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誓》优昙儿

5、茉莉——故事

　　三
　　从小，我就希望成为一名演员。
　　天赋使然，兴趣使然。
　　美丽、聪明，我全都有。
　　可能，只是命运，拐了一个弯。
　　我成了一名AV女郎。
　　每次拍摄前，我都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总会有人劝我，这不过是入行的一步，以后，有了人脉，翻身就容易得多。多少艺人，都这样过来了。
　　我知道，说这些话的人，心里，其实也在看不起我。
　　我不知道自己走的是怎样的一条路。只是进来之后，就再不能脱身了。
　　会比，会争，会拼谁更多人看。
　　很无耻，对不对？
　　我甚至会上那些色情的网站，看到自己被人投票，然后像神经病一样笑个半天。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向哪里滑去。
　　我不喝酒，不吸烟。
　　我的瘾，看不见，说不出。
　　每次我都会想，这也是在当演员。很认真地看剧本，最后人们关注的，却永远是你有几个罩杯。
　　可我就是想着，说不定，有一天，真的能遇见一个导演，帮我走向这个圈子的另一边。
　　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里，我遇见了他。
　　遇见他的时候，他正是失势的时节。拍了几部艺术片都票房惨败，评论家又一个比一个地刻薄。原本的公司不要他，听说倒贴拍戏，欠了一屁股的债，最后只好来了这里，拍A片。
　　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和一般的人，是不一样的。
　　他的剧本，永远是皱成一团，因为被翻看太多次，边角永远已经不成样子。他会细细地讲戏，甚至无聊的□□通奸，都会剖析人物心理到极致。拍摄的间隙，他会不停地写现场记录。很多演员都不能懂，除了我。
　　真的，我懂。
　　因为，我们之间，是这样的相似。
　　他告诉我的话，我总是一下子就能领会：每次拍之前，我都是做足功课才到片场的。
　　他开始注意到我与其他AV女角的不同，让我哭的时候，我会哭得很真，让我笑的时候，我能笑得很美。
　　那天，那场戏是一男的把我那个以后，我在床边哭喊。
　　我哭了。
　　不是用的眼药水。
　　是真真正正的眼泪。
　　我很认真，真的很认真。
　　为什么到头来，给我的回报，是这样？
　　我想起以前看日本一位作家写的小说。几个学生，各自在校园里许下自己将来的心愿。数年之后重逢，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业，可是每个人的事业，都与原先所想，同而不同。一个当年木讷的孩子成了富豪，娶了一位美女，但最初的梦想，是与心仪的女孩结婚。他的妻子，长得与那位女孩很像。
　　仅仅是像而已，并不“是”。
　　那篇小说，叫《翌松》。里面说，这种植物，小时候，以为自己长大了以后一定是松树。所以拼命地长。
　　到大了，才发现，原来不是。
　　又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明日松”。
　　我倚在床边，想起自己这些年来付出的一切，突然觉得曾几何时，那小小的我，也是这样一株明日松。是谁，夺走了我最初的梦想？我泡在不能自拔的泥潭里，学会了一切应对和世俗，当年的心愿，现在，甚至，不再敢想。
　　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我哭得越来越惨。灯光撤走，摄影机好像也离开了，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我残缺的梦想，在疯狂的盘旋舞蹈，告诉我，一切都已远离，而今，我留下的，只有这个不需要内涵不需要知识的镜头，用身上的各个部位，来满足什么人的眼睛……
　　最后，有人拍我的肩。
　　抬起头，他递来一张纸巾：“你的妆，全都花了。”
　　圈子边缘的人，大都寂寞。在满是烟味的片场里，前途被无底的黑暗遮盖。看不见明天的人们，用身体相互抚慰。
　　他和我，走在了一起。
　　我们用彼此不多的钱，在公司附近租了一所房子。房子很旧，但一点不便宜。
　　其实，这于我，是一次改变。
　　从他的身上，我闻到了一股新鲜的味道。我像是一个慢慢沉入腐臭泥潭中的人，身上仅有的一点活着的部分，突然看见上面有血液的流动，我要抓住这些，我要爬出来。
　　而身上的死肉，我知道，尽管痛苦，也是要一刀刀剜掉的。
　　我在床边，看着他熟睡的脸，静静地想，为了他，一些东西，也该做了。
　　我去找了公司的经纪，告诉他，我不想再拍那些片了。他很冷静地告诉我，要赔多少钱你知道吗？我说知道。然后我就走了。
　　我们两个在一起，在那间小房子里开始准备他的新戏。我们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投在了那部戏里面。尽管我的合约需要我还上太长的时间，但我们都对未来充满了期待。晚上枕着他的胸膛，暖暖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是真的走出来了。
　　每天晚上，他会不停地构思新戏的IDEA，我呢，在他的旁边，和他一样在意，不断地想、不断地做。
