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相思》林一年

1、旧年相思

　　1
　　“每个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忘了是哪本书上的词句，曾那样无声无息地钻入谢湛的脑中。让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曾看到过这么一段，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所以，当他在球场上挥汗如雨，无意中听到学校广播里那个柔和的女声，有些矫情地念出这段话时，他只是觉的似曾相识，仅仅也只是似曾相识而已。想回忆，却抓不住一丝头绪。
　　这可能是那句话的悲哀吧，被一个人，这样轻易地忽视。
　　虽然那只是个满心只有篮球和金庸小说的男生。
　　后来知道，那天的播音员，是三年一班的季柔。也许18岁的男孩总是健忘的，但他们却不会忘记，那样一个人如其名的女孩子。人长的柔美，名字亦是。
　　所以，谢湛才到最后，也没能忘了那两个字。

　　2
　　其实也不是刻骨铭心的初次见面。
　　那时谢湛只是一时失手。不过若不是那一时失手，他可能与她也只是两条从头到尾都不能相交的平行线。故事开始得偶然，发展也是顺其自然。他失手，将篮球抛到了场外，正砸到一条博美的头上。
　　这个小公园的篮球场旁边，总是杂草丛生。附近有养狗的人家。常常会在周末的早晨，带上自家爱犬出来散步。
　　那条博美还不大，浑身纯白，被篮球砸到，“嗷”地惨叫一声。
　　你在做什么？
　　一个女孩小跑而来，将瘫倒在地的博美犬抱在怀中，柔和的声音带有几分责备。
　　我，我一时失手。谢湛摸着自己的后脑，歉意地笑着。
　　女孩安抚着怀中的小家伙，责备他，小心些，这些小生灵是很脆弱的。
　　是，是，我会注意。他忙不迭地点头，眼神却从未离开过女孩光洁的面颊。
　　那你要多注意一些。女孩说着，抱着“嗷嗷”低叫的小博美，离开了小球场，脑后的马尾就像舞动的黑云彩，自由，飘逸。
　　也许不会再见了吧？谢湛这么想着，忽然又偷偷地笑了，下次见到那只博美，一定一定，要再次“一时失手”呢。耳边响起女孩亲叱的声音，他带着满心的不安，开始投篮。
　　或许人生就是一个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圆。一个人，总是在追逐着另一个人，而更多的人。也在那个人身后追逐着他。兜兜转转，曲曲折折，他们总会相见。因为这就是个周而复始的圆。
　　就像谢湛在第一次看到那句话后，从此，他就不断地看见、听见，那句让他不着边际，莫名其妙的话。
　　这似乎就是个古怪的逻辑圈。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停下休息会儿？任何人，都不得而知。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所谓的“迷惘”吧。
　　3
　　九月的阳光，依旧灼热，似乎能把空气中的水份一点一点地蒸干。
　　男孩在球场上运动了一个下午，全身的汗水开始蒸发，水气朦胧了他的视线。一场球赛结束后，他跑到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听冰镇的可乐。拉开拉环，将冰凉的液体，灌入炽热的胃中，顿时，一种莫名的爽快感充斥着全身，恍若电击。
　　将空罐子扔进垃圾箱，他再跑进学校的图书馆。
　　球场与图书馆，是两个极端。就像路西法的魔法之与耶和华的赞美诗。不同于球场上的喧闹，仿佛整个身体都在燃烧，图书馆就像自家的后花园。安静，谐和，空调的风吹动挂在门上的小风铃，丁丁当当，很悦耳，不扰人。
　　他拿了一本书，到登记台去登记，却意外地看见了她。
　　哎,
　　她并没有束起头发，而是让自己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更显得文静一些。一缕秀发垂在她脸颊，忖得她的肤色更加秀丽白皙。
　　哎。他轻唤一声。
　　女孩侧过头来，看见是他，便轻轻笑了，右脸颊上是个浅浅的梨涡。目光扫到他手里的书，她仿佛有些诧异地问，你也喜欢看这种书么？
　　谢湛看了看手里的《简·爱》,说，你懂什么，看这样的书显得我有内涵。再说，我拿回去也不是为了读，而上为了装装门面。目光触及她手中抱着的书，又说，女孩子也喜欢看武侠小说？
　　女孩听了谢湛的第一句话，笑了起来，待他问完，却只是摇摇头说，朋友介绍的,说金庸的好看。
　　男朋友？谢湛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还没呢！女孩笑着说。
　　谢湛也笑了，看了《鹿鼎记》，你会对我们男性怀着鄙视的态度，换一本吧。
　　啊？什么？女孩瞪大了眼睛表示不解。
　　给她一本《神雕侠侣》吧。谢湛转身对图书管理员说。
　　管理员换好素，女孩边俯下身来填登记卡，谢湛无意中一嘌，只看见姓名那一栏，是两个清秀的字：季柔。
　　哎。女孩抬起头来，正巧看见男孩有些呆怔的模样。
　　什么？谢湛尴尬地摸摸头。
　　想看文学名著就去看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吧。我最喜欢的。末了，女孩补充道。
　　噢，我一定会去看。
　　怕女孩以为他会忽视，他还加了一句“一定”。
　　谢湛曾暗自揣测过自己的欲望，是浅尝辄止，还是索取无度。结果，他错了。人之所以会频频犯罪，那是因为人的欲望，本就是没有边界的。就像神秘的黑洞，一旦触及，便一发不可收拾。

