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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为出版修改的通俗版本 ...

  •   琉璃榻

      “细细,你为段沁受了那么多苦,可曾后悔过?”
      “那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不管现在我怎么想,都没有丝毫意义。”
      ……………………………………

      愿我来世,
      得菩提时,
      身如琉璃,
      内外澄澈。

      一.到流年过尽,韶华去了
      唯因梦短,才更觉夜长。
      烟花靠无尽的黑暗作陪衬,才更显出绽放那一瞬的灿烂明亮。玉腰楼的繁华热闹也向来要等夜阑人静才慢慢显露,如夜开朝合的花,暗香浮动于不动声色间。屋内不曾点灯,我斜靠在琉璃榻上,侧耳静听窗外众人歌舞喧哗。屋外灯火通明,映的银红窗纱鲜艳通透,梦境一般灼灼欲燃。
      男人的梦想,无非关乎女人。美丽妖娆的女人,总希望越多越好,最好能日日翻新,环肥燕瘦,永远没个餍足。
      二十五岁,在青楼里,这样的年纪已略显尴尬。
      就算做了十年花魁女又如何,男人们上勾栏院院寻欢,心中多少都想着继续少年时未完的梦。豆蔻年华的少女才是他们的爱宠,也只有这样的娇嫩年轻才能哄得他们不记年月,忘了自己再不是那青年才俊,如今不外脑满肠肥,个个蠢笨臃肿如猪。
      我虽已久不见客,但多年积习难改,一入夜就再也睡不着,只得每晚望着窗外,枯等天亮。身边亲近的只有这琉璃榻——晶莹剔透,玲珑妖娆,镶嵌七宝,以金坠脚,玉为雕花,如意枕,银铃铛,琴瑟幕,碧纱冰丝幛,四角垂香囊。
      这一番身下繁华,连同那人,只怕都是今生命里注定。
      爱不得恨不得舍不得抛不下离不开……。

      “风姨,要不要吃点消夜?厨房刚送来的雪梨莲子羹,好香呢。”
      好细软的嗓音,不像是一向伺候我的荷香。她知道我脾气,伺候我吃过晚饭就忙自己的去了。我一愣,才想起这是今天刚买进来的小花娘。嬷嬷前儿调了荷香去伺候新花魁,就拿这孩子填了空。
      “大姑娘调教调教,赶明儿这孩子就出息了。”嬷嬷讪讪的笑,我又怎么不明白,花魁才是嬷嬷的心头肉,将来金山银山都要靠她,故此调了荷香去讨好,这孩子不过是应个景,怕我吵闹而已。
      “那就多谢嬷嬷了。”人在屋檐下,我又何苦不识时务。
      这孩子说来真令人哭笑不得,嬷嬷命她叫人,她拿一双圆圆大眼怯怯的打量我半晌,末了竟然唤了我一声“风姨”。
      旁边立时有人低声窃笑。这傻丫头不知死活犯了忌,在青楼里最恶毒的不是咒人死,而是嘲你老相。人人都兴奋起来,互相挤眉弄眼,只等看我下手收拾这雏儿。
      我反倒哑然失笑,风细细呀风细细,莫非你真已老到这般天地不容了么?
      说不恼怒是假的,只是我风细细的笑话又岂是你们这些人能看得的。刻意漾
      出个最慈爱的笑容,“丫头,告诉风姨,你叫什么名字?”
      “招娣。”
      “这名字不好,风姨给你改个名字,你以后就叫欢儿。人活着要欢欢喜喜,不相干的人就不要去理她。”
      伸出手牵她而去,不理会那站了一地的庸脂俗粉。

      “风姨?”欢儿看我不应,又唤了一声。
      我恍然回神,“就搁在桌上吧,我不饿。”
      “可是爹说不吃饭人会生病的呀,姨一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那声音小小的,却坚定。
      不禁转过头去,榻前站着这小小人儿,非亲非故,竟为我吃不吃饭担心。
      不觉柔声道:“孩子,你也饿了吧,掇个凳过来咱们一块吃。”
      欢儿倒是不认生,开开心心的拿碗筷去了。
      ########################
      夜深。
      欢儿在隔壁睡下了。这孩子很活泼,拉着我问东问西,到三更才恍恍惚惚睡去。
      我渐渐问出来,欢儿是拐子卖进来的,只同她说是到大户家里作粗工。可欢儿的爹娘,心里怕是明白的。可怜这孩子,临睡前还念念不忘弟妹,说这里的东西好吃,问我可不可以带些家去。
      她握着我手,自顾自说下去:“风姨你对我真好,等我弟妹都长大了,让他们也来帮工好吗?”
      我不知怎样答她,没造化的傻孩子。

