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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死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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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的人生就像是划过冰冷夜空的流星,注定你难与他有交集,对翔阳王花形而言,藤真就是这样的人。
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席翔阳贵族外巡的酒宴上,那一年花形七岁。早听说父王属下的翔河郡守有个私生子,天资聪颖,果不其然,在一片觥筹交错的浅薄和虚假中掠过那样出众的标致和神采,令他眼前一亮。
花形还记得自己当时钦慕地拉住这个虽与自己一般年纪、却早早地以诗词歌赋才名远播的神童:“你就是人说文采可与海南王子牧绅一并称神奈川双璧的宫本健司?你可愿进宫伴读?”
“愿意。”
一旁坐着的翔河郡守听了,拊掌大笑:“这是犬子几生修来的福气!健司,还不快快谢过大王子殿下。”
回到都城后他便兴致冲冲地向父皇禀奏,想当然地以为与那孩子一起读书,结成总角之交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事。却不料八月里无端的一场大水淹没了一切,随着翔河郡守疲累交加地含恨辞世,那孩子不甚了了的身世很快也伴着许多闲言碎语在朝野上下传扬了开去。再次得到他的确切消息已是两个月后,奉旨监察水患的官员在上疏中称,为了平息河神的滔天大怒,翔河郡守的三子健司自愿作为祭礼的奉献,纵身投入了深不可测的翔水之中。
这个噩耗让花形难过了很久。深夜入眠时,常常会有个男孩出现在他梦里,回眸清亮明澈一如天上的星星。
没有想到十年后,一个自称藤真健司的人凭着独步武林的剑法短短时间内在江湖上闯出了不小的名头,据说此人武艺高强、恣肆狷狂——他们第二次相遇是在玉山之巅,一照面藤真便夺了他的斗魂剑。
面对欲物归原主的藤真,他诚挚而坚定地说:“斗魂剑自有灵性,你才是真正的驭剑之人。”
藤真答得漠然:“我已发誓今生左手不再握剑。”那双湛蓝的眼睛中平添了一抹幽色,花形望了他许久,一点点读出了其中的疲惫和厌倦。
总有一天藤真会安定下来,不再漂泊的。
他期待着那一天。
再也想不到他们的第三次相遇竟是在陵南的王宫里,而这一次他看到了一个即便在梦中他也从未见到过的藤真,一个收敛起性情、一心一意地守护着仙道的藤真。
……
花形苦笑。白天去见藤真,在他还剑给自己的时候就感觉不对了。他思前想后,决定悄悄去找一直跟随在藤真身边的相田彦一问个明白,这才发现那个人早已不告而别,只留下了一封信。
夜色更浓了,湿重的山风裹着冰凉的雨点砸将下来,蒙蒙的半空中蓦地划过一道闪电。近看山脚下怪石嶙峋,异常凄凉。
紧跟着陵南王一前一后地下马,将手中的缰绳抛给了长谷川,花形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握紧了腰间的斗魂。
或许这一次,藤真是真的什么也不想要了吧。
如果一死可以了结,那么再死一次又有何妨。
——你,是这样想的么?
雨势渐烈。
山坡上地势平坦、石碑林立,显是一处年代久远的墓地。此刻正有一群黑衣人自四下无声无息地涌了出来,将一个绿衣少年团团围住,形同鬼魅。
“我说过今日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少年微微一笑,脱了手的油伞便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飘零了去,他洒脱地仰起头来,徐徐张开双臂任凭风雨在耳畔啸聚,顷刻间整个人便已湿透。
这里正是丰玉南烈祭奠掌门北野的地方,几个月前他又亲手在此处葬下了南烈。世人身后皆白骨,却不知他死了以后是不是也会魂飞魄散?若真如此,倒也似远胜过眷留人间承受任思恋在有生之年一点一滴地磨尽之苦。
少年不再迟疑,拔出了腰间的长剑。略一扫视,除了为首一个大汉依然切齿横眉、对他瞠目而视以外,一众丰玉弟子无不惊惧退后,似乎生怕他就此出手,先取了自己性命。
不由一声嗤笑。
反手便要自刎。
“住手!”
仙道和花形赶至之际甚为狼狈,却堪堪及时。
藤真的剑法本在二人之上,他一心求死,自尽不成便回招将他们一一逼开,森然道:“谁能拦我?”
