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名单上的天使》木茗

1、01.小姐，你傣族来的呀？

　　“乘坐LH729航班前往法兰克福的杨飞先生，请速到21号登机口办理登机手续。您乘坐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甜美的“寻人启事”在候机大厅回响，“杨飞先生，这是最后一遍通知，请您立即到21号登机口办理登机手续。”

　　机舱内。
　　差不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姗姗来迟的家伙身上。
　　他正拖了拉杆箱进来。
　　穿一件深亚麻色的立领军款夹克，半敞着，露出里面的白色紧身背心，领口开得低，蜜色的肌肤跑了些出来，坚实的胸肌隐约可见。他步幅很大地走着，一头黑密的中长发，随着节奏微微律动，缎子似的，泛柔光。那条古着泼墨牛仔裤穿在他身上，更显双腿修长。上面的猫抓磨痕，与脚下的深棕色短帮复古战靴，又为其打下一份粗犷不羁的气质。他偶尔抬起手，纤长的五指迅速滑过发际，将垂覆在面颊上的发丝往后梳拢，目光与人接触时，嘴角便扬起一抹好看的弧。
　　真帅！人群中有窃窃私语。
　　天哪，怎么还没到头……杨飞加快了步伐。和大部分留学生一样，他买的是廉价票。自然，要被打发到机翅膀、机屁股去的。
　　呼……总算到了。他长长吁出口气，褪了外套，扔到座位上，去开行李舱。
　　汗水泅湿了他的背心，躲在后背形成一块半透明，贴合着背肌，使得那份青春的形状欲盖弥彰。又因为双臂的托举，令得臀肌紧绷，牛仔裤顺势勾勒出了一个完美翘弧。
　　坐下来，微微有些气喘，胸前的钛钢方牌吊坠，正随着他胸膛的起伏，一闪一闪。机场那一段狂奔，委实耗去了他不少体力。
　　好在登机大典，终于，搞掂。

　　有时杨飞真怀疑，自己是否叫杨走、杨跑、杨跳……才名副其实些？
　　每次的长途飞行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所幸的是，这回旁边两位子空着，这就好比花硬坐的钱，得了卧铺享受。很好。起飞后，照例拿出本读物来，照例翻不到几页，照例就困了，于是拉下窗盖，扳直扶手，将毯子一裹，他便蜷躺了下来。
　　这样迷糊过去，也不知多久，昏昏沉沉中，隐约有异样之感……微微打开条眼缝，发现：有个家伙正盯着自己在看！
　　空姐么？机舱里的光线并不好，但杨飞仍可以肯定，不是。空姐哪能这么有空。Ta就这么盯着自己，没有半根烟也有一泡尿的功夫了。
　　看懂了没？看会了没？看够了没！杨飞心里不痛快，可也无奈，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说呢，说他长得好看吧，那是说给瞎子听的。因为：不知杨飞之姣者，无目者也。所以被观光也是习以为常。
　　不过跟百货公司样品一样，看归看，他原则有一条：Keep Your Hands off！……那谁！居然越凑越近，还伸出爪来了……不像话！
　　“嗨！”杨飞忽地双目齐睁。噌一下，眼镜蛇似的竖起半截身。

