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子》张素

4、《过桥》

　　每天都会过一座桥。断桥。
　　听村口老人讲，白娘娘和许仙就是相遇于断桥。婶婶骂我又偷懒，我回说该做的活儿都做了——挨了一巴掌。然后去烧饭，烟呛了一脸泪。
　　呛的。

　　「阿若。」
　　我去田里送饭，过桥时被人喊住。抬眼，大我两岁的哥。我像惊了的兔子一样偷瞄四处，哥低着嗓子，
　　「大伙先散了。」
　　可心还是要跳出嗓子眼儿。哥突然说，
　　「你婶婶又？！」
　　我转了脸儿。诶，怎么还是给他瞧见了。哥不再说话。
　　恍惚间，觉得周遭全停住了。连心都不怦怦响了。直到远处的突突突声，比清晨的打鸣还准。哥顿了顿脚，走了。
　　我过了桥。

　　转眼，十六。从三个月前开始，说亲的陆续上了门。婶婶对我时好时坏。拿了件裁剪的新衣比在我身上，等说亲的逃了门后，扒下新衣，抡起扫把。
　　阿若的俊，和阿若的怪，一样出名。
　　——阿若不怪，阿若只是在等。
　　「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贱丫头，亏额们养你那么多年…」
　　婶婶打不动了，就捶胸顿足得骂。有一次骂得顺了，溜出一句「你和你那没良心的爹娘一个样，」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叔叔红着眼吼了回去。
　　我对爹娘的记忆更为陌生，陌生到习惯了寄人篱下。
　　婶婶气极，应下一门亲事。那应该叫做卖。叔叔没敢再吭声，每日天不亮就下田，自个儿带上凉饭。
　　我真的慌了。
　　哥来了。
　　「想娶阿若也成啊，你拿啥子来娶？」
　　婶婶倚着门框剔牙，哥的脸红了半晌。我扒着窗缝，看他的背影，那么长，虚晃着。婶婶说出了一个数。窗户合得太猛，碾了我的手。
　　哥，你走吧。

　　哥真的走了。临走前，他站在断桥，提着酒，敬了乡亲：
　　「阿若婶子，明年，额一定回来娶她！」
　　哗然。我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

　　我都忘记了怎样过的。没人再上门，可所有人都盯着。婶婶从冷嘲热讽到开骂，我咬着嘴唇。
　　阿若相信哥。
　　看着烧得红红的柴，说，阿若相信哥。呛出来的泪也就风干了。
　　两个月后，有一笔款子寄来了。从东莞寄来的。
　　婶婶笑得发颤，我追着人问这是什么字。有人捻了半天的胡子，说是‘Dong Wan’。我跟着念了一遍，又追着问这儿什么样。
　　「有个草边边，估摸是好地方。东边的。」
　　被我问的不耐烦，甩过来一句：
　　「反正不像咱村儿这里。啧啧，能挣大钱。」
　　我就在等这句话。
　　等着了，心满意足。

　　两个月，两个月。周而复始。可就当大家都习惯了，两个月，却突然断了。没有皱皱的信封，皱皱的字，没有了钱。
　　有的是风言风语。发财了，富贵了，忘了。
　　婶婶的脸色终于变了。
　　叔叔又起早贪黑。婶婶和那家人说定了，秋天过了，送我过去。她索性也不骂、也不锁，任我呆在桥头。村里有人指指点点，闲言碎语，我都没听。
　　坐在桥头上还是那句话：
　　阿若相信哥。
　　后来自个儿的声音小了，就唱歌。没有歌词，咿咿呀呀。像是娘亲哄娃娃入睡的浅吟，自然而然得哼了出来。

　　哼着哼着。遇着了他。

　　很多人问我，初次遇见他是什么样子。我憋红了脸：
　　「夏天…桥…」
　　于是，报道成就了那年夏天、青青河边。有人随手送了我一顶帽——天籁之音引得导演垂青。
　　他是王瑞恩。前任影帝、新锐导演。我后来才知道。
　　初见，他连声叫喊，我却不知他在叫我。
　　回想，他说的是，小姐。
　　我以为是哪里来的怪人，慌得拔脚回家。他长手长脚，拽住我的胳膊。我想也不想，一口咬上去。
　　隔着细布，隔着莫名其妙的香。
　　「你！」
　　他换了手拉住我。我该大叫的，可无意间抬起头，被吸附住。好深。他微蹙的眉。我如做错了事一样低垂着头，动弹不得。那莫名其妙的味道，沾在我身上。不是草，不是花，不是土。
　　他松了手，开了口。
　　「会唱歌么？成绩怎么样？」
　　「会表演么？」
　　他问。我听不懂的字眼。脚像扎在底下，再无拔脚的勇气。更不敢抬脸。只会杵在那里，听不见风声。他尬在那里，很慢很慢地说：
　　「你，会，唱歌么？」
　　我缩着脸。唱歌，我跟着戏班子哼过，才刚开嗓，婶婶就骂过来。戏子无情，兜头盖脸。

