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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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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升入初中后班级的划分,季如璟和张奕舸所在的班跟吕品天不在同一所教学楼。隔的远了,张奕舸跑食神居跑的倒勤快了。小学时,他只偶尔来过吕品天家几次,通常都是叫她上自家的公馆玩。吴老板虽然奇怪他的殷勤,但来者皆是客,没有轰人家出门的道理。邹扬对他的频频造访颇为不喜。一山不容二虎,同样优秀的男孩儿自然不免暗暗较劲。常常是这两个男生大眼瞪小眼,试图将对方压下去,吕品天却跟季如璟却津津有味地分享自己在新班级的种种趣事。
“我们班主任是今年刚分过来的,长着张娃娃脸,特嫩相。开学第一天,我们做眼保健操的时候,他在班上看着。你说为人师表你就端端正正地看着呗,结果他大概觉得看班无聊,拿手撑在讲台上玩。刚好那堂课是我们政治老头的,呵,他一见,火冒三丈,劈头盖脑的一顿骂:你这个学生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啊,啊!班主任被他骂了足有五分钟才找到机会插嘴,我不是学生,我是老师。我们班都笑翻了。”
吕品天也笑倒在床上,短短的T恤向上拉,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和圆圆的可爱的肚脐眼。邹扬刚下去帮他们拿凉好的酸梅汤上来,吕品天不喜欢喝碳酸饮料,唯独对酸梅汤之流念念不忘。他猛然看见那一截白的发亮的肌肤,手一抖,差点没把一壶酸梅汤都给打翻了。恃靓行凶的罪犯还不自知,开开心心地扑上去抢他手里的酸梅汤。邹扬见一头眼睛闪闪发亮的小兽扑上来,一个踉跄,背就撞到了门把手上,痛的他龇牙咧嘴。
邹扬正暗自庆幸大家没注意到他的反常,季如璟朝他投去奇怪的一瞥,诧异地扬起黛眉:“邹扬,你脸怎么红成这样?”
吕品天只关心那一大壶酸梅汤泼没泼,自己拿了倒进四只白瓷杯里,头也不抬就盖棺定论:“跑上跑下热的”。
邹扬先是高兴这句话替自己解了围,而后又觉得沮丧。心情一沉一浮,一个人坐到了窗前看外面的绿树的枝桠发呆。张奕舸端着冰好的酸梅汤,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心中气闷,思索下回怎样甩了季如璟一个人来。今天就见吕品天围着那只凶悍大嗓门的母老虎转了。两个小小的少年各怀心思,对着窗外的护城河,颇有些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味道。
楼下张师傅拿面粉和了小石蟹放在油锅里炸,腾腾的香气隔着楼梯和门板都诱人垂涎。季如璟知道这种小螃蟹炸好了洒上点儿胡椒面,好吃的打嘴巴子都舍不得松口。她期待的目光转向吕品天,后者翻翻白眼,不明白自己的朋友为什么这么懒惰成性又嗜食成癖还瘦的皮包骨头。她征询了在场男生的意见,见他们意兴阑珊,只觉得莫名其妙。
吴老板正拿着橘红色的电话筒,边算账目,边挂着职业性的夸张笑容接电话:“喂,食神居,请问你要订餐还是外卖?”
大概是话筒那边久久没有声音,她颇有些焦躁地加大了嗓门:“这里是食神居,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吕品天看见自己的母亲面色在一瞬变的灰白,然后白皙的面庞涨着奇异的嫣红,乌黑深秀的眼睛里好像有两簇火在烧,整个人生动得不可思议。她没见过这样失魂落魄又光彩夺目的母亲。这也不是老南街街坊邻居和食神居往来顾客熟悉的泼辣爽利的吴老板。
隔了半晌,她才用一种轻的似乎害怕惊醒一个飘渺的梦境的声音迟疑地开口:“是你吗?”话筒里却只传来“嘟嘟”的忙音。
她看母亲呆滞的模样,突然很害怕自己会惊扰到她,悄无声息地又潜回楼上。季如璟看她空手而归,不由得奇怪,小螃蟹呢?
小主人摇摇头,默不作声地坐到了床边的小沙发上。张奕舸本来就嫌季如璟碍事,现在越发觉得她的大嗓门不堪忍受,不由得皱眉训斥:“季如璟,你能不能除了吃还想点别的事?”