      好容易哄睡了她,揽过如意合欢镜,便在这榻上妆扮起来。
      高价向波斯商人买来的“螺子黛”,画出远山眉色泽均匀沉腻,蔷薇香粉敷面,做桃花妆,额间点金花钿,却嫌店铺中买的胭脂颜色薄,依古法自造“沉檀”,以沉香、檀香、紫丁香、梨子汁混合,九蒸九晒,才酿成白玉盒内一泓黯红。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不束发髻,乌发蝉鬓,不戴钗环,披件白色轻纱,仅佩缨络一枚,式作海棠四瓣,当项一瓣,弯长七寸,瓣稍各镶猫睛宝石一。当胸一瓣,弯长六寸,瓣梢各镶红宝石一粒,左右两瓣各长五寸,皆凿金为榆梅,俯仰以衔东珠,两花蒂相接之处,间以鼓钉金环,东珠凡三十六粒,每粒重七分,各为一节,节节可转,为白玉环者九,环上属圈,下属锁,锁横径四寸,式似海棠,翡地周翠,刻翠为水藻,刻翡为捧洗美人妆,锁下垂东珠九鎏,鎏各九珠,蓝宝石为坠脚,长可当脐。
      你看你看,我可似那飞天?

      ……终究还是泪下,一双媚眼早已混浊如不见底的潭水,哪里敌得过那小女娃的不施脂粉,丽质天成?
      在这玉腰楼,人人皆以色相相搏。弥漫着尽是些肉香、脂粉香,然而最受追捧的,总是那烟花气中残留的一抹清丽。
      当年,那个人不也是惑于我眼中的纯净?

      风细细从良,也算杭州城内一件不大不晓的事体。隔三岔五,总有人来拜访,昔日争夺花魁的老姐妹,眼中饱含羡妒的当红花娘,嬷嬷安排来跟我学艺的雏妓……还有那些“故人”———那些从前的客人。
      于是高卧琉璃榻,与往来人等笑谈应酬,尽说些风月往事。日以继夜,无有不耐,然而漫不经心。
      一双素手,不住摩娑身下琉璃榻。
      我在想,那个人,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来?

      云毓来时,我正赏花饮酒。琉璃榻移至园中,映着夕阳,晶莹剔透,照得地上满布七彩光晕,衬得榻上人如登莲台。欢儿侍立一旁,这孩子一天到晚跟着我,虽说拙拙的没什么心眼,倒是尽职尽责。

      葡萄美酒夜光杯,三十年的陈酿,价可等金,只是这酒乍入口香醇非常,一杯之后却反生出一股铁锈味道,含在口中就如含住满口鲜血,几欲作呕。
      这样的血腥,却是我的至爱。
      “你要从良?”不是意外,只是确认。
      “那又如何?”我头也没抬,轻轻摇晃杯中物,他不是我要等的人,如此良辰,理他作甚。
      “该说恭喜你,还是可怜那个倒霉的男人?”我不用抬头,也知道云毓脸上一定又露出那种狰狞又扭曲的表情,想笑又不会笑,想哭又不能哭,真是辛苦。
      “随你高兴。”我懒懒的提不起兴致。
      “既然从良,为什么不嫁我?你看上那个奸商什么?满身铜臭俗不可耐,还又老又丑。论钱财,他比不上你,论人才,他不及我一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糟蹋你自己!”他缓了缓语气:“细细,你要知道,我这都是为你好。”
      “这是我的事,哪怕我只是个年老色衰的娼妓,可从不从良,要嫁给什么人这样的小事尚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不相干的人等,不必费心。天不早了,云老爷请回,恕不远送!”
      “你——”他气结,狠狠瞪我一眼,终于拂袖而去。
      我冷笑,饮尽杯中物。
      齿间甜腥,如同噬了那人的血肉。

      平生最怕“细细,我全是为你好。”这句话。
      偏偏身边人等都喜欢拿它当口头禅,一开口我便心惊肉跳。
      五岁时家乡洪水肆虐,贫贱人家全靠卖儿鬻女度日。兄妹六人中数我年纪最小,留在家里白白浪费米粮,父兄稍加商量,便将我卖进青楼。
      嬷嬷看我伶俐可爱,心里喜欢,平白多加了一倍身价,两袋大米就买断我终身。
      父亲拉着我手哽咽一阵,道:“细细,你别怨爹爹。爹都是为了你好,从此以后,你再也不用愁吃穿。”
      说罢,与我大哥背起米袋,大步离去,连回头多看我一眼都不肯。
      我一手牵着嬷嬷,仍兀朝向他们挥手,心儿甜甜的,还是爹爹最疼我,不舍得我吃苦,送我来这金碧辉煌的地方享福。