　　被欲望折磨，是异常痛苦的啊。
　　谢湛开始失眠。或许，说失眠症更加严重才贴切。一点点细微的声响，便能引起他足够的注意力，而无法入睡。睁眼，眼前便浮现女孩浅笑的梨涡；闭眼，脑中便全是女孩微笑的画面。

　　什么时候，才可以见到她呢？

　　4
　　或许是诚心感动了上帝吧。
　　谢湛从来不相信缘分。他总是认为那只是妄想症患者与抑郁症患者杜撰出来的无聊学说。如果把世间的一切相牵相连的事物都归于“缘分”一说的话，那么，人类也只不过是被所谓神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提线木偶而已，随便一根红线，便能将两个人相连在一起，那样太可怕了。
　　他讨厌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然而，当季柔主动来找他时，他也不得不相信，是缘分作祟。冥冥之中，自有一根红线将两人相连。对于18岁的男孩来说，爱情，或许有足够的分量使他推翻一切信仰。
　　季柔就站在他们教室前的走廊上，靠着窗户。高层的风挺大，吹乱了她直直的长发。而她却对他笑着，有种被月光朦胧了轮廓的感觉。
　　嗨，那本书我看完了。女孩柔和的声音带着一丝飞扬。
　　你怎么知道我的班级？知道我的名字？谢湛走近她，问着。
　　你就当只有你才会偷看别人的名字？女孩反问道，脸上带着调皮的笑。虽然不似初见的那般文雅恬静，却让她整个人显得更加完整，更加完美了。
　　呵，那我倒是小看你了。谢湛笑了，却感觉此刻自己就像飘在天际的云朵一样，轻飘飘的。若自己是一个笨重厚实的面团，那她就是哮母菌，让他发哮，膨胀。
　　哎，谢湛，我找你有事呢。她仿佛看见了他轻飘飘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
　　什么事？说吧，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谢湛顶着呢。男孩拍了拍胸脯，想表现出豪气干云的样子，却换来女孩更加清脆的笑声。
　　他第一次感觉到，女孩的笑声可以不用“张狂”形容，竟如此美妙，有如天籁。若是能让她多笑笑，那又有什么，是自己不能做的？
　　没到天塌地陷那么严重，只是让你再给我推荐一本书而已。
　　噢？
　　《神雕侠侣》很不错啊，我很喜欢杨过那样的男孩子。
　　那就是像我这样的。原来你喜欢我很久了啊。
　　你……女孩涨红了脸，指着他，你厚脸皮。
　　这样的情景让谢湛想起几年前，当他还处于年少无知的时期，曾有一个暗恋着的女孩子。女孩白皙恬静的脸，是与这个满是污浊的世界格格不入的纯真。
　　某天，年少无知的他，就是这么调侃她，原来你喜欢我呀？
　　是啊，我喜欢你很久了呢。女孩笑着回答。
　　这样的答案本该让他高兴的，不是么？因为他，喜欢的那个她，也对自己有着相同的感觉。可那时的他，在收到答案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心里对着暗恋对象的脸，画了一把鲜红的大叉。
　　明明，在半个小时之前，还看到她和别班的男孩子接吻。
　　她的答案，就像愚人节一个事不关己的调笑，让谢湛觉得心寒。
　　誓、言，都有一个“口”字，却偏偏有口无心。
　　噢，是啊，我脸皮很厚的。男孩咧开嘴笑。那是这么多年来最真实的一个笑容，就像在黑暗中的孩子，第一次触碰阳光时，那种由衷的喜悦。
　　很多年后，当季柔结束了一天忙碌的工作时，都会想起多年前那个有些单纯的男孩。会想起，那天，他朝她笑，似乎连绚丽的阳光也成了他的背景。