　　突突突，远远的扬起尘，一如从前。哥？我焦急地抬起头，撞上的却是那道深邃。我来不及避，血丝渗红了脸。
　　他后退几步。我转身狂奔。
　　风从耳边顺过去，呼呼响；眼前有噼里啪啦的柴，红通通。我被门口的彩礼晃了眼。毒辣的日头照在塑料上，一旁的姑婆们笑得不顾牙垢，婶婶也在笑，像铁片划拉锅底的声音。
　　炉灶的火很旺，我加了一块又一块柴。
　　炉灶的火比嫁衣的色儿还艳，我踢翻了灰。
　　灰散了，天暗了。

　　「听说那人四个导——演——」
　　「啥叫导演？」
　　「倒烟的？那可不四啥子好人！」
　　「去去去，你个没见识的。人家四读书人，北京来的。」
　　整个村子都在谈论那个人。
　　我蹲着剥老玉米的时候，听婶婶和姑婆说，那人想带几个人去北京。越传越邪乎，有说那人根本是个人贩子。村长出来辟谣，领着那人吃席。叔叔去了，吃得醉了回来，婶婶一面端茶递水，巴巴得等着套出点话。
　　屋子里又闷又熏，我偷摸出门，坐在门口的石头崖子上。星星很亮，仰着脖子数星星，却被一阵踉跄声给惊着了。墙根下，一团影子正挪过来。
　　我攥紧了随手摸来的石头。
　　影子顿住了。然后是呕吐声，听着让人揪心。就知道，是那个人。想也没想就走了过去。
　　他还在吐，边吐边咳。我扔了石头，换了萝卜。
　　「咳咳…谢、谢谢…」
　　我头一次听到这么多个谢字。转身跑，又被他拉住了。条件反射地咬下去，牙齿撞在萝卜上，碰了满嘴酸甜。
　　「对、对不起…咳咳…你，你别走…」
　　他上气不接下气。眼睛盯着我，比星星还亮。我的脸好烫。他嚼了几口萝卜，滑坐在地。可他还扯着我的袖子呢，连带着我也扑通摔到地上。
　　「对不起！你有没有摔着哪儿？」
　　我也头一次听到这么些个对不起。他果然是读书人。
　　他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叫王瑞恩。瑞，祥瑞的瑞；恩，报恩的恩。我是个导演。导演就是…」他似乎苦恼于怎样解释。
　　「你能领Ne去Dong Wan吗？」
　　我说。
　　声音不大，也不清楚。可村里的夜很静。
　　「…」他没吭声。
　　我的气力也散尽了，瘫在地上。半晌，他很慢很轻地问：
　　「你、想离开村子吗？」
　　我咬着嘴唇，点点头。他又说：
　　「我、只能先带你去北京，你知道北京么？」我点头。村小学的课本上画着天安门，那儿就是北京。
　　「至于你说的…那个地方，我答应你，有机会，带你去。」
　　他说的很认真。我信。

　　他提出了人选。叔叔婶婶的脸色儿变了。村里头议论纷纷，村长也不干，因为他推了他侄女。阿若身上出了太多事，定亲、抢亲，没下文、再定亲，四个字：不守妇道。整个村子被说不清道不明得笼住，人人都一副好奇又恐惧的表情。
　　听说，村长郑重地让他琢磨琢磨。
　　他直率地回绝。村长挂不住了。他必须得走。
　　我被婶婶关在屋子里。他没来过。
　　难过。失望。愤怒。委屈。这次是空的，不跟自己说话了。一样挑水烧饭，烟还是呛人，呛不出泪。柴还是刺眼得红，我踢翻了灰。灰扬满灶，心仆仆跳。
　　天又暗了。
　　亲戚来请吃席。这些天的折腾，婶婶其实也倦了，推说心里不踏实，不去。
　　「瞧阿若这些天的样儿，还有啥好惦记的。再说那什么导的早走了，你还操心个啥。」叔叔说。
　　我总觉得叔叔在帮我。
　　婶婶跟着叔叔走了。我逃了。什么都没带，什么都不记得。
　　风、蛙鸣、蝉噪，热，汗，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断桥上的剪影——那就是世界。

　　近乡情怯。我不敢动。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么？」
　　他的声音低低的，很瓷实。特别是在夜晚、桥上。醉人的声音，为什么是醉，原来声音也可以是酒。我不答话，他也不做声；我不看他，他只顾流水。我杵在村口，他站在桥上。月光披在他身上，衬出一股凉。
　　我碾着脚下的土。
　　表面是一层浮土，底下却硬实，沟沟坎坎，不留神的就会崴了脚。我把浮土碾开了，吞了几口气，
　　「…瑞、恩…」
　　我只记得。祥瑞，报恩。他是不是祥瑞？我需不需报恩？而王瑞恩从他的世界向我伸出了手。断桥上，冷月下，天神降临。说出他的名，记得他的恩。走入他的画地，离开我的领土。
　　老人们说，奈何桥上孟婆汤，隔阴阳。
　　那断桥呢？
　　我没多想，已经走了过去。王瑞恩轻声说了句：「你决定好了么。」
　　可他说完便转身走了，大步流星，我没得想也没得答，只有甩开步子跟着。他越走越快，索性跑了起来。我能有什么辙，除了跟上以外，容不下其他心思。
　　我过了桥，没有回头。

　　后来，知道好多人爱用一个词：命运。他们说，我的命运被改写了，那一笔转折就是断桥。于是，有追捧、有不屑、有惋惜。有刨根究底，上溯千百个年，揭秘某朝状元就是从这桥上过去的。
　　你说他回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