      十三岁那年,嬷嬷安排人为我梳拢,那人乃朝中一品大员,委实又老又丑,我不肯,嬷嬷温言劝我:“细细呀,你莫耍小性儿,你日后就会明白,嬷嬷可都是为了你好。”
      是夜,那人的涎水淌在我脸上,我无声而笑,为了我好,全都是为了我好。

      后来又有那人,从身后轻轻咬住我耳垂,暖暖的呵气,魅声道:“细细,你乖乖听话去陪云毓,我全都是为了你好呢。”
      今时今日,想不到竟还有人跟我这样讲话,其实我又何需旁人为了我好,不将我推进虎口就算情至义尽,足够我一生一世铭感五内。
      我不恨也不怨,只是今生今世不论是谁,再也休想用这句话迫我就范。

      玉腰楼风氏细细,年廿五,今欲归于钱塘宁府,谨奉公婆,服侍丈夫,尊敬主母,凡事必谨言慎行,行动皆不可逾矩。
      只是好事总是多磨。
      怪我命薄,奈何。

      宁钦春末启程去京城采办货物,原说中秋前赶回杭州好接我家去团圆。顺道拜见公婆主母,奉上清茶一杯,也算从此正了名分。
      哪知他竟被琐事耽搁在外,派人传书说道:赶年下必回,叫我在此安心等待,不必担忧。
      可惜可惜,白白兴师动众整顿行装,打点送出去的物件又没有索回的道理。

      想临去时,他亦曾紧握我手:“细细,你尽可安心,我定不负你!”
      哪有什么可不安心呢?宁钦不计较我邵华已逝,肯救我于烟花困顿中,总算是情至意尽.何况商人重利轻别离的性子,千年如是万年不移,区区半年等待,比起那被弃别庄的宁家正妻总好过千倍万倍。

      终是美目含情,泪光点点:“宁郎,速去速回,妾身盼你早日归来为贱妾做主。”
      说罢盈盈一拜,我一生,从不曾堕了玉腰楼声名。

      贱妾贱妾,烟花女子,如何不贱,况又是做妾,这一个贱字,怕是要背在身上,永世不得超生。

      幼时曾读诗书,看见《汉乐府》里说:“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便浮想联翩,以为如花美眷,定不会辜负这似水流年。
      不知可是让脂粉蒙住了心,偏偏不曾瞧见后头有句“心中常悲苦”。
      烟花是苦,谁知从良后又会不会另有一番委屈
      不去管它,我且高卧琉璃榻。

      二.鸾镜朱颜惊暗换
      时人笔记:采百花头,满甑装之,上以盆合盖,周回络以竹筒,半破,就取蒸下倒流香水,谓之花香。
      江南繁盛,大食运来的蔷薇水,西洋传来的各种花露,馥郁浓烈,又添了少许麝香,更是色欲一般散发着迷人心魄的炽热。
      只有虎丘仰苏楼、静月轩两处才可以买到的,出于佛门僧人们之手,名为“山僧”的极品花露,恍如染了佛性一般,极清静,不动声色间却渗入骨髓,于行动间时时散落。
      姹紫嫣红开遍,奈何非我所爱。
      不是不好,只是如果第一眼没有爱上的话,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爱上。