无辜受牵连的人火冒三丈,双手叉腰头一昂,嗓门大了何止三分:“张奕舸,关你什么事?螃蟹又不是你家的!也不知道上次是谁吃的螃蟹最多。”
邹扬看吕品天魂不守舍的,有些诧异,悄悄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她看了他一眼,嘴唇嗫嚅了两下,终究没有开口说出自己的揣测。
这一年夏天特别眷念这座江南小城,七月流火八月更衣,已经快到中秋,衣橱里的裙装还久久无法收起。像天下所有少女的母亲一样,吴老板也一方面既为亭亭玉立如小白杨的女儿骄傲,恨不得在她们身上完成自己所有青春年华时因为时局限制而无法展现的娇美;另一方面又害怕太过美好的半大姑娘会招来坏小子的关注。她在橱柜里挑了又拣,最后拿出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放在女儿床头。吕品天照例对母亲的大包大揽没有异义,她好像永远都到不了与全世界为敌的叛逆年纪,仿佛世间诸事皆无所谓。
小城的早晨永远这般热闹而清爽,就连夹着鲜鱼活虾味道的空气都有种鲜活的清新。她背着书包往学校走,口中默念昨晚入睡前才背好的英语课文,忽然觉得身后有人在注视自己,她奇怪地回头看,有个染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站在美发厅门口正对自己吹口哨。她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继续走。她本想对他笑笑,让人惊艳总是心中暗喜;却害怕这样会给这个在美发厅当学徒的男孩任何浮想联翩的信息,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被这个吹口哨的男孩吸引了注意力,她没有注意到街对角有辆黑色的汽车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到了班上,因为早自习还有一段时间,大家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吕品天的前桌正眉飞色舞地说她妈妈当护士长的医院发生的一件大事。有对农村夫妇带着患兔唇的女儿来医院求治,发现女儿的唇裂手术要比想象中的花费高,两个人大概由于家贫难以承受又觉得这样一个女儿养在家没什么意思,于是趁着夜间偷偷丢下女儿走了。这个小女孩隔壁病房恰好住进了因为初见中华美食过于激动吃坏了肚子的一对美国夫妇。夫妇俩对这个三岁大的小女孩特别喜欢,不仅承担了她的治疗费用,还办理了领养手续,把这个小姑娘带回了美国。
“苍天,为什么我妈生我的时候就把我的嘴巴生的这么完整呢?”前桌摸着自己丰满的厚嘴唇感慨万千。吕品天看她那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的样子,忍俊不禁。旁人多半笑骂她“崇洋媚外”,偶尔也有人羡慕小女孩运气真好。
前桌见大家笑她,揪着始作俑者悻悻道,吕品天,我就不信你要是碰到这种好事能不动心。
吕品天愣了一下,摇头道,这种事,我从来没想过。
前桌鄙夷,你是知道想了也白想吧。
她笑了笑,拿出课本认认真真地背书,没有继续搭话。美国?就是那个婷婷姐姐现在读书的国家,就是英语课本上经常提及的国家;好像很熟悉一般,却隔着一个太平洋的距离,太遥远。
上午有堂美术课,授课老师是在学生中尤其是女生中极具人气的教导主任。他是清华美院的高材生,以一个副科老师的身份担任教导主任一职,在中国的众多初中里,也不多见。秋日的阳光懒懒地打进来,带着疏离又淡漠的微笑。老师正热情洋溢地介绍水粉画,说颜色的运用和光影的选择。
“蓝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宁静而幽远。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碧海蓝天,是无限广阔而悠闲的世界。据说张艺谋最爱红色,难怪他的电影都是那般俗不可耐。就我而言,一袭蓝裙的女孩儿,明亮而清澈的眼眸,安静且娴雅的神态,才最具有东方女子的神韵。像今天坐第二组第三排的女生,她裙子的颜色就和整个人的气质相得益彰,优雅纯洁而不咄咄逼人。”
吕品天没想到老师会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走神走到爪哇国,猛然抬起头却发现全班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前桌的目光更是意味深长,似笑非笑。她短暂的不知所措后就收敛了面上的尴尬,平静地看着自己桌上摊开的美术书。美术老师面色白皙,性情温和,很有些古诗词中走出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意蕴。季如璟曾不无夸张地形容,全校所有雌性生物包括超市老板养的那只母猫看他的眼神都含情脉脉。这话虽然有夸大其词的嫌疑,多年以后同学会,到场的女生却有三分之二以上承认青葱岁月里曾经暗恋过教导主任。
这堂课说了什么她没听清楚,只隐隐约约还记得老师布置了一幅水粉作业,人物风景皆可。她精神恍惚地上去擦黑板时,美术老师突然叫住她:“吕品天是不是?老师想请你帮个忙。”
美术老师要在市文化宫办一次个人画展,还缺少一幅水粉人物画。他觉得吕品天非常适合做这幅人物画的模特儿。
“也许这样说非常失礼,但看见你我就充满了创作的激情,你就像我的缪斯女神一样。”谈到自己最爱的绘画,美术老师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吕品天觉得有趣,笑着点点头,轻声问:“你希望我什么时候去当模特?”
