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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晋陵郊外的长山道上空翠若洗,马林溪淙淙流过。山头的斜阳透过疏影横斜的枝叶洒了下来,铺满林间。整个小山都沐浴在夕阳的余晖当中,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油彩。
      溪边的小涧旁,一对少年男女屏气宁息蹲在深草间,蓦地,一只蟋蟀从草丛间跃了出来,男孩敏捷地一跃,双手一拢,蟋蟀便被合在了手中,女孩欢呼一声,将一个竹筒的盖子打开递来,男孩笼着手,小心地将蟋蟀塞进竹筒中。
      “嘻嘻,阿羯今天抓的蟋蟀肯定没有我的多了。”女孩清脆的笑声一如淙淙流过的溪水,她歪过头对着正擦着满额汗水的男孩:“郗超,没想到你抓蟋蟀的本事这么厉害!”
      男孩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我已经帮你抓了好几只了,你总该让我走了吧?”
      女孩拉着他的衣袖道:“不要嘛,再帮我多抓几只嘛。”女孩一双乌黑的明眸滴溜溜地转着,印出郗超大皱眉头的脸:“再抓一只,就一只,好不好?”女孩央求道。
      郗超无奈地叹了口气,往前面一个深草丛里走去,刚才那句话,女孩已经说了不下五遍了,他走到草丛中蹲下,女孩笑吟吟地跟上来,如花的笑靥清透得像一枚水晶,映照出整个天地间的明媚鲜妍。
      夜色转瞬间笼罩了大地,郗超抓住一只蟋蟀后,回头想要将抓住的蟋蟀塞进竹筒里,身边却已经不见了女孩的身影。
      “阿韫!阿韫!”他大声地叫着女孩的名字,回应他的,却只有回荡在山中的阵阵回声。
      身体猛地一颤,双眼睁了开来,映入眼帘的不是晋陵郊外的长山道,也没有淙淙流过的马林溪,而是房中再也熟悉不过的摆置。
      几上的错金博山炉中香烟袅袅散开,窗外厚厚的积雪反射出明晃晃的亮光,刺得他眼睛有些发痛。
      原来方才的种种,不过是一场无痕清梦。
      熊熊的炭火将室内烘得温暖如春,一点冰凉却从眼角滑过脸颊,郗超闭了闭眼,自嘲地笑了笑,原本从十岁那年起,他就以为自己永不会再为任何人流泪,事实上,自己也的确做到了。只除了——她。
      身为陈郡谢氏家族的三小姐,安西将军谢奕的女儿,当今尚书仆射谢安的侄女,右军将军王羲之的儿媳,会稽内史王凝之的妻子,兖州刺史谢玄的姐姐,人们在谈起她时,总是带着羡慕而又钦佩的语气。
      人们说,王夫人自幼便才华出众,年方七岁便咏出“未若柳絮因风起”的佳句,令群从兄弟黯然失色。
      人们说,王夫人少时便胸襟不凡,叔父谢安问众人毛诗何句为佳时,她回答说:“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咏怀,以慰其心。”被叔父称赞有雅人深致。
      人们说,王夫人精通玄言,辩才过人,小叔王献之尝与宾客谈议,词理将屈,王夫人为其解围,申献之前议,客不能屈。
      人们说,王夫人风韵高迈,同郡张玄妹顾家妇张彤云虽清心玉映,自有闺房之秀,却难及王夫人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而使人心形俱服。
      人们说……
      人们说……
      究竟有多少评论她的话语,郗超已经记不得了,但他却知道,人们所说的她的一切,和谢奕有关,和谢安有关,和王羲之有关,和王凝之有关,和谢玄有关,却独独与他无关。
      人们只知道他是北府郗家世子,是想要篡位移晋鼎的权臣桓温的心腹,只知道他素与谢玄不善,与谢安等反桓势力水火不容。
