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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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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三场雨。在温暖的南方,冬天固然是不会有北方白雪满天飞舞的雪白。那些阴郁又潮湿的雨,看似温暖却带着刺骨的寒冷。可纵使天气再冷,街上还是车水马龙。喧闹的世界不过是蒙上了一层白雾,透过它,总是可以看见人们的脸。
周围的人开始抱怨今年异常冷的冬天。他们嘴上嘟嚷着,搓着手。给孩子穿上厚重的衣服并且在他们流鼻涕的时候狠狠给他们抹上一把,估计那些在集市上玩耍的孩子整个冬天都是红着脸度过的。楼下的集市在白天总是充满嬉笑怒骂,从来没有一刻的安宁。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一片死寂,有时听到窗外有剑客奔跑时衣服厚重的摩擦声和带起的风声。我通常会停下来仔细辩认他们衣服的布料。但他们总是穿着轻质的衣服,紧贴身体,奔跑时不留任何痕迹。我甚至可以想象他们和衣服一样漆黑的眼睛,藏在夜色中,渐渐漫开。我并非是高手,听得见那些细微的声音完全是因为我几乎是个盲人。我的眼睛,从小就看不见移动的东西,这是很奇怪的眼疾,我眼中的事物永远是静止的,它们一旦移动我的眼前就是一片模糊。我娘在我小时候带我看了许多的大夫,可都没有效果。这样的缺陷使我在我娘带我离开故乡的时候,我只可以看见一片雪白的模糊,那个故乡的冬天留给我的就只有我娘怦乱的心跳,模糊的世界以及不知道是谁的温暖的液体。
今年的早冷使我的裁缝店生意异常的好。楼下的丫头已经收了很多的订单。她们开始忙碌,我已经看不见他们了,搂下的混乱让我觉得好像置身于一个大染缸,里面有很多颜色,它们彼此混杂在一起,让我分不出来。一个丫头大概是小跑上来的,冻红了脸,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是个新来的丫头,我看得她有点害羞。伸手接过一桩订单,我有点坏地问她为什么都不怎么说话,她有点支支吾吾的,“小姐你好漂亮。”“谢谢。”她抬头看了看我,眼睛清澈。可我知道下一秒要发生什么了。她的眼睛从害羞和仰慕的激动转成了惶恐和震惊。是的,她看到了我血红的眼瞳。“啊——”她叫了出来。然后跌跌撞撞地抛了下去。店子里管事的大丫头看见了,朝楼上望了望,向我微微欠了一下身,便带走了那个还在发抖的丫头。早料到会是这样,我并没有多说什么,拿了订单便回房了。
在那个拿到尺寸的晚上,我开始了工作。和往常一样安静的夜晚,我可以清晰地听到见到剪刀和布相互撕咬的声音。就在咬断一根红线的时候,有人进来了。窗子安静打开的声音,急促呼吸的声音。“姑娘请不要开口,冒犯了。”这是个很舒缓的声音,像是北国冬天里静谧的雪。眼前是一片黑色,压得我不敢呼吸。随后我看见了静止的画面,眼前除了有一滩漫开的血迹,全无人影。心中是有点失望的总还想看看那个声音的主人是有着怎样一副静谧的模样。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厚重的声音,转身一看,发现刚才那个人倒在了另一扇窗边。
那是一个静止的画面,他倒在那里,脸上没有颜色,睫毛没有颤抖,呼吸没有混乱,月光没有照下来,寒风没有停下来。可是我的眼睛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的温度,睫毛碰触到温暖的液体。如同娘在带我离开北国的时候掉在我脸上的液体一样。即使在寒冷的夜里我依然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温暖。
他是北国的人。我知道,白皙的皮肤,安静的脸庞。我也知道,他的眼睛定然是和我一样的鲜红。在繁华的南国,我有多久没有看到他们真正的样子了。那些有着温暖春天的日子,不咸不淡的日子,嬉笑怒骂的日子,对月独酌的日子。我以为我已经忘记那些白雪飘飞的日子了,同时也忘记了那些有血红眼瞳的人们。我以为我可以忘记那个温暖的男人抱起我的感觉,忘了娘浅浅的笑容,忘了在大雪中奔跑的游戏。可他们现在都回来了。就像是重来都没有离开过一样。因为眼前这个人,那些沉寂的东西在这么一瞬间全部都复苏。