“就今天,可以吗?下午放学后去老师的画室,黄昏夕阳暖暖的光芒,慵懒又优雅的感觉。老师真高兴你能答应帮这个忙。”美术老师兴高采烈地邀请,“等到画展那天,欢迎你去看。”
吕品天的前桌刚好帮英语老师拿教案进来,听闻最后一句话立刻撅起嘴巴,撒娇道:“老师偏心,只请吕品天,不请我们吗?”
美术老师好脾气地笑了,点头道,自然都欢迎。
邹扬听吕品天说放晚学以后要给美术老师当模特儿,没多言,只说他在教室等她。升初中以后,因为比以前更加早出晚归,他都是在食神居包餐。吴老板本想让他干脆住在家里算了,反正她盘下了隔壁展婷婷家原先的店铺,有空余的房间。展家生意做大了,举家搬去了上海。房子空着可惜,就以极为优惠的价格转给了她。但邹扬的爷爷奶奶都觉得三餐让她操心已经过意不去,怎么好意思食宿全麻烦她;加上两个老人后半辈子都是围着这个大孙子转,一天见不到人都慌得慌,哪舍得真让他做了人家的儿子。
吕品天原先说不用,后来拗不过他,只能随他去。她到学校的磁卡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给母亲,吴老板只叮嘱她记得早点回家吃晚饭写作业。
美术老师的画室面积不算大,他正安静地坐在画室中央面对空白的画纸沉思。吕品天发现他不笑的时候,长得有点像画室里素描模拟用的、轮廓线条分明的石膏像;那种石膏像通常都是没表情的,只有光影,冷漠漂亮而无血气。在那些从或近或远的角落与角度模拟他形态的各式各样的眼神里,他仿佛也成了一尊偶像。这种意外的发现叫她吃惊而忍不住暗暗发笑,原来每个人都有不同面。
老师见了她,回头微微一笑。他温和下来,身上就有一种霁月清风般的特质,一如他平时待人接物,令人说不出的舒服妥贴。吕品天也回以淡淡的笑容,轻声问,我应该做些什么?
美术老师安排她坐在木凳上,略微转头看窗外,像一只优雅的引颈的天鹅。吕品天听到这个比喻,忍不住轻笑,摇摇头,继续看着窗外高大的水杉,不知怎地,想到一句古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是出自哪本古籍?她想不起来。
十月傍晚的风透过阅览室半敞的百叶窗,拂在人身上容易产生一种熏然的沉醉。少女面庞白皙清秀,高高的额际,眉目深秀,此刻干净柔和的面容此时落日下更有一种安详宁静。风微微撩动她的发丝,夕阳的余晖在她洁白如象牙的额头上镀上了一层圣洁而肃穆的光芒。CD里放着一首老歌,七十年代红极一时的好莱坞电影《毕业生》的插曲,《斯卡布罗集市》,优美的忧伤。
“就这样,就是这种若有所思的神态。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各个教派选出来的圣女都是年轻的少女了。”美术老师搁下画笔,笑着对她点头,“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下午放学后你方便吗?要是方便的话,能否再过来给我继续当模特。还是要穿这条蓝裙子。”
女孩儿开始还点头,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哑然失笑。她无奈地眨眼,老师,哪有人洗澡不换衣服的。
年轻的老师闹了个大红脸,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倒忘了这样一件重要的事。啧,该怎么办才好?呃,吕品天,老师有个不情之请。我去买件相同的蓝裙子,可否麻烦你一直换着穿。因为时间比较紧,画展还有一个多星期就要开了,延后的话宣传场地什么的协调起来都有诸多不便。”
吕品天听他说要为自己买衣服,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表示不要。
美术老师笑起来,道:“你可别觉得是占了我便宜,其实当模特的话,不仅衣服应当由作画者提供,还应当得到报酬。”
“那老师打算付我多少报酬啊?”她也笑起来。
“请你吃饭?”
吕品天摇摇头,看着画纸上安静的女孩,笑道,老师,展览以后能把这幅画送给我吗?
老师愣了一下,点头道,当然可以。
她点点头,拿起自己放在沙发上的书包,挥手告辞。十月初的白天虽然秋老虎依旧肆虐,晚风却有了些许清冷的味道。邹扬站在走廊上离画室不远的地方对她招手。吕品天看见他颇为惊异:“你怎么不在教室等我,还能顺便做作业。”
邹扬微笑,见她抱着胳膊,拿了件米色的外套罩在她身上:“干妈说晚上天气会转凉,——做模特儿都干些什么啊?”
“嗐,能有什么,就是坐在那里发呆,一呆就呆到现在。”
“既然这么无聊,为什么还要答应给他当模特儿。”邹扬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太乐意她把时间花费在那样的事情上。
“赠人鲜花,手留余香,举手之劳嘛。”她朝天边的晚霞做了个鬼脸,朗声道,“而且老师答应展览后把那幅画送给我,呵呵,还从来没人给我画过像呢。我真担心老师会不答应,我还不习惯自己的画像挂在别人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