      我极爱玫瑰,四月花开时节,玉腰楼内外炫如斑斓花海。
      嬷嬷常劝我,玫瑰虽艳但不雅不俗,既不若那白梅幽兰清俊,又不如牡丹富贵,种在院内徒惹同行耻笑。四年前,三月三日,花魁游春,嬷嬷自作主张拔尽园中玫瑰,改植名种牡丹。
      游春归罢,但见满园富贵花开:倒晕檀心、九蕊真珠、玉板白、软瓣银红、碧纱笼、珊瑚凤头、月娥妖、璎珞宝珠、一捧雪、烟笼紫玉盘、锦色狮子头、紫金魁、蓝蝴蝶、鱼血牡丹、青龙卧墨池。
      一丛深色花,果然贵气逼人。
      嬷嬷面有得色,“细细呀,你看如何?老身早就说,只有这百花之王的牡丹才配得上细细你的丰神和我玉腰楼的名气。这一园子牡丹可费了老身不少精神哪,你仔细瞧瞧,株株都是名种哪。不是老身夸口,就是那皇帝老儿的御花园,也不见得就胜过我的玉腰楼。”
      我冷笑,“好,很好,嬷嬷,我的花呢?”
      “什么花?不过是些枯枝烂草,烧火都嫌冒黑烟!我叫人堆在柴房外面,明天一早就运出去。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拿得跟命根子似的,你瞧,这牡丹不是气派得多么?”
      “ 好,嬷嬷,我且问你,客人见我一面需花费多少?”
      嬷嬷面色不豫,“好好的,问这些做什么?去年是五十两,今年开春涨到一百五十两。”
      “ 那客人想听我唱曲,看我跳舞呢?”
      “歌舞另算,一曲一百两。”
      “那……若是陪寝,又当如何?”
      “细细你可是傻了?玉腰楼的姑娘从来都是客人互相竟价,价高者得。细细你名气大,最少也要文银千两,金玉首饰两件,其余看客人自己的心意,多少不拘。”
      “那么,嬷嬷若是失了这笔买卖,玉腰楼怕是不会如今日这般风光了吧?”
      “嬷嬷不要忘了,我早不属乐籍,无非感念嬷嬷教养提拔之恩才留在此地。若是嬷嬷容不下这点小小癖好,杭州城有名气的花楼七十三家,觅个容身之处想必不难。”
      嬷嬷气青了脸,我不由软下来:“细细五岁被父兄所卖,全仗嬷嬷收留。十余年来,嬷嬷教我养我,对我爱护有加。我能有今日,全仗嬷嬷扶持,只是嬷嬷,人各有所好,求嬷嬷成全。”
      …………
      “旧例,嬷嬷与我三七分账,自今日起,不分彼此,各取一半。”
      嬷嬷的脸色这才转霁,一双秋水眼定定望在我脸上,“你呀,只是吃亏心太痴,该忘的就忘了吧,怎么总记在心里让自己不好过?罢了罢了,算老身多管闲事,叫花子匠来把原来那些花栽上吧。”
      “那这些牡丹呢?”管事小心翼翼问道。
      烧了,都给我烧了!没用的东西,看着就碍眼。”
      “那……嬷嬷慢走。”

      玉腰楼里的老姐妹闲聊时曾说道,二十年前嬷嬷也曾是杭州城内一朵名花,她的花名,就叫做金牡丹。
      我七岁启蒙,嬷嬷是我的授业师,烟花之地,不屑学那四书五经,偏要教我念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谁家陌上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付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金牡丹的那位风流年少,听说是那时最有名的才子。才子自多游狭邪,尝与金牡丹晤面,竟是一见倾心。那金牡丹亦自此立定主意,再不接别客,二人整日诗酒唱和,恩爱非常。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只是金榜题名之后,便失了那人音讯。
      金牡丹焦急万状,不顾姐妹劝说,打点了行装便要去京城寻他。却听得京中来的客人说道,新科状元姓林名显,杭州人士,早先娶了尚书大人的爱女,半月前离京赴任去了。