我看到他的裂开衣服后的皮肤,有着北国人特有的颜色,微微泛蓝。这是只有拥有红色眼瞳的人才分别出来的颜色。一直以来早已没有波澜的心现在有了波动。我是那么想念你,天北。
第二天是在阳光中迎来的,连续几天的降雨终于停下来。楼下的丫头们又开始忙碌。声音又再次回来。我用了母亲留给我的那瓶金创药,母亲告诉我她用这个救了她一生中最麻烦的人,而现在几乎我是整瓶地抹在了他身上。他还没有醒,只是在第一缕阳光射进来的时候微微动了一下身子。我轻轻地走出房间,吩咐个丫头去烧水。楼下的人仍和往常一样,世界还是和往常一样看不清楚。
我不能认为我见到一个北国的人就会回到北国。北国,现在只是一片贫瘠。
回到房间时,他已经醒了。他只是抬眼看着我同样是深红色的眼睛。隐约看见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似乎是在等我说话。“你的伤口还没有完全好,再休息一下吧。”我对他说。纵使我知道自己现在的心脏就像是在颠簸的马背上。他还在看着,只是嘴角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有些轻微的上扬。段战的沉默后,我终于听到他说“谢谢”。阳光照射到他的下颚,攀爬上他精致的脸颊,跳跃在他的睫毛,我从他血红的深渊中看到一丝阳光。“我是禤亦。”
“我是慕朝夕”
从那天以后,我就常常和禤亦趋街上,裁缝店里的丫头伙计都很惊讶,我从来都不去街上走的。而对于禤亦,他们从来都不说话,埋头干活,只有几个小丫头会红脸呆呆地望着他,脸颊绯红,在禤亦堪过去的时候再握眼前留下一抹粉红的影子。禤亦总是拉着我在街上四处逛,轻轻扬起嘴角,让人忍不住觉得他很嚣张。其实对于我们这样亡国的红瞳者,应该都是在服役的,男人沦为阶下囚,而女人,因为她们与身俱来的精致相貌,全部都在做着嘴下贱的工作,但是我不会,我不知道禤亦为什么不问我这是为什么,我也不想知道。禤亦很小心地牵着我,自从他知道我的眼疾之后就更加小心了。我没有问禤亦为什么就留下了,我也不想问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不想知道他那么和煦的温暖是不是有另外的原因。但其实在自己内心的最深处,我似乎一直隐约地企望着,幻想着,禤亦可以就这么牵着我的手,走出这座城池,走出这个温暖的南方,路过高山,越过长河,回到最初的地方。“朝夕,朝夕”禤亦唤我。他深红的眼瞳印着城墙外的天空,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固执地不肯把视线放下来。我看到那群站在城墙下的奴隶,他们都有着深红的眼瞳,细致的面容以及憔悴的身体。有人固执地站在那里,有人已经向生命折腰,成了监督自己同族的人。“朝夕,朝夕,我一定要带他们出去。”禤亦的眼睛在发亮。飞扬跋扈,悲伤愤慨。
“朝夕,出去后,我带你去看草原上浩瀚的天空。”
阳光突然很明媚地照到我身上,融进心脏。
夜城,是当今的王另辟的一座城池,关押着大部分天北的亡民,让自己的子民在这里悠闲地生活,享受战后奴隶的伺候。王,像是残酷地饶恕了他们,给了他们生命,拿走他们的自由。对他来说,这的确是个愚蠢的决定。我从衣服里摸出了那块令牌,晶莹剔透的翡翠,布满王族的图腾。那个年轻的王把它送给了母亲,而母亲又把它留给了我。令牌一出,如王亲临。
也许他早就料到将来会发生什么,慕百生,那个怀抱温暖如三月的男人,聪明又愚蠢,所以他的女儿注定也会使那么愚蠢又义无反顾地被判他,正如当年他背叛母亲和我。他终究是知道我会放了那些人的阿。
“天北的人叛乱了!”所有的人都在叫嚣,楼下已经完全成了以一片模糊,我听得见那些嘈杂的呼救声,打骂声,菜篮打翻的声音。禤亦也许就在那片人群中,带着族人们飞奔。也许他的嘴角依旧是轻轻扬起,带走所有人。纵使外面有的只是漂泊和死亡。那么一大群人在冬日难得的温暖阳光中扑向一场盛大的死亡。父亲给了他们一个残破的牢狱,但这毕竟还是温暖可靠的,让他们做着肮脏的工作,但那毕竟也是保证了吃饭和睡觉的。有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妥协,他们有妻儿,他们不像禤亦。