      可是他们却永远不会知道,他和她之间,曾经有过怎样的静好年华,倾心相许,又是怎样的无奈使他们被迫分离,从此只能遥遥相望。
      “大人,兖州刺史谢玄谢大人来访。”门口传来阿仓低低的禀报声。
      郗超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请谢大人进来吧。”说罢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喉咙中微觉腥甜,拿过枕边的绢帕擦了擦,雪白的丝绢上登时一片殷红,门外传来一阵轻捷的脚步声,他知道定是谢玄到了,忙将帕子塞到枕下。
      门帘掀起处,阿仓引着一个身披大氅的人走了进来,来人解下大氅,露出一张清湛若神的面孔来,那张面孔虽依旧英俊如昔,却早已褪去了少年时的稚嫩与飞扬,取而代之的已是一州刺史的凝重与威仪。
      郗超想要坐起身来,却发现竟使不出一丝力气,阿仓忙上前来想要扶他坐起,却被谢玄一把按住:“都病成这样了还硬撑什么?你躺着便是。”
      郗超微叹了口气,依言躺在了榻上,转头吩咐道:“阿仓,你退下吧,我和谢大人有些话说。”
      阿仓垂头答应,偷偷瞄了两人一眼,依言退了下去。
      谢玄盯着郗超,一言不发,郗超微微一笑:“你竟还肯来看我,倒真是没想到。”
      谢玄淡然一笑:“是么?人人都说郗使君通达枢机、洞见卓识,就连从前的桓大将军也常言你是深不可测之人,竟会连这样的小事也料不到?”
      郗超微微苦笑:“人算不如天算,世间之事,又岂有人力能穷尽之时。”他微微喘息了两声:“你今日来,总不会是为了来看我笑话的罢?”
      谢玄轻轻哼了一声,却并不答话。
      "苻坚灭燕后,对我大晋已是虎视眈眈,令叔让你去北府组建新军,进展得如何了?”郗超问。
      “有朝廷的支持,还算顺利。”谢玄下颚微扬:“这还要多谢尊府当年在北府的经营,否则许多事还要大费周章呢。”
      郗超闭上眼睛,随即又睁开:“桓将军在上游全重江南,轻戍江北,虽然万无一失,却失之保守,这一来,等于是将江北送给了苻坚,襄阳只怕是保不住了。”
      说到军事,谢玄的神情顿时凝重了起来:“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如今朝中格局荆扬相衡,桓将军着意于保存桓家的实力,朱序虽是桓家亲信,但要他倾荆州之兵去救襄阳,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你身在兖州,鞭长莫及,外物援军,襄阳失陷已是必然之事,但荆州有长江天险,虽被压制,秦军一时也奈何不得,到时苻坚必会全力进攻下游,以和荆州形成棋劫之势,东西并进,如此一来,便可直下建康了。”
      “若非当年桓家一力把持朝政诛锄异己,我大晋又岂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谢玄一拳捶在榻边,愤愤道。
      “事已至此,为今之计,只有依靠你的北府兵了。”郗超目光炯炯地盯住谢玄。
      谢玄微一皱眉,叹道:“只是北府兵组建未久,前秦却是久经沙场,兵多将广,这一仗,我也没有把握。”
      郗超微微一笑:“是么?这听起来没一丝气力的话,想不到竟会出于谢家的九公子谢幼度之口,当真是令人失望。”
      谢玄剑眉一扬:“阁下放心,若苻坚当真敢进犯江南,玄必叫他有来无回。”言语之间,傲岸之气显露无遗。
      郗超点头微笑:“如此嘉宾试目以待。”
      沉默片刻,郗超轻轻问道:“她······可好?”
      谢玄原本已大见缓和的神情又恢复了刚进来时的淡漠,他别过头去淡淡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不意天壤之间,竟有王郎,嘉宾兄不会没听说过罢?”