      金牡丹大醉三日,醉中一把火烧了那人为她寻来的满园牡丹.此后生张熟魏,迎来送往。那时的杭州城,牡丹正当时。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三年后金牡丹自出身价,造下了玉腰楼自立门户。玉腰楼的规矩不多,最要紧的一条:接客无爱憎,价高者得。
      嬷嬷就这么过了许多年,不曾见她伤神,往事前尘亦绝口不提。金牡丹就如早死了一般,仿佛这世上从来都只有一个玉腰楼,而嬷嬷,生来就是嬷嬷。
      人生就是如此,不能回头,回头便要落泪。再说这娼门女子,又有哪个不是被出卖了的可怜虫,父母、兄弟、良人,总有一个负心人。看开了也就罢了,生为娼妓,从来命比纸薄。
      只是那年,郡中换了新太守,那太守,是嬷嬷的旧相识。
      种下满园牡丹,是不是为了告诉他,她没有走,她还在这里?纵然她徐娘半老,他早已认不出她来。或许他会认出这满园的牡丹。总是当年携手处,就算他忘的干净,至少还有她记得清清楚楚,桩桩件件都不曾或忘。
      不论是爱是狠,辗转翻覆这许多年,都已化作附骨之蛆。
      贪嗔爱妒,从来,不死不休。
      我不是不知她心思,只是,我也有我要等的人。这满园玫瑰,都是为他所开。
      只因他说,细细,玫瑰最衬你。
      烟花女子,总被辜负。
      然而偏偏,痴心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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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做了十年花魁女,今虽立意从良,花名尤香。
      宁钦既然未归,嬷嬷又怎舍得我就去。次日便下花笺聘我做歌舞教习,仍住在玉腰楼。镇日清闲,除在榻上看书赏花外无所事事。不过每日午后两个时辰,领一班红香绿玉既歌且舞,扮抵死缠绵之态,唱尽卿卿我我。
      时日一长,竟成别样风景。有些客人偏偏专挑这时候来饮酒——看花。
      只是那花再不是我,是我身后的这群年轻明媚。
      少年江湖老,何况身处这烟花阵间,十二年风华过后,风细细,也不过是一捧往事前尘。
      曾记当年,美人红妆色正鲜。歌那“又过莺花阵,宽尽缕金衣”,声如裂帛。纵舞席间,有若天魔之态。
      那时哪知要有今日,拟歌先敛,欲笑还颦,小心需小心,加意复加意,唯恐尊前笑不成。
      ####################
      “风姨,你怎么还不睡呀?”欢儿站在我门口揉着眼,一脸睡意,圆圆的脸配上那对太干净的眼睛,像只刚出生的小猫。
      “这么晚还跑出来?风姨不是告诉你,天黑就回自己房里呆着,哪里也不要去吗?”这傻丫头,她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她这般大意的来去自如? 欢儿虽只有十二岁,但已经被几个客人看在眼里。嬷嬷不过碍于我的面子,不好马上调走她,再者那些客人出的价还不够让她满意,才暂且留着她。
      欢儿一个是这样干净的孩子,纵使我明知道到头来还是保不住她,也愿让她多躲过些时日。
      只见欢儿走至我身旁,猫咪一样在我怀里蹭来蹭去。
      “风姨,我想家了,弟弟还等我回去带好吃的给他呢。我都想好了,水晶蒸饺,白糖糕,糯米团子……”她偎在我怀里,掰着手指一件件盘算,唯恐不小心漏了哪一样。
      我苦笑着轻轻抚弄她的头发,细细软软也像只小猫,干干净净的、有点清甜还带一点点奶香味。不禁想到我那无缘的孩子要是能长大的话,也会像欢儿这样单纯可爱吧?
      胸中一点泪意涌动,却立时心下一凛,那怎会是个纯良的孩子,血缘注定他的心性必定像他爹一般。流着那样寒冷绝情的血,那样的孩子,绝不可留于人世。
      留他在人世,只会伤透人心。
      留不得,留不得。

      “风姨,你怎么哭了?”欢儿抬起头,诧异的望着我。
      “风姨你不要哭,欢儿再不吵着回家了,风姨对欢儿这么好,欢儿永远在这里陪你。”欢儿慌了,我的泪却越落越凶。
      我低下头,抱紧欢儿轻声道:“丫头,你记住,你是招娣,你是你爹娘和弟弟的招娣,你不是欢儿。这里也不是你的地方。”
      “风姨保证,你很快就可以回去看你弟弟,你要给他带桂花糕,蒸饺,糯米团子……你想要带什么都可以。”
      “风姨……”欢儿不解的望着我。
      “什么都别说了,你该睡觉了,今天就睡风姨这儿吧,风姨抱着你。”
      “嗯,我听风姨的话。风姨你不要哭了。”欢儿乖乖躺在我身边睡下,两只小手紧紧箍住我。
      ………………………………………………………………

      “风姨?”
      “怎么了?”
      “为什么你夜里总不睡觉,还会哭呢?”
      “因为……风姨怕黑。”
      “那我以后每天都跟风姨一起睡,我会讲很多笑话哦,弟弟最喜欢我讲的笑话了,我也讲给风姨听。”
      “好。乖乖的,睡觉吧。”
      屋内一片黑暗,窗外是永不醒来的绮梦。
      只有怀中这温温热热的小小身子,才是唯一的真实。

      ####################
      “你找我?”
      我没有回头,云毓的声音,就算化了灰我也认得。
      “云老爷,你说过,你欠我的,你应该还记得吧。”
      “你要什么那个姓宁的不是都能给你吗?有什么大事值得你屈尊来求我?”
      “这件事非你不可。”
      ………………
      “云毓,我要一个愿望。”

      三天后,云毓纳妾,欢儿就是新嫁娘。
      嬷嬷今年已不主杂事,排辈分论资历,算来算去,风细细竟算那小丫头的高堂。
      成亲之前云毓曾来见我,难得和颜悦色待他,共饮至中宵,我道:“豆蔻年华,身子又清白,云老爷,你好福气。”
      他垂首不看我眼,半晌,他道:“细细,她像那时候的你。否则我绝不会答应你。”
      “是吗?那么,好好待她。”我举杯:“敬你。”
      那双明媚又纯净的眼睛,曾几何时,与我渐行渐远。
      暗中,流年偷换。