　　是个女孩，戴付眼镜，脸胖胖的。手里端着塑料水杯。
　　“啊？！”她猝不及防，一个趔趄，那杯里的内容便打发到了杨飞身上。
　　“你你，你……”那女孩子显然惊魂未定，你了半天，“你，你哪里剪的……头发？”
　　切，杨飞嘴角一牵，似笑非笑。这种搭讪，听得还少吗。他抖开那条不幸溺水的盖毯，发现积水都可以养虾了。更糟的是，搭在上边的本子也被殃及。无奈之余，瞪她一眼：
　　“小姐，你傣族来的呀？”
　　“对不起！”她吐吐舌头，跑开了。
　　靠，又回来了。
　　“Hi，请问这边位子有人吗？”女孩仍捧着个杯子。嘴上问的客气，却未及杨飞表态，人就突然毫无韵律地摇摆起来，叫了声“哎呀呀”，便一屁股栽到了他隔壁。
　　该死的气流！
　　“Sorry，”女孩不好意思地往旁挪了挪，双手递过杯咖啡，“还好这个杯子有盖哦，没洒，呵呵。给，刚冲的。”
　　“谢了。”杨飞倒是庆幸这会儿没躺着，不然她这一屁墩下来，自己还不得落个欧阳克的下场呀。
　　“啊还有……”女孩从牛仔背带短裤的大口袋里摸出一根巧克力棒糖，剥去糖纸。
　　“OK。”杨飞正好有点饿，就没客气。
　　“不不，我是说，”她指指被杨飞叼在嘴里的棒糖，做了个搅拌的手势，“巧克力溶在咖啡里，味道会更好！你试试？试试！试试吧！”
　　架不住她的执着，杨飞讪讪地将棒糖丢到杯里。
　　女孩笑眯眯的，就跟说服吝啬鬼往募捐箱里投了一枚硬币似的，很有成就感。在她的示意下，杨飞只得又胡乱搅了几下。望着兀自打旋的黑乎乎的液体，安慰自己，总比老抽好喝吧。
　　“怎么称呼你？”她扶了扶眼镜，问。
　　不想说真名。杨飞垂下眼帘，将杯子缓缓举至唇边：
　　“马克。你呢？”
　　“欧元。”女孩咧嘴一笑，笑得象做牙膏广告。

　　正含了口咖啡呢，听她答得有趣，扑哧一乐，呛着了。竟打起嗝来。刹不住。把杨飞郁闷得不行。于是一仰脖，将剩下的咖啡全含在嘴里，准备憋气分次吞下。以前试过，有效。
　　“哇！看那边！”突然，女孩身子一僵，满脸惊恐地伸手指向机窗。
　　看你个头啊。杨飞暗笑，注意力转移止嗝法？嗯，演技不错，可也得用点脑子吧。于是别过头去，昂昂下巴，示意机窗盖还关着呢。
　　“啪！”不料背脊心便吃了一记重掌！
　　却原来，猜中了开头，猜不中这结局。
　　此时，此刻，杨飞若不控制一下嘴型，那口含着的咖啡便会喷将出来。不是林黛玉临终喷湿衣襟的那种喷哦，而是会跟“对穿肠”先生一样……效果不堪设想！情急之下，连忙捂嘴，楞将鼓成青蛙外声囊似的两个腮帮子憋回去憋成猴腮……然后，等脸色不那么猪肝了，才回转头来。
　　忽地两鼻孔一热。俊美的脸上就多出两条黑黑（注：本品含咖啡因）的液体来。
　　“不打嗝了哦？”女孩兀自笑嘻嘻地摆动右手，“我的‘化嗝绵掌’厉害吧！HOHO，一‘捶’定音呀！哎！你流鼻血啦？！怎，怎，怎么会这样……给给给，我有……”
　　“没事。”杨飞故作淡定地接过纸巾。
　　“对不起对不起啊！”她表情纠结，手足无措，支吾半天，竟道，“要不，要不你打还我一掌好啦！”说罢，嘴眼紧闭，便做黄盖状。
　　“不用客气。”杨飞比周瑜还风度，当然不会赏她一掌了。
　　而是想踢她入太空呀！

