……

　　十

　　就这样，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把自己嫁掉了，开始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生。而过去的那些美好时光连同我的梦想都应该沉入青溪了。
　　几天之后，我去看慕尘。
　　却只在桌子上，看见一支箫和一封信。
　　乐菱：
　　我走了，虽然有很多留恋，可是还是决定要走。八年时光一晃而过，至今仍记得那年你让我教你吹箫的情景，你的眼睛那么干净有神，期待的望着我，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我的心就像被阳光充满了——八年来一直都是，再冷的天气都不能封冻它了。
　　记得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心还不能平静下来，以前在尘世中的恩恩怨怨还经常盘踞心头。谢谢你那样专注的听我吹箫，谢谢你陪我度过了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八年。
　　我知道你终究会听从家人的安排，因为如果真的只为自己活着而抛弃家人，你一定不会快乐，而你也绝对不会那样做，无论你的生命中有没有摩诘出现，你的善良让你只会有一种选择，也是让你能一辈子真正幸福的唯一选择……
　　这里，就是这里，是尘世中很少有太多灰尘浸染的地方，没有外面的人心险恶与繁琐复杂，因为这青溪会把人心洗得干净美丽。
　　乐菱，你就像青溪的水一样明净，你是属于这里的，在任何时候故土都是最值得留恋的地方。而我，也要找回到属于我的故土了——带着一颗洗尽尘世铅华的心……

　　天很蓝很蓝，有几只鸟飞过，它们没有停下来。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生活，而我会把这份感激与怀念永远的揣在怀里，因为过去的那些美好的时光是我的另一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