　　他总是有很好的理由，让他像个孩子一样，把所有世俗的东西推到一边，所以，钱的问题，他让我自己想办法。
　　我到处找兼职，可是那点钱，连买设备都不够。每天不停地打电话，可是根本没人对他的片子感兴趣。他很失望，总是把责任归到我的身上。我心情也很烦，天天跟他吵。东西都是我的钱买的，他凭什么摔得那样痛快？那段日子，真是难熬。
　　我有了他的孩子，什么都没说，直接去打掉了。
　　我没告诉他。我知道他什么都做不到。除了对我怒吼，最后的事情，还都是我一个人来收拾。
　　后来的事，其实也不难猜。每一次争吵过后，他都会抱着我哭，说他真的没办法，他真的很想把他的片子拍出来。
　　所以，我回去找了公司，又开始拍A片。
　　他知不知道？
　　其实我想，应该是知道的。他只是装傻，宁可相信我说的那些很烂很烂的理由。我看着这个男人，他是有才华有傲气的，到头来要靠自己女人拍A片赚的钱来完成自己的片子，对于他，实在是不相信比相信的好。
　　我不再认真演戏，那些片子对于我，是一双双爪子，以往幻想蒙在上面的轻纱，被狠狠地撕掉，我的心里，已经很老了。
　　原来，人要骗自己，是这么的容易。
　　五年，我拍了六部片子，结了合约，也赚到了钱。这样说，好像成了一件好事。随便吧，对于我而言，没有什么分别了。好与坏，我无法分辨，只知道，他要拍片。他在家里闷了五年，他要拍片。
　　而我，终究还是爱惜这个男人。
　　他得到了足够的钱，开始拍他的电影。选女主角的时候，他看了我很久，半天说不出话来。我什么都没说，看了他一眼，然后撇下一句：“我懒得演。”背过身去的我，也能感觉，他松了一口气。
　　片子拍得并不顺，他的性格，让他在片场总是不能与人协调。我总是在帮他收拾烂摊子。他对于我，已经不再是爱人或什么，我投入得太多，已经不能跳脱出来。被他得罪的人，好不容易被我说回来，他会生气地对我吼：“你干什么！”我常常会冷笑着想，那你就继续你的导演，没了我，你怎么办？
　　可是，他大概，真的不需要我了。
　　职员表出来的时候，从头到尾，没有看见我的名字。
　　我知道，他是嫌我的过去有那些东西，怕影响了他的片子。
　　他对我说，你知道，我是不肯用那些东西来做噱头的。
　　我定定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他被我看得心虚，继续做案头。
　　片子的名字，叫《悲鸟》。主题曲，选用的是拉威尔的《悲鸟》。他找了一个纯得捏出水的女孩来演主角。那一幕悲情戏里，衬着拉威尔《悲鸟》的旋律，女孩哭了，哭得也很真。他过去，给她递了一张纸巾。
　　恍惚里，我好像看见一切倒流，我和他，才刚刚相遇。我还是那个对自己年少的梦不死心的女孩，他，是那个轻狂不羁的落拓导演，我在哭，他走过来，看着我，说：“你的妆，都花了。”
　　我好像又看见，他揽着我的肩，对我说，从现在起，我不要你再去受那些苦。
　　我好像又看见，他抚着我的脸，对我说，我为你，写了一个剧本，会把它拍出来。
　　我好像又看见，他在我身上留下的一切温度，都变成这些年来，我头顶盘旋不断的黑云，轻轻一碰，一切都成空。他躲在自己的梦想里，推开所有的责任；我输掉自己的梦想，却推开了他。
　　片子很成功，我看着那个以我为原型的女孩，开始成为所有人心目中“楚楚可怜”的代言人。开始有报纸写他和那个女孩的绯闻，有狗仔拍到他们两个在咖啡店里激吻。他告诉我，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宣传而已。
　　我没有说，你不是说，你不愿意用这些做噱头么？
　　说了，又怎么样？难道这么久了，还不了解他？
　　他的《悲鸟》，悲的是他自己。钢琴的一切旋律，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而我，只不过是曲中的一切静默，让他得以保全。
　　他于我有愧，总是不敢看我的眼。我知道，他不想面对我了，这个女人，喻示着他一切不堪的过去。
　　我说，我想走了。
　　他说，我们终于还是有了这一天。
　　我说，可是我现在没有一点钱。
　　他看着我，惊愕，你说钱？你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抬起头，不再哭泣，一切如旧。
　　我一直都承认，我是一个贪心的人。
　　所以，贪图你的温度，贪图你的梦想。
　　所以，不计一切地投入自己的所有，想赌回自己的前途。
　　所以，在最后的最后，我还是希望你给我一点点的安慰，我累了，不想再去做那些事情，不想再去看人脸色。给我一点钱，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走。
　　他说，你知道吗？那年，你在片场里，我把纸巾递给你的时候，你抬起头，一刹那间，给我感觉，你好像折翅的小鸟，很狼狈，很无助。
　　“可是慢慢地，”他继续说，“你看起来，越来越坚强了。这些年来，其实，是你在给我保护。
　　“也许，我真的不能给你什么了。
　　“可是我不愿意给你钱，我不想我们之间，变成那样的关系，那会毁了这五年来的所有。”
　　他还是要他的梦想，他还是要我榨干血肉，满足他的美好世界美好想像。
　　那么，就不要怪我贪心。
　　我，已经一无所有。
　　我，只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