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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蓼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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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贺埋首翻阅竹简,一遍遍的核实各个采女的家世身份,门外莲步姗姗,没多会儿宫女领着一人进来。进门没行大礼,只站着屈膝肃拜即止。
张贺觉得奇怪,抬头一看,却是昨晚在合欢殿侍寝的周阳氏,他指着自己侧面的一张席,说了声:“请。”
周阳氏嫣然一笑,提裾正坐,身姿婀娜中又带了股妖娆妩媚。张贺在心里赞了句,果然是人间极品,难为长公主要特意将她纳入掖庭。
“周阳蒙?”
“诺。”
声音娇柔,婉转动听,张贺忍不住又瞄了她一眼,名籍上写的是十七岁,可那张脸上飞扬的神情可一点都不像只有十七岁。
“嗯哼,复姓周阳,周阳人,祖上可是原姓赵?”
周阳蒙大大一愣,笑容就此僵在了脸上,好在她为人巧智,也算是有些见识,马上又恢复了笑容,轻轻应了声:“诺。”
张贺随即“嗯”了声,合上竹简,套入帛袋,动作十分迟缓。
掖庭令的不动声色反叫一直自信满满的她忐忑不安起来。她祖上原不姓周阳,本姓赵,乃是高祖幼子淮南王刘长的舅父赵兼。孝文帝时封为周阳侯,但之后淮南王谋反,赵家连坐,取消侯爵,赵氏族人于是指地为姓,改姓周阳。这些原本并不算什么大事,即使张贺提起,也无伤大雅,然而她现在坐在这儿,却感觉如坐针毡,浑身不适。
她认定张贺无缘无故的提起她的祖姓,无非是想借此来羞辱她,她与皇帝配偶,说得好听是宠幸的采女,说得不好听,不过就是教引少帝房帷密事的御幸之女。当初淮南王刘长的生母赵姬,原是赵王张敖身边的美人,高祖途经赵国,张敖为了讨好高祖,便让赵姬侍寝一宿。赵姬因此得孕,但她怀着刘长,名分上仍是赵王宫中的一名美人,即便后来受张敖谋乱罪名的连坐,在狱中生下刘长而后自缢,她都没能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张敖后来逃过劫难,讨好高皇后,娶了鲁元公主,又恢复了王爵荣华……也许,在张敖心里也早忘了自己的女人里头有过一位姓赵的美人。
“昨夜陛下几时离开的合欢殿?”
她在不经意间闪了神,直到听张贺询问,才醒过神来,答道:“亥时五刻。”
张贺点了点头,侍坐一旁的许广汉急忙用笔在竹简上记下。
她忽然长长的松了口气,将原先拱起的羞愤一点点咽下肚去。
有没有一个好听的名分有什么了不起?关键是她的曾姑祖母有那个本事能怀上龙种,就算是御进之女又如何?她只要牢牢抓住那个纯情懵懂的小皇帝,还愁将来在这个掖庭没有立足之地么?
张贺对坐在对面周阳蒙的心思一无所知,他只是例行公事的询问了侍寝的一些过程,使之记录在册,然后便打发她回去了。他当下发愁的不是受过宠幸后的周阳蒙该如何安顿,也不是一大堆被长公主纳入宫闱的采女,而是一个小小的女子。
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女子……
掖庭中新一轮的是是非非,恩怨情仇,还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澓中翁捧着竹简在堂上讲解《诗经》:“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一篇《蓼莪》读完,然后再逐句讲解其中的道理,讲到一半时,忽然觉得平时热闹的课堂突然静得有些过分,停下来一望,果然对面张彭祖已经伏在案上,口涎滴垂,酣睡不醒。他胸中怒火刚起,瞥眼却见一旁端坐的刘病已托腮冥思,显得十分安静,一点没有平时的好动姿态。
他在看刘病已,刘病已也在看他,然后那孩子托着腮,瓮声瓮气的发问:“先生,我不是太明白。你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可是我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他们也从没养育过我,那我又应该怎样‘欲报之德’?”
澓中翁被他一言问倒,语噎无语,看着那张稚气的脸孔,他心中却有种淡淡的哀伤直往上涌,眼眶一热,险些当场失态。
“你的父母不是不想养你……”病已目光炯炯的望着他,他忽然觉得面对这样澄净无暇的眼神,他实在无法把那些残酷且阴暗的东西讲给他听,于是改口道,“掖庭令、丞二位抚你畜你,长你育你,顾你复你,出入腹你。他们也可算是你的亲人,你当报之德,有道是‘子欲养而亲不在’……”他突然顿住,感觉越描越黑,着实令人一筹莫展。
他正郁闷,对面的刘病已却只是轻轻“哦”了声,丝毫没有往他处多想,重新眉开眼笑:“先生,这个你放心好了,他们待我好,我将来长大了,自然也会待他们好!先生现在教我读书明理,我将来也会懂得报答先生!”
澓中翁苦笑连连,却只能称赞:“好,好,是个有悟性、尊孝道的好孩子。”
刘病已飘飘然起来,想到昨晚许平君要的那个故事,开口询问:“澓先生,你能给我讲讲皇帝母亲的故事吗?”
澓中翁绝对没有想到他会有此突兀的一问,顿时呆住了,刘病已毫无察觉,仍是喋喋不休的追问:“她是仙子吗?她长得很美是不是?她会飞吗?她……”
皇帝的生母,昔日受先帝百般娇宠的赵婕妤,如今葬于云陵,受皇帝追封为皇太后的拳夫人钩弋。
孝武皇帝少年称帝,在位五十四年,一生之中宠幸的姬妾无数,旧爱新欢,起落更迭,然而掖庭内最叫人难忘不外乎那四位传奇女子。这四人位分极高,其中陈氏、卫氏先后坐上了皇后的位置,最终却皆落得惨淡收场,另一位李氏虽早薨,却在孝武皇帝崩逝后被追封为孝武皇后,合葬茂陵,常伴孝武皇帝左右,剩下最后那位赵婕妤甚得孝武皇帝晚年欢喜,所出唯一的幼子也因此脱颖而出,力排其他皇子,最终继承了汉室大统,但是……
澓中翁看着一脸好奇的刘病已,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眼前这个天真懵懂的少年,也曾是经历过风雨洗涤后的一个幸存者,可他对过去在皇城内所发生过的血雨腥风又了解多少?张贺把教育的重任搁到了他的肩上,对于这个孩子,又该从哪个方向去着手去教导?是应该把他当作卫皇后的子嗣来培养,还是把他当作寻常人家的孩童,任其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长大?
果然,师道之重,不下于双亲父母!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更沉了,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