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英录》客吾

14、韩非子

　　说是书评，其实只是我的读后感，并未经过深思，下面的行文，一定会写得非常散漫。本来写这个之前，最好读一下史记中的相关篇目，再读一读《解老》，但是最终是没有读那个。我觉得法家真是太可怕了，我恨不得早日摆脱它。

　　我是怀着很深的提防之心读《韩非子》的，但是也尽量提醒自己不要对它含有偏见。先简要说一说《韩非子》的惑人之处吧，惑人之处，也正是高明之处。韩非子据说是口吃的，可是他的文章写得非常有逻辑，观点表达得很明白犀利。他所说的话，都有人事来支撑，分条列出。其他学派的人，说理的时候，喜欢用类比，例如荀子，或者喜欢偷换概念，例如孟子，或者喜欢取玄乎的自然之物做证，例如老子，或者显得荒诞，例如庄子。而韩非子全没有这些问题，他所用的事例，几乎全是可靠的人事，因此一个法术之士会很相信他的那一套。韩非子的学问，虽则近乎老子，近乎荀子，却有更强的实用性。韩非子看待问题，也更加透彻。在说理方面，韩非子达到了前人没有达到的高度。这一套偏激而邪恶的理论，散发着可怕的魅力。

　　然而我终究是是完全不能同意韩非子的。读韩非子的时候，我常常感到一阵阵的寒意。韩非子的那一套，完全是讲给极权君主的役人术。这种役人术，带给我们的必然是深重的苦难，它的理论根基实在太背离人性了。

　　批判韩非子，从根本上来看，是要批判他深以为然的“人性本恶”。批判一样东西，首先必须了解他。我在下面简要讲一讲我对《韩非子》的理解。从人性本恶这一点出发，韩非子教孤独的君主，如何用手中的权力，防止自己被这种邪恶所妨害，又利用这种邪恶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里包含两个方面：

　　第一是让君主防备受人性的危害。韩非子完全不同意人之间是有爱的，不相信有真正的道德，不相信人有不逐利的。他只相信绝对的权力以及法度，而决不信不可控制的人的感情，“故明主者，不恃其不我叛也，恃吾不可叛也”。这样就衍生出对臣子的控制的各种办法，韩非子教君主怎样通过“无为”来防止自己的弱点被臣子看到，怎样识破臣子的各种阴谋手段，怎么采用各种手段让臣子害怕自己，最终目的是为了让君主牢牢控制住臣子，使臣子像绵羊一样无力，使天下人在君主面前，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这是君主作为的基础。

　　第二是教君主利用人性。国之神器，在韩非子看来，就是赏罚，赏罚之法度执行得越严厉越彻底越公平越好。赏罚不分贵贱，这一点很有诱惑力，其实也是经不住推敲的，因为此时的赏罚只是君主的一种手段，一切都是为君主服务，公平也是相对的。这一点后面再说。赏罚可行的依据，是天下人没有不好名好利的，没有不逃避伤病死亡的。因此君主可以依靠赏罚，来让天下人动起来，为他服务，实现他的意志。凡是君主觉得符合自己意愿的，就赏，不符合的就罚，所有的一切，都是以君主的意志为准。维持法度，靠的是君主完全不可被威胁到的权力。

　　说实话，韩非子构建的这个模型，实在可以帮助君主获得极高的效率，所以才有秦朝短暂的成功。秦朝的百姓到底幸福不幸福，这是很难说的。我也先不理会人性之善恶的争辩，这个是问题的根本，也是千古的辩题。我现在就立足于韩非子的这一套理论，提出几点质疑。

　　第一，君主并非是万能的神。韩非子让天下人的自由，都掌握在君主的手上，而君主则是完全不受限制的。让我们先假定君主的目的是好的。君主的意志是不可能据对正确的，他错误的意志也会得到推行，天下人即使知道他的意志是错的，也没有补救的办法，君主一个人的错误就会无限放大。

　　第二，韩非子完全没有想到，有法度不能发挥作用的地方。所谓“山高皇帝远”，在这些极权的光芒无法触及的地方，会有另一种局部的极权存在，从而妨害法术之公平。事实上，君主根本无法用权力完全限制臣子，无论多么厉害的君主都做不到的，而这就是笼罩在韩非子头上的乌云。

　　第三，韩非子给君主指的是一条对君主自身有害的道路。在韩非子看来，君主所需要的唯有权力，权力可以用来满足财货、美色、杀戮等一切旁人不可企及的欲望。人总是有感情的，君主也会有感情，韩非子所调教出来的君主，从精神上必然是孤独的，非常孤独，他完全没有可以信赖的人，他要时时提防所有其他的人，他看似避免了人性带来的威胁，可是他并不能完全摆脱这种威胁，因为他根本不能做到无情。君主的无为，不过是装出来的，远远没有达到宗教哲学的高度。这样的君主，其实非常可怜。底下的臣民也是一样，完全依靠着冷酷的律法来维持各种活动。这种时时从内心涌出的孤独，是不可战胜的。

　　第四，君主的权力，并不能给他带来绝对的安全。也就是韩非子并不能绝对保证君主能完全限制臣下。无需多言，秦朝就是最好的例子，臣子和民众并非那么容易控制。

　　以上的四点质疑，是在君主的意志有利于所有人的前提下。就连这种君臣百姓利益一致的情况下，君主采用法家的方式，都不能保证自己绝对成功。假如君主只顾着自己的利益，而对臣下的利益有妨害，则君主更加难以如愿。我得出的结论是，韩非子教授给君主的役人术，就算在人性的确全恶的条件下，也是难以行得通的。

　　假如从批判人性本恶的方面出发，则我要更加厌恶韩非子。说到这里我就有些激动，不妨在此简而言。事实上我下面的话，可能带有很浓的感情因素在里面。

　　韩非子这个大变态，完全缺乏对“人”的思考。我觉得他大概是有什么心理阴影，所以他对人抱有敌视态度，他以为人是恶的，很简单地认定人想得到的就是利益名声而已，在通常状态下人必须像野兽一样不择手段的竞争，而不能和平共处。最好有一个强力的统治者，给他们制定规矩，终结这种混乱。他以为，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他内心深处极度缺乏安全感，所以总是想着去掌控一切。凡是不能为他所用的东西，让他的理论显得苍白的东西，就会遭到他的扼杀。让我们来看一段例子吧，这是一段让我非常痛心的例子。

　　“太公望东封于齐，齐东海上有居士曰狂矞、华士昆弟二人者立议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吾无求于人也。无上之名，无君之禄，不事仕而事力。”这两位隐士，是多么逍遥快活，多么自由，而且也是于国家无害的。他们完全不吃韩非子所用的那一套，名利什么的对他们没有任何诱惑，因此君主不能利用他们，“帝力于我何有哉”，这是多么美好的状态。可是韩非子呢，这个内心阴暗的家伙，就因为他无法控制这样的灵魂，而借太公之刀，将他们诛杀。令人发指啊，我现在想想，都很激动。古今因此而死掉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韩非子这样的法家，是不会有理想的。他们胆小，苍白，所以要靠着绝对的权力，来给他们苍白的心灵带去安慰。他们以极端的暴力，摧毁一切不符合他们意愿的东西。他们的手段，虽然也许有可以借鉴的价值，但是，他们的思想带给我们的更多的是一种灾难！理想就算一时不能实现，也是不可以缺少的东西，而变态的韩非子，根本不知道有理想这个东西，他要把我们带到一个自作自受的境地里去，让所有人都品尝人性之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