      少了欢儿,未央阁骤然冷寂下来。每夜坐在窗前,竟然感觉到久违的寂寞。我抱膝坐在榻上,不禁轻笑,人就是这样可怜的生灵,为了一点温情可以奋不顾身,一旦失去就丧魂落魄痛不欲生。
      我不是那样的人,从很久以前我就学会不再奢望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
      只有不奢望,才永远不会有失望的那一天。

      云毓向我允诺会善待欢儿。不送她回家是怕她再被家人转卖。我和云毓都觉得这孩子心思太过单纯,留在深宅大院里才能安稳度过一生。
      云毓说他把欢儿当女儿一般看待,如果有一天她有了心上人,他会成全她。
      我说:“欢儿会一辈子感激你。”
      “那你呢?”云毓不死心地问。
      “云老爷,你不要忘了,这是你欠我的。”
      “细细,难道你永远不明白什么叫忘记吗?你准备永远带着一肚子的怨恨活下去吗?”
      “不会是永远。云毓,我迟早会下地狱,那里才有我的永远。这一点你该比我更清楚。”
      二月十九日。今天是观音诞,我要见的人当然是观音。
      观音当然不会真的是观音,人们叫她观音,只是因为她很慈悲。

      四年前的二月十七,观音一身淄衣出现在杭州城,布施白银十万两与各大寺院,许下宏愿,愿做四万六千日功德,超脱众生万千苦难。
      第二日,出资令全杭州城医馆义诊一月,并广修善堂十三座,收留流民。
      观音诞那日,更亲献血书《妙莲法华经》一部。
      相国寺住持当日见那女子捧经上山,一步一叩至手足鲜血淋漓而面不改色,不禁双手合十:“善哉,施主心怀莫大慈悲,难道是观音再生?”
      观音之名,由此传开。
      “若有众生多于□□,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欲。若多嗔恚,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嗔。若多愚痴,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痴。”
      只是那观音自身的痛楚,又有谁能解救得了?

      城北观音堂,四年来观音就住在这里照顾收养的孤儿。
      我去时,她正跪在佛堂诵经。一身白衣,眉目间隐隐宝相庄严。只是清瘦的出奇,与当日的丰腴圆润判若两人。
      我竟觉所见的不过是具尸骸,连同这装扮富贵令人不敢逼视的自己,都只是当年的遗骸。
      心若死了,皮相只是一层随时可以抛弃的伪装。

      “绛缡,我来看你了。”
      她转过身,望着我浅笑:“细细,你来了。”

      绛缡携了我手走进后院,一片竹林深处,有座小小土堆。
      没有墓碑,那碑立在我心中,上面有字,字字泣血。
      这里葬着我那不曾出世的孩子。

      我没有眼泪可流,只是默默站着,绛缡在我身后。
      “绛缡,你相信有地狱吗?”我竟渐渐笑出声来,“他们都说你是观音,那你告诉我,真的有枉死城吗?那些枉死的孩子,不能出世又不能转生,他们会生生世世在那里忍受煎熬吗?”
      “细细,我不知道。你比任何人清楚,我根本不是观音。”
      “细细,若真有地狱,你和我,注定都逃不开。”
      “那样倒好,也许我就能见到他了。”
      “是啊,真能那样的话倒是好事。”绛缡笑了,笑的万分淡然。

      三.为谁娇鬓尚如许

      青丝缨络结齐眉,可可年华十五时。
      ………………
      ………………
      及笄那年,我只算是偌大玉腰楼里一朵清丽小花。
      虽说两年前已被梳拢,终究还是个未成人的孩子,又是嬷嬷亲手带大,心里总还有些舍不得她,平日里倒也不甚逼迫。何况诗书皆精,每日里与那自命风流的才子吟风弄月,日子倒不见得怎样难过。
      只是素性疏懒,喜欢散着头发躺在榻上想入非非,一双圆滚滚的大眼嵌在巴掌大小的清水脸上,整日笑嘻嘻的,令人只觉明媚,看不出究竟美不美。

      城南新开一家糕饼铺子,每日限量出售水晶芙蓉糕,这日难得早起,趁没人注意,一溜烟跑出门去。
      街市繁华,观之不尽,哎呀呀,我的水晶芙蓉糕。
      舔舔手指,心满意足肚腹圆圆,四下张望却不禁惊慌起来。
      终究是不惯出门,到处逶迤,竟失了来时路。

      胡乱算定一个方向走去,哪知刚好南辕北辙,不知不觉已是日薄西山,终归年纪还小,嘴一扁,眼看就要哭个痛快。
      偏偏这时,对上了一张满是戏谑的笑脸。
      只这一瞥,从此丧了心,失了魂。

      佛言,爱别离是苦,憎相晤也是苦,凡是太过强烈执著的情绪,都是一种劫难。
      佛言,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爱念和恨意,都是让人堕入阿鼻地狱的灾难源头。却偏偏,半点也由不得自己。
      我原不信命,只信劫;只因命中有自有变数,劫却再怎么躲也躲不过。
      谁成想,日后的万劫不复,只为一块水晶芙蓉糕?

