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誓》优昙儿

29、桔梗——故事（一）

　　你可知道，有一回我坐在餐厅里，外头是个湖。突然觉得整个餐厅在游动，一阵恍惚，才发现，原来只是风吹水波粼粼。
　　我五岁那年，父亲突然不见了。
　　到处都找遍了，就是不见踪影。
　　出门时只说去一小会，茶还是泡好的，泰山女儿红，乾隆下江南时命未满十八之少女采的茶，父亲极爱。泰山归来，教我把茶叶泡在木鱼石做的杯子里。第一遍，洗茶，我趴在被太阳晒得发热发皱的软皮古沙发上，小乌龟放在脖子上爬。抓下来，摸它凉凉软软的下巴。
　　我记得那天，母亲和爷爷对坐着，一张一张牌地掀。
　　父亲性格刚烈，很得罪过一些人。母亲说，许是仇家的报复。
　　很多女子的家人四处传话，说自己的亲人来过我们家后，不久便离奇死去。父亲总是一言不和，便与人交恶。女子与花的秘密，只能成为秘密。
　　她们从来不希望任何旁人知道，哪怕是亲人。
　　有时，
　　旁人自是不解痴。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父亲到哪儿去了？

　　母亲翻了一天的牌，最后长舒了一口气：“他还活着。”
　　活着总是好的。母亲从来不同意家里将花给予那些决烈的女子，与父亲生活的六年里，她是幸福的。两千多个日子的守护，让她相信是花总会遇着珍惜的人，“再等等，总会遇见更好的人，”母亲这样劝说一个女子：“你看，我遇见他以前，也是受了多少人的骗，他来了，一切都好了起来。”母亲每言及此，总是有着一份庆幸，一种快乐。跌跌撞撞地才遇见父亲，吃过多少苦，都可以拿来倾诉。夜晚枕席间，往事中就是夹杂着泪水，也是有人怜惜的。活了二十几年的女人少不免有些故事，有那个聆听的人，便是最好的伴侣了。
　　女人要的不多。道理谁不懂？遇了委屈，回来对你絮絮叨叨地说，假装生气地骂，吵着要把什么什么人给废了，无非是做个样子给你看，跟她一起骂骂说说，她便会知书达礼，反过来安慰你。女人其实是世界上最好哄的生物。心里对自己下多少次禁令都没用。只为太想要人疼。把谎话重复一千次，免疫了。重复一万次，她们便又信了。
　　只是有的男人，谎话重复了一万次，便以为自己在说真话。“我当时确是爱你的。”是呵，等到走的那一天，便说，“原来只是不清醒。”
　　怎么办呢？女人只有这样生受着。独立了、自强了，更让打落的牙齿和血吞——你不是独立么，你不是自强么，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
　　于是女人微笑，不语。再见亦是朋友。
　　多好的演技。
　　母亲总会叹口气：“还好遇上了你爸。”

　　这样，我们又等了许多天，父亲仍是没有回来。
　　爷爷一语不发，每天在花园里摆弄那些不知名的花朵。花开花败，爷爷总是沉默。唯有抱着我的时候，会对我说起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犹记那是一个池塘，水是墨绿带点黑的，鱼在浑浊的水中游。爷爷告诉我那样的故事。渔夫把金鱼放走，回到家，渔夫的妻子把他痛骂一顿。
　　奶奶在我三岁那年得了病，据说是中风。一直不能说话。她爱喝酒，不让她喝，便哭。现在想来，那真是莫大的痛苦，不能动，不能说，只有无望的眼泪。还好，爷爷爱她。但似乎老人之间也无所谓年青人那种爱，只是一种依恋。一种走到了最后，两个人都磨合得习惯了的相濡以沫。也许这才叫幸福。
　　母亲有时去找爷爷，也不说话。但意思是明白的。爷爷的卜术远高于半路出家的母亲，但不知为何，就是不出手。母亲是个知礼的人，自是不好意思责怪。况且牌像显示父亲不但活着，而且“平安”。
　　母亲能有什么好说？
　　陆续有女子上门要花，母亲索性代了父亲的位置，每天听故事，把花卖出去。与父亲不同的，她不同意用花的做法，每每劝说不断。女子们总是不理不睬，视若罔闻。每到晚上，母亲便抱着我，教我把每种卖出去的花分类。
　　“小昙儿，你知道，我们总是要吃饭的。世间的生意有千千万万种，偏偏咱们做的是这种伤天害理的生意，”母亲说完摸摸我的脸，“将来长大了，我们的昙儿定得有出息，去做些别的事情。”母亲低头：“你看那些姐姐阿姨们，长得漂不漂亮？聪不聪明？”不等我回答，母亲便叹息：“就是太痴啊……”

　　我的记忆不那么清晰，只有些片断。
　　母亲等的时间久了，便开始为父亲找些借口：“许是外头遇见了些事，不方便回来，也不方便通知家人？”但找遍父亲的人脉线，也没有什么隐秘是家里不知道的。倒是有许多未了的事，都交待下是失踪那些天要办的，不声不响不见了，母亲便开始代劳。像是跟原料商人的交涉，为那些女子动心头的手术，真刀真枪的商场到血肉模糊的心头，母亲不是没有作过呕的。
　　她是想安安稳稳做个妇人，没承想又被抛去面对现实的枪林弹雨。
　　“说我没志气，”母亲苦笑，“也罢。可这是怎么了？突然就跑了？扔下这一个家让我一个女人撑着！还有你！你也这样不争气！”
　　我有时做错了事，母亲的气便会撒到头上来。
　　便是做得不错，母亲也要开始挑错——头顶是深不可测的爷爷，外头是米饭班主的客人，她一个女人，除了骂我，还能怎么样呢？

　　母亲特别讨厌听女人们说的故事。
　　有个女人，生的孩子只有一条腿，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男人走了，留下一巴掌和一堆债。
　　有个女人，男人跟一女的跑了二十年，又回来找她要钱盖房子。钱给出去，房子里便住进了男人和那个女人的子女。女人的半生积蓄，便是他人嫁衣裳。
　　还有个女人，来了也不说话，扔过来就是厚厚一本书。她看着自己的男人写另外一个女人，用了半生心血……
　　这些故事，每听一个，对母亲便是一种折磨。每个故事，动人的都只是开始，后面的情节，几句话便可以说完。只是这几句话扩到一个女子的一生，未免太是沉重凄凉。母亲的人生还只有一半，她的后面应该还有一句结语，只是这些女子的际遇使她心凉。父亲音讯全无，母亲从开始的担心，到后头的疑心。但，相信一个人，总是比怀疑一个人舒服。母亲总会对我安慰几句：“你爸，他就是太没有交待，有了急事，也不跟家里说声。说走就走的……”
　　现在想起来，那应该也是母亲在安慰自己。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个古董商店。

作者有话说

　　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关于优昙的一切～
已经写了不少～本来想全部写好的再连续贴上来～不过不过～还是先把开头弄上来吧～让亲们知道优昙是不会弃坑的～然后，等全部写完了～就会连续地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