　　恼火，加之画家的本能，让杨飞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位冒失鬼：显而易见，非美女也。不然坐到现在，咋还没有交个朋友的想法和冲动？
　　打扮亦很糟呢：鼻梁上架付圆黑框，别说那是哈利.波特款哦，任弼时那年头就潮过了！失败；厚而密的刘海，汤碗似的倒扣在额前，下边的长发又参差不齐，总体来看呢，就象顶了一只大水母！失败；黑色低帮毛边帆布鞋，搭配黑色纯棉及膝袜，哼哼，难倒不像驴腿吗！失败；至于那身牛仔背带短裤就别提了，死机蓝，胸前还有那么大一口袋……唉，女人象猫，不赖，可她是个机器猫！失败，失败，失失败。
　　杨飞在心里连连打叉。更搞的是她挂在胸前的手机，拖了布偶、珠串、吊牌等等挂饰，丁玲当啷一大坨，简直就是达文西费了一生精力发明的——“要你命3000”之Update版！
　　小屁孩。杨飞业已盖棺定论。这种屁孩，就是爱炫，哪里体会得到，简洁才是美呢。
　　哦，伊莲！

　　*** ***

　　“这本……能借我看下吗？”
　　她指着那本放在杨飞前座后背插袋里的册子，问得怯生生。
　　那是个速写本。很厚，B5纸大小，古铜色纯牛皮手工皮雕的封套上，缀有极精致的欧洲古典花纹。那种柔和素雅的色调、细腻厚重的质感，以及浪漫怀旧的纹案，使其在外观上独具一格。在本子搭扣处，尚躺有一枚钟形古银雕花扣，玲珑别致。花扣中心，赫然可见一浮雕效果的英文字母“G”。本子显然经过精心设计，华美而不失庄重，尊贵而不显张扬。几可视之为一件完整的艺术品。然作为一个本子，它未免有奢华之嫌。昨天刚捡到时，杨飞就一度以为是本精装书呢。
　　奇妙的是，当他拿起本子摩挲端详时，竟有种恍如相识的感觉……
　　翻开来，一叠纸页大多已经泛黄，笔迹画痕却清晰依然。从画面内容上看得出作者游历甚广，可谓“搜尽奇峰打草稿”。画功亦是了得，尤擅运用光影虚实、明暗对比来塑造画面的空间层次感。作者是外籍人士罢，杨飞推测，因为画下边都注有英文。可惜，字迹太过潦草，更可惜，他的英文也不够好。
　　当然这些文字并不妨碍他对画作本身的欣赏。杨飞喜欢这些画，尤其是里面一位少女的肖像。那是个相当清秀的亚裔女子，不晓得是模特，还是作者的恋人、朋友？可以肯定的是，作者喜欢她。各种姿势，神态，尽收笔端。不知怎的，杨飞总觉得，那女子淡雅的气质与伊莲颇有几分相似。
　　于是他决定把这本捡到的画簿，带回慕尼黑。
　　这不，上机后又拿出来看了几眼，睡下时就随手搭在盖毯上，结果被那丫头泼了水，现在皱巴巴的，好几页粘到了一起。令杨飞气恼不已。
　　“对不起，是私人笔记。”他摇摇头，冲她牵强一笑。
　　“哦……”女孩有几分泄气。撅嘴吹掀起一层刘海，望着这本册子，满脸失落。

　　“德国好玩吗？”她将椅背调至一个舒适的角度，换了个话题。
　　“第一次来？”
　　“嗯！”她重重点头。
　　“怎么说呢……”杨飞单手支颔，食指来回摩挲着下巴，眼神中透出一丝戏谑，“唉，Germany，Germany，折磨你，折磨你啊！”
　　“那……”女孩迟疑了一下，“你去哪个城市呢？”
　　“这么巧啊！”得知杨飞在慕尼黑上学时，这丫头顿时又笑开了花，“我也是我也是！”便开始自报家门，她说她是去德国念文学的。有点出乎杨飞的意料。问她欣赏哪位德籍大作家的文笔啊，歌德？海涅？席勒？黑塞？伯尔？伦茨？君特.格拉斯？托马斯.曼？都不是？不会吧，难不成格林兄弟？
　　一直摇头，末了她说：“我超喜欢徐四金哦！你喜欢吗？”
　　徐四金？杨飞差点又笑喷。拜托！人家叫“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ueskind）好不好。这港台的翻译呀，就泛着一股子菜市场气。徐四金！哪象德国文字工作者啊，周大福铺里的伙计还差不多。看来又是个被港台文化洗脑的主。于是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徐四金的不知道。我只看过徐九经。”
　　“徐九……？写过什么的？”丫头眨巴着眼，眼里茫然一片。
　　“徐九经都不知道？”杨飞故作吃惊状，“他写过《卖红薯》呀。名著哇！”
　　“卖，红薯？”丫头嘟着嘴，耸了耸肩，“没看过耶。不过我看过卖血的，叫许三观……”
　　“嗬，没想到你还是个文艺女青年啊，幸会幸会！”