      “细细姑娘可是迷了路?”那张好看的脸上满是笑容,纵使我出身烟花场,仍不禁为他怦然心动。
      直至多年以后,我才看得清,那样明媚如日阳的笑容,竟从未延伸至他眼中。
      只是那时我眼界模糊,唯见四方光明盛放。

      “那个……公子,你认识我吗?”水灿大眼里满是欢喜,小小花娘却有满心虚荣,能被这样好看的男子惦记真是三生有幸。
      他笑了,深深一揖。“细细姑娘诗书奇绝,杭州城内人人仰慕,区区在下又何足挂齿?”我再也不曾见有另一人可以笑得如他这般,看似真心却又满是戏谑,既明亮,又魅惑。
      嬷嬷总说一个人爱上别人,跟那个被爱的人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自己想爱,就爱上了。
      我却不这样想。我很清楚自己就是被那样的笑脸所俘获,此后许多年,我花样百出,机关算尽,都只为博他一顾。

      “在下送细细姑娘回去可好?天色已晚,姑娘在此久留怕是不妥。”
      “那……有劳公子。”不知不觉,我已红晕满颊。

      他走在我身旁,我红了脸,不住偷觑他样貌:不算高大却很挺拔,宽厚肩膀,有一张秀气的面孔上写满自信,如同天下全都在他掌握。
      嘴角噙着笑,是居高临下的浅笑。
      我与玉腰楼长大,自认阅人无数。像这样的人,来历怕是不简单。

      可我哪还管得了这么多,心中似有一把火在灼烧,我要留住他,不惜代价,不计后果。不然我一定会后悔。
      咬咬牙,赶上前几步,顺势牵住他手。
      脸上却装作什么的都没发生的样子,一径走在前面,心如擂鼓,连头也不敢回一回。

      那个人愣了愣,却没有挣脱我手,一任我拉着他走过大街小巷。
      我喜不自胜,晕陶陶的,只盼这条路再也走不完。

      回到玉腰楼已是华灯初上,嬷嬷找我一天,早已急得发了疯。及见到我,劈手便是一记响亮耳光:“贱丫头,你可是作死!”
      我哭,她哭的却仿佛比我还要伤心。紧紧将我揽在怀中,道:“野到哪里去了!下次再这么乱跑,小心我打折你腿!”
      我抹着眼泪,却拿余光瞟着那人,眼里闪着泪光却调皮的很,嬷嬷哪里舍得罚我,我是她一手带大,脾气作派都相似,一般的嘴硬心软。
      那人也看着我,嘴角噙着笑。

      从嬷嬷怀中挣脱,面对那人,盈盈浅笑,敛衽为礼:“贱妾风细细,深感公子高义,敢问公子大名?”
      他早知我名,我故做此举,不过是想知道他的名字。
      那人浅笑,竟也肯入我圈套:“在下段沁,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翌日公子得闲,细细必于玉腰楼恭候大架,以谢今日之恩。”
      “细细姑娘客气了,段某他日必来相访。”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那个苏小小,是这样说的吧?
      我原非良家,只愿如苏小小那般,渴望爱,她便说出口,坦坦然,自自在。

      满心欢喜,千谋万算,竟没想到,段沁再也没有来.
      反复思量那日情形.段沁的面目在这样的回忆中纤毫毕现,越发清晰,如一个梦魇,纠缠不休.我盼他来寻我,哪怕问问他,他可是恼了我,为何不肯来看我?
      我在榻上辗转反侧,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恨不得立时死了,也强过日夜熬煎.
      嬷嬷见了,叹口气道:“痴儿——”

      贪婪及爱欲,是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劫难。
      欲望是想要得到却无法得到的焦灼的煎熬,为了这样的不满足,我们毁天灭地,在所不惜。
      段沁就是这样聪明的一个人,他洞悉世人所有的欲望,并且把这欲望利用的彻底。

      一日忽想到,他可是忘了我?原本风细细也只是朵不起眼的小花,埋没姹紫嫣红间,难有出头之日。他会忘了我,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不管怎样,他终归知道我的名字,杭州城那么小,若是他从别人那里听得我的名,一定会想起他对我曾有的承诺。
      他会不会来看我,我不知道,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能不全力以赴.搏上一搏。
      手中绞着帕子,风细细,总有一天,你要让全杭州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
      段沁呀段沁,你可知道,我这般煞费苦心,全都是为了再见上你一面?