杀戮声,哭喊声,其实人类的求生欲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很顽强。天北的人也不是神,为了微弱的生存,杀人,放火,并不是难以想象地干出来。城里已经有多处失火,我闻到了浓厚的烟味,估计楼下已经烧着了。“小姐,请你快些离开。”那些丫头伙计们已经整理好东西,就等着我一声令下了。我知道,他们都是高手,他们会安全带我离开。我可以去皇宫,可以去天下任何的地方。除了天北,他们永远都不会带我去。只有禤亦阿。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会一直坐在这里,不是我的镇静,不是我胸有成竹,我不过是在等人,而且等得没有一点把握。外面那个杂乱的世界,是不是只有他才能让我安心地走出去。
拔剑声。
和我每天晚上听到的一样,那些低沉的衣服摩擦的声音。这座城池里有那么多的人想要我的命。可我也知道这次来的人不一样,他们已经解决了我三个人。其余的人架住我正想从窗户跳出,有一柄剑挡住了我们。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知道那道寒光是只有剑才能折射出来。禤亦说的,好剑,浴血无数,而寒光愈洌。一些低沉的闷响后,架在我手上的力消失了,眼前是一片比太阳还要红的颜色,像是禤亦的眼睛,像是所有天北人深红的眼睛,有些发黑,但在阳光下会闪闪发光。“慕朝夕。”身后传来一个很低沉的声音。我没有转过身去,周围的空气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让人喘不过气,一半散发着鲜血的味道。我突然很惧怕死亡。 我还没有在天北的草原上奔驰,还没有骑在马背上歌唱,还没有为着篝火舞蹈。还没有看过那里浩瀚的天空,禤亦告诉我的,满是星星的夜空。
身后的人似乎没打算马上杀了我,但是我也已经闻到一些蠢蠢欲动的气味。剑握在手。杀意弥漫。这些天北人的眼睛,又多久没有这样意气风发了。灭族仇人的女儿,背叛族人的圣女的女儿,任何一项罪名都可以让我死很多次。可我在这么紧张危险的关头居然还是想起了禤亦。和我相识不过数天。不过带我在阳光下行走,以便正大光明的发暗号;不过带我到水边的草地坐坐,以便更全面地放松我的警惕寻找令牌的下落:不过在我晚上缝制衣服的时候帮我拨灯,为我披上一件衣服:不过在我身边睡得很熟连睫毛都只是偶尔动一下:不过是教我做菜并且嘲笑我炒菜的本领,也不过是吃饭的时候会挑食,把所有的肉吃掉再把所有的青菜都客气地推到我面前。我也不过偶尔在他睡觉的时候帮他盖毯子,在他做噩梦的时候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在他难过的时候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缝衣服,在他把青菜往这边推的时候再给它推回去,在他拉我的手的时候轻轻脸烫一下。我看不清那么多移动的美景,看不见飘动的杨柳,看不见杂耍的猴戏,看不见人群的移动,看不见划过天空的飞鸟。可我看得见你,那是我的眼睛这么多年来恢复的最不可思议的本领。
就算你只是在我后面,就算你在和我照面的时候会尽量移动身体,就算你没有说一句话我也知道是你。我是那么清楚得看见你。看见族人怎样尊敬你,也看见有人怎样仇视你,看见他们那么盼望你,又那么厌恶你。
盼望你的自由,厌恶你的一贫如洗。盼望天北浩瀚的天空,厌恶天北荒瘠的土地。
剑最终还是穿过我的身体,而且不止一柄,他们有着逃亡后的胜利和惶恐,那些剑颤抖着刺进。虽然我已经做好准备,可还是让剧痛模糊了我的意志。身体在颤抖,手是,身体是,连睫毛也是。我的眼睛在这一秒时干涸的,可下一秒它就潮湿的像南国的天气。
有个声音说:“我不是禤亦。”
他说他不是禤亦,你说你不是禤亦。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任何东西,朦胧的水汽使我在最后的时刻都没能看清楚他的背影。他说,那个要带你看夜空的禤亦不是我。
我最后一眼看见的时那件还没做好的衣服,那是一件嫁衣,你来过后我就一直在做的。禤亦,其实我当时就想跟你说了,去看星星的时候,我想穿嫁衣去。嫁衣在阳光中发出柔和的光,在我朦胧的视线里,变成了红色的星空。像是禤亦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