　　5
　　或许时至今日，季柔还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她总会在学校的图书馆里，遇见谢湛。
　　一、两次，还可以说成是巧遇。可次数越多，只能证明是蓄意。谢湛每天打完秋，都会在小卖部买上两听可乐，到图书馆去守株待兔。当然，季柔也不排除自己三天两头总是往图书馆跑。
　　只是，到今天，她仍是认为那时自己只是想看书。却总是在忽略自己想见到谢湛的这个事实。
　　季柔没忘记自己是个高三应考生，所以在与谢湛谈笑风生的时候，也没忘了拉响脑中的警铃。由于家教甚严，她从小到大，都认为“早恋”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可以说，谢湛从一开始，就没有希望。但他还是努力地，去靠近他希冀中的爱情，就像一只痴傻的飞蛾，奋力撞入火焰，直至一切都化为灰烬。
　　季柔的妈妈闹进学校里的时候，那时正好是高三学生一摸考试成绩发布一个星期后。
　　季柔有史以来考了个不及格。
　　她的妈妈，拿着她的日记，找进了校长室。
　　这件事情，在当时，掀起了轩然大波。毕竟因为早恋而被父母闹进学校里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别说，事件的主角是高三的优秀学生季柔和谢湛。
　　或许谢湛从没想到，只是自己单方面的爱恋，会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赞赏者有之，不屑者有之。
　　这到底是谁的过错？也许只是年少时期，必须经历的一次坎坷吧。
　　季柔如是想。她是个温顺的女孩，所以她安然地接受了父母安排的转学，打算用离开，来结束这一场闹剧。
　　季柔，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以后不去找你了，我也不会让你见到我。只是你，能不能不要走？
　　在转学的前一天，谢湛就是这么哀求季柔。
　　谢湛，我们什么都不是。离开也是最好的，我怕我真的会有逾越雷池的那一天。所以，忘记我吧。
　　季柔就是这么回答他的。
　　在这一场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恋情中，她永远比他看的通透。所以，她也比他醒得早，可以冷静地，选择离开。
　　离开，对谁都好。
　　于是，谢湛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季柔转身，留给他一个永远也无法企及的背影。那样即使用力，也抓不到的背影。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
　　尾声：
　　后来，季柔就像所有的普通女孩一样。
　　转学；高考；大学；再顺理成章地进入一流的企业工作。年少时朦胧的感情，也渐渐地在忙碌中遗忘。
　　是的，她也曾以为自己能忘记。彻底的忘记。再也不留任何的蛛丝马迹。
　　工作三年后，她收到一个从自己生长的城市寄来的包裹。
　　包裹作为一个自杀者的遗物，几经辗转，到了季柔的手上。
　　那是一本封面已经有些残损的《安娜·卡列尼娜》。爱好文学的季柔是不乏这些文学名著的。只是在翻开扉页的那一刹那，经过无数挫折而变得麻木的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地哭了出来。
　　就像是忍了许多年的眼泪，终于在那一刻，悉数迸发。
　　谢湛本就是个脆弱而敏感的男孩。
　　就像那个不幸的安娜·卡列尼娜，他的母亲为了追求她所希冀的爱情，选择了背弃丈夫和一岁的孩子，与别的男人远走高飞。最后，却客死异乡。
　　他亦是想追求自己希冀的爱情。
　　却落得与母亲一样的下场。
　　本就脆弱的他，不堪情感的折磨，在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后，终于选择了自杀。
　　如果那个夜晚，她选择的是他，那么，又该是何种结果呢？
　　只是，这一切都已经像旧上海泛黄的老照片一样。看得真切，却再也回不去。
　　每个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
　　从前自己念了无数遍的话，原来对于谢湛，却是如此难于言表的心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