      “平叔虽然有些迂腐,但待她确是一片真心。”良久,郗超低声道:“世间之事,本难两全····”
      “郗嘉宾!”话未说完,却被谢玄的一声厉喝打断,他霍地站起:“我姐为何会如此,你再清楚不过,时至今日,你还要说这种不痛不痒的混账话来伤她的心么?今日若非她·····”说到最后一句,谢玄生生煞住话尾,双目却如利剑一般,直视郗超。
      原本以为已经麻木的心仿佛被生生撕裂开来,碎成一片一片,一股浓重的腥甜涌了上来,郗超猛咳一声,一口鲜血登时喷了出来。
      谢玄大惊,扶住他急声道:“怎么样了?”一面转头便欲唤人来。
      “没···没事。”郗超喘息道:“不必叫人来。”
      谢玄心中一片酸痛,曾经风度旷世意气风发的北府郗家世子,如今正当盛年,竟已是这般病重不堪,这许多年来,他所受的折磨,只怕也不下于姐姐吧,想到此,不由暗悔。
      郗超靠着软榻喘息一阵,握住谢玄的手道:“幼度,我有一事相求,请你务必答应。”
      谢玄道:“你说。”
      “我死后···”“你胡说什么!不过是一点小病,你便如此气短了么?”谢玄急声打断他的话。
      郗超苦笑着摇了摇头:“当年杜不衍先生说过,我疾患在身,只有二十年之命,如今算算,也是时候啦。”谢玄正欲再说,却被他摇手止住:“你放心,若人事未尽,我自然不会放弃,今日说的话,不过是做最坏的打算罢了。”他微微一顿:“你扶我坐起来。”
      谢玄依言将他扶起,只见郗超揭起榻上被褥,又揭起底下一层木板,原来这睡榻中空,可藏物事,郗超伸手到榻下,取出一个木盒与一个巴掌大的圆形镂花漆盒交予谢玄,随即将睡榻回复原状,谢玄将物事放在一边,将他扶回榻上躺下。
      “这木盒中的,是沿江的地势图,先祖文成公当年镇守北府时,特意叫人绘制了此图以便布防,如今交到你手里,也算是物尽其用。若他日你打败苻坚,先祖地下有知,也必欣慰。”
      谢玄伸出双手,郑重接过木盒:“多谢。”
      郗超拿起另一个巴掌大的圆形镂花漆盒,摩挲良久:“我死后,她不在建康,未必会知道我的死讯,但一时不知,未必一世不知。若有朝一日她知晓,你见她伤心难抑,便将此物交给她,告诉她——见陌上柳发,便如见故人。”
      谢玄接过木盒。他认得此物乃是当年姐姐与嘉宾的定情之物,后两人被迫分离,姐姐将漆盒交还嘉宾,事隔近二十年,没想到他竟还保留着。只见那漆盒漆色剥落,已露出斑斑木质,不知已被他摩挲过多少遍,喉中忽然一阵哽咽,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门外传来家人的禀报声:“谢大人,尊府派人传话,说是前线有紧急军情,请您即刻回府。”
      郗超低声道:“回去吧!我方才说的话,望你说到做到。”
      一阵泪意涌上眼眶,但终是强忍了回去,谢玄紧紧握住郗超的手:“你好好养病,待我过一阵回来,再来看你。"正要站起,忽又俯下身来,在郗超耳边低声说到:“好好活下去,为了你自己,更为了她!”
      郗超微微点头,谢玄站起,深深看了他一眼,大步迈出门去,正要迈过门槛时,背后忽然传来郗超的叫声:“幼度!”
      谢玄霍然转身,迎上郗超的目光,只听他一字一句道:“若有机会,请你告诉她,能与她相遇相知,实乃郗超毕生之幸。”
      谢玄一愣,随即重重一点头。
      望着谢玄远去的背影,郗超只觉四肢再无气力,躺倒在榻上,浑身像温泉浸泡过一般,暖洋洋地无力,是的,该做的事情,他都已经做完了,这背了一生的包袱也终于可以放下,了无牵挂地离去,在黄泉路上,他会一直等着她,只愿来生,两人再不生于贵介高门,不必再背负这一世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
      他闭上眼睛,眼前却是一片如雪的柳絮,风华绝代的林下女子站在树下,顾盼神飞,巧笑嫣然地举着柳枝向着他道:“见陌上柳发,便如见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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