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誓》优昙儿

7、蔷薇——故事

　　四
　　他比我大二十四岁。
　　我们认识，是在周庄的船上。
　　那一年，我十八岁，刚考完高考。受不了爸妈之间的战争，一个人，到江浙一带旅游。
　　你有没有见过江南的水？柳枝拂过，船儿轻摇，主桨的婆婆，唱着江南的小调民歌。那水，映着你的影子，一切，都可以随水而过。人的心，会变得与水，一样的柔软。
　　就在这样柔软的地方，我遇见了他。
　　我们坐在同一条船上。他告诉我，他从台湾来。
　　他很有礼貌，也很有节制。在我上船的时候，主动地把座位让了出来。我们在一起聊天。他看起来很年轻，仿佛只有三十岁的样子。说话的时候，总让人感觉到他非凡的气度。
　　路上，有老人在卖竹笛，我买了一支。在周庄妇女洗衣的青石板前，对着那河上来往的人群，吹起一曲《送别》。他一脸赞叹。我们上着桥，他突然叫住我，我斜靠着桥身，回过头去。
　　他问，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吃一顿晚餐？
　　我笑了，当然可以。
　　别看我的外表这样，我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孩，从来不答应男生的邀请。从小，爸妈天天吵架，我总是觉得，爱情，是一种伤人的东西。我总是想，不付出，把看书藏起来，就不会受到伤害。
　　可是对他，这样一个有着阅历的男子，我，无法抗拒。
　　午后的太阳大，我买了一顶两面都可以戴的帽子。上面的古朴的文字。几乎不能辨认，却又觉得新奇。就像是他。
　　晚上我们回上海，到了城隍庙，进了一间点心店。我一口气点了好多笼点心，不停地吃。他看着我，笑着说，年轻真好！
　　也就是那时，我看见了他眼里，掩盖不住的疲惫。
　　吃过点心，一路走到黄浦江边，我们决定坐船夜游。
　　那天等船的时候，他看着船票说，这船叫“蔷薇公主”号。
　　“真是为你起的，”他定定地看着我，“蔷薇公主。”
　　他是这样的强大，气势足以把任何他需要的女子吸引过去，他比我多活的二十四年，给了他无穷的经验、无尽的周详。
　　我，十八岁的我，无法抗拒。
　　那天晚上，在“玫瑰公主”号的情侣间，我和他，接吻了。
　　送我回宾馆的时候，他说，明天他就要回台湾，希望，还能见到我。
　　以后的事情，想起来，就像梦一样。
　　他的公司把他派到了昆山一带工作，于是，我也到了那边，在每一个假期。他在那儿，买了一所房子，临水，很舒服，进屋子里的时候，抚摸着微凉的墙壁，会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他总是让我觉得安心。我是没有什么社会经验的，而他，他不同，他总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然的样子。工作很忙的时候，他不能陪我，我会一个人，在房子里等他。江南美丽的风景，送给我美丽的心境。我知道他比我大，可是有他在，等待的滋味，也是美好的。我经常靠着窗子，想着自己就像是古代已婚的女子，在家中，等候自己的夫君。
　　每个下午，会有清凉的风吹进来，水的味道，淡淡的人声，安静的午后，我会吹着初遇时买下的那支小小竹笛。不吹别的，就吹《送别》。
　　我有这样多的优势，懂得这样多的东西，可是在他的面前，我只想变成一个吹着竹笛的小女子，坐在石头窗台上，等他归来。笛声能传多远呢？不知道。曲意能留多深呢？我也不知道。就像是我不知道我的将来，只知道，为他而吹。只知道，他会给我答案。
　　他告诉我，等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们就结婚。他会努力地奋斗，让我的父母接纳他。
　　我和他之间，日复一日，长出了青葱的绿色。
　　日子，本来可以这样下去。
　　可惜，我们的情，浇灌出的树，终究敌不过现实。
　　我觉得年轮是一种残酷的事情。为了真相，一切消亡，只留下尸身，让人解剖。失去了血液的芳香，让人触目惊心。
　　让我看清了我们之间事实的，也是这样一种残酷。
　　他的妻子过来闹。受了伤害的女人，往往能做出很伤人的事。这些事，我不想回忆了。有很多难过的事情，就和美好的事情一样，回想起来的时候，会觉得不可思议，然后告诉自己，或许，都只是梦一场。
　　她闹了很久。并去了我的学校。学校里，向来是丑事传千里。事事都抢第一的我，成了傍大款的二奶。同学们，那些原本对我好对我不好的人，都那样地看着我。那样的眼神，那样的不屑的眼神。
　　导师找我谈话。
　　我才发现，曾几何时意气风发的我，如今，是被江南的水漂得软了，是被那笛声吹得弱了。
　　我告诉我的导师，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
　　导师说，那为什么还要跟他？
　　我咬住下唇。
　　“跟”。
　　这个字都被用了出来，我说什么，又还有什么用？
　　我请了长长的假，坐飞机到那所我们的房子，房子已经被他的妻子砸了，一片破败。我倚在墙边，一直一直地哭。我原是怎样骄傲的女孩，怎样优秀的女孩，如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说，看到我的时候，就会想保护我，那为什么，除尽我身上的刺，他给了我，这样一种痛？我哭自己的前途，哭自己的往事。
　　我更在哭，原来，他不是我的。
　　我哭着哭着，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养了一大一小两只白猫。我把两只猫都放进袋子里，怕它们受伤，结果，两只猫，都窒息而死。
　　我醒来。
　　真的醒来。
　　其实，所有这一切，难道我以前不曾明白？
　　明明知道，那样的经验，不可能不曾结婚；明明感觉，他的工作，不可能是那样的日程；明明看见他提起将来时，眼底的悲哀；明明听见他说到家室时，声音的颤抖。是我不问，是我不猜，是我不想。
　　一切种种，只是我不愿相信。
　　我用他的谎言，把我们两个装起来。
　　最终，我们，都要窒息而死。
　　他来找我，我们又到了一间点心店。我点了一色四样的点心。
　　我已经长大了，和你在一起，我老得这样快。
　　点心，吃不动了。
　　窗外是谁，吹起那首《送别》？
　　他说，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经过一所寺庙？里面的和尚告诉我，我这一生，与所有的人，都缘浅。我和她，在一起，却少了情；和你……
　　我从《送别》里转过头，你是不是想说，我们，没有缘分？
　　没有缘分，为什么会同船相遇？没有缘分，为什么会共桌而食？没有缘分，为什么会一屋而居一枕而眠？
　　我什么都没有说，那曲《送别》，看见芳草碧连天，看见知交半零落。
　　竹笛的声响，吹着寥落。
　　天之涯，地之角。
　　而近在咫尺的你，却已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