“我能。”话音未落,仙道便已身形一晃,挺剑再次逼了上来。
这一次仙道全不顾自身安危,招招俱是快攻,他这般拼命的打法果有奏效,是以藤真虽明知他的用意,却仍不免乱了阵脚。十余招后只听见“咯啷”一声,藤真手中的长剑已应声而断。
藤真处变不惊,欺仙道近身擒拿时便抬手点他胸前穴道,他后发先至,却不料触手一件硬物,去势稍阻。高手相较怎可有半点差错?他一点不中,再出手时已被拿住,反让仙道制了上下几处大穴,一时间动弹不得。
身不由主地被仙道当众拥在怀里,藤真眼色一黯,叹道:“这却又是何苦?”
仙道傲视四方,笑得从容:“你既拼了性命也要护我周全,我岂能容他人害你?”
“你不是已经答应放我走了么?”
仙道心头一痛,霸道地伸手捏住了藤真的下颌,让他再也无法避开自己的审视。
“惟有这个选择,我不允许。”
藤真全部的冷静和自制就从仙道侧头轻轻吻上他颊边的那一刻起一点点开始崩溃。
虽然早有所闻,本朝亦不禁男风,但当众人亲眼见到陵南国君与一个他们极为忌惮、心高气傲的美貌少年毫无顾忌地公然搂抱缠绵时,仍不免惊呆。
为首的虬髯大汉顿了一顿,忽然冷笑着开口。
“想不到传言竟是真的,仙道陛下果然是个风流情种。既如此,草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花形素知此人底细,啐道:“岸本实理,你又有什么花样了?”
岸本朗声道:“我丰玉门今日到此只为处置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想不到竟会惊动二位陛下,其中深意,草民岂不明白?只是此人害死了草民的师父和师兄,丰玉门人实在容他不得,今日二位陛下只要让草民废了他的武功,便可将他带走,丰玉门人以后绝不再为难于他,如何?”
他说话似是而非,言下之意,已是将藤真当作被帝王豢藏深宫的男宠了。众人中胆子大些的已忍不住亵笑起来。花形一张青白的脸转瞬间气得绯红,他虽激言善辩,一时竟也不知该当如何与岸本理论,心下颇为不耐,冷哼一声便欲动手,却被仙道拉住。
岸本见状更是昂首挺胸,他以退为进,句句怆然气壮:“丰玉门只不过是江湖上一个小小的门派,怎敢和天威相抗?只是今日草民若命丧于此,明日便会有人将此事传遍天下。王若近美色而亲小人,势必无法堵住千千万万人的嘴。到了那个时候,江湖上人人得他而诛之,也是一样!”
仙道并不睬他,只顾自低头痴痴瞧着怀中的少年,柔声道:“你告诉我,他说的不是真的。”
少年一张俏脸气得煞白,神情凄苦,却不辩解。
花形听他如此羞辱藤真,再也忍不下去,怒斥:“一派胡言!”跳起来便与众丰玉门人战在一处。
少年怔了半晌,终于开口时细若游丝的声音几近哀求。
“彰,你杀了我吧。”
他于迷茫间竟吐露了隐秘不宣的心事,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呼仙道的名字。
仙道大恸。
——曾经以为就这样任藤真离去,给他最大的自由是自己能够为他做到的唯一的事,想不到他连这个机会都没有给自己留下。
这一刻雨骤风狂。
仙道的眼睛亮亮的,在昏暗的夜雨中,分不清是水光还是他的泪光。他依然在笑,但眉眼间却是无尽的自责和怜惜——他明明将心爱的人拥在了怀中,可是却留不住他的心,他若想留下他的心,便无法留住他的性命!
在那一瞬间仙道的脑海里掠过了无数人的身影,有没日没夜浴血奋战在第一线的鱼住和福田,有为引诱敌人进入埋伏而不惜一命的植草,更有许许多多英勇抗敌的士兵,还有些甚至是不知姓名的普通百姓。下一个瞬间他想起了更多,想起了在最困难的时候自己给他们的承诺,也想起了他们对自己的信任和依赖。
这不仅是一个在愿与不愿之间的选择,更是一个在能与不能之间的抉择。
“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去做昏君的,”于是仙道听见自己缓慢而冷静地说:“如果你非死不可的话,就由我来了结你的性命。”
他的声音不大,但众人都听见了,那一刻山坡上竟有一种万籁俱寂的错觉。
花形愣了愣,转瞬暴怒,冲上去拽起他便是一巴掌,喝道:“你疯了么?”
仙道什么也没说,只冷冷地拍开了他的手。
就是在战事最艰苦,分歧最激烈的时候,两位君王也没有过象这样僵持不下的时刻。
流川枫赶到时远远看见的,正是苍茫雨夜中花形和仙道决然而立的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