　　完了完了，杨飞唇角尚挂一弯浅笑，心里却叫苦不迭，最吃勿消的就是文艺女青年了。
　　不过他倒挺佩服那些学Germanistik（日耳曼语言文学）专业的家伙。人说法语是贵妇的语言，意大利语是少女的语言，英语是农夫的语言，而德语呢，是毛驴的语言。所以，把学习毛驴话树为人生目标，这得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啊！更别提还要研读驴语书了，那得花多大的耐心和功夫啊！马克.吐温不都说了吗，“每当德国文人跳水似地一头钻进句子里去，你就别想再见到他了，一直要等他从大西洋的那一边再冒出来，嘴里还衔着他的动词。”
　　“那你在哪间学校啊？主修哪门呐？”
　　“我么，主要修修防盗门、车库门、木门、铁门、钢……之类的门啦。”杨飞朝她挤了下眼，没憋住笑，招了。
　　“WOW！你是画家！”听了他礼尚往来式的简介，女孩一张嘴张得象做扁桃体检查。眼神里流露出的崇拜与羡慕，倒也令杨飞受用。
　　“其实，我也喜欢画画呢！”她莞尔一笑，提溜起“要你命3000”手机，从一坨挂饰中扒拉出一截花花绿绿的长条，“看，这个，你猜是什么？”
　　“不知道。”
　　“是冰棍棒啦，看不出来吧！”女孩面有得色，“我在这面画了图案，反面贴上磨片，就是指甲锉了。嘻嘻，很Q吧！还有……”她顿了顿，忽然羞赧起来，“算啦，还是不班门弄斧了。对了画家，留个手机号吧！”
　　“手机，刚丢了。”杨飞摊摊手，表示抱歉。
　　是实话，今年丢的第N部了。
　　“没办法，常丢这玩意儿。”他补充。
　　“唔，要象我这样子嘛，”女孩一脸同情地举起“要你命3000”示范：“多挂些东西啦，体积大点，就不容易丢了……”
　　“嗯，这主意好，”杨飞交抱双臂，斜睨着“教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下回买了手机，我吊上个枕头、板砖试试。”
　　“啊？”女孩皱眉努嘴，双手比划出一个枕头的样来，忍俊不禁，乐不可支。
　　杨飞跟着嘿嘿两声，却是皮笑肉不笑，心道，无聊。其实逗女孩子本是他强项，但这家伙近来情绪不佳，登机前又跟老爸吵翻，身心俱疲的，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说真格的，女孩的多话几乎令他有改行当司机的冲动（请勿与司机交谈）！
　　眼皮又重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就象根无精打采的垂柳，已招架不住身边热情的知了……还要飞七八个钟头呢，不行，over这场马拉松聊天才最紧要。
　　于是他抻了抻腰，手拍着嘴送出个长长的哈欠，然后闭起眼，双臂交叠于胸前，把头抵靠在舷窗……
　　他就这样坐着，仿佛快要入定。对于隔壁的搭讪，一概哼哈而过。

　　丫头终于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法兰克福换机时也没见她。
　　杨飞又打了个盹，醒来时，飞机已经比鸡飞得还低了。
　　然后出关，拿行李。
　　正要走，突然，后背被重拍了一下。
　　回头，顿时两眼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