      “我要当花魁,嬷嬷,你得帮我。”
      嬷嬷掌不住,一口茶喷出来,:“你这丫头可是疯了,青天白日的怎么说起梦话来了?”
      “要让段沁想起我,除了当花魁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看着嬷嬷,神情无比认真。
      “段沁?就是那天送你回来的公子?傻丫头,别做梦了,那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子弟,绝不是你能招惹的起的。谁让你没造化养在妓院里。想要好姻缘?先等下辈子投个好胎再说吧。”
      “嬷嬷,你是最疼细细的,求你帮帮我吧。”我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嬷嬷我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我想见他,只要能再见他一面,让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皱一皱眉头!”
      嬷嬷叹了口气,“傻孩子,不是嬷嬷不想帮你。你当人人都能做得了花魁么?细细,你的模样天分都不是上上之选,孩子,还是认命吧。”
      “你要是真想从良,改天我瞧瞧那些员外哪个要纳妾的,给你牵牵线,我也不要你多少身价银子,选个好人家,好歹也算咱娘儿俩缘分一场。”
      我却再不说话,只是跪在地上。

      三天三夜过后,嬷嬷无奈,只好随了我。
      装饰,仪态,谈吐,歌舞,书画,诗词……一天十二个时辰,我只余两个时辰睡觉。
      嬷嬷要求甚严,动辄打骂,她是想让我知难而退。我却咬紧牙,一声也不抱怨。
      为了穿衣好看,每日以细带束腰,一顿饭只有半碗米粥,常饿得头昏眼花。
      地上铺满碎石,头顶瓷瓶赤足走在上面,只为练成那步态轻盈摇曳生姿。
      ……桩桩件件,我皆不以为苦。

      《秦淮广记》载,玉腰楼花魁风细细,“姿首如常人”,但“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工诗词,尤善歌舞。自造新声,歌曰:又过莺花阵,宽尽金缕衣。又歌:风去尘香散,红尘一去千千丈。冠绝一时。”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

      当最初的兴奋和焦躁褪去,等待就化作年复一年的煎熬,忘记了原因,不奢求结果,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等的那个人到底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来了之后又会不会走。
      甚至,那个人也许从来就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还有这样一个人,如此痴心的等着他。
      我却不能不等下去,满心绝望,却犹存挂念。

      一日,忽来了两名公差,说是太守大人召嬷嬷去训话。官府与青楼素无纠葛,此行吉凶未定,玉腰楼上下,皆尽惊慌。
      我道:“嬷嬷,细细随你一起去吧,若有什么事,多少有个照应。”
      嬷嬷反倒如没事人一般,拍拍我手,“别学那起眼浅的大惊小怪,怕什么,老身不杀人不放火,难道太守大人竟硬安个罪名儿给我不成?玉腰楼还指望你替我照管呢,你只管放宽心,我去去就回。”说罢,自去打扮一番,便随官差去了。

      我在房中,心中不住盘算那几个相熟的达官贵人、名门士绅,万一嬷嬷有个三长两短,哪个可以将性命相托。
      官字两个口,就是大丈夫也有无处讲理的窘迫;何况青楼女子,更是人人得而欺之。
      宋时的严幼芳,不是便被那假道学朱熹老儿随随便便安了个“不合蛊惑上官”的罪名,狠毒将她痛杖了一顿,发去绍兴,监里无端的监了两个月,强坐得他一个不应罪名,到受了两番科断;其余逼招拷打,可想而知。
      可笑可笑,那严蕊本就是天台官妓,宋律所定,不许她侍奉上官,却又教她去侍奉哪个?

      我立于楼头,焦心盼望,嬷嬷与我十三年母女缘,荣辱相依,此番嬷嬷生死未卜,教人怎生不挂念?
      日暮时分,却见一人远远走来,定睛一看,正是嬷嬷。

      “嬷嬷,他们可曾为难你?”我捉着嬷嬷双手,不住上下打量。
      “傻孩子,嬷嬷怎会有事,倒是你……细细,你随我进房,我有话问你。”嬷嬷一脸肃然,牵起我手便走。
      “细细,你近来可曾碰上什么不寻常的客人?”
      我细想,“不曾碰上什么人,日间往来的都是熟客,都见过的,怎么反来问我?”

      嬷嬷松口气,叹道:“细细,今日太守大人传我去,说道有位贵人要见你,命你明日而更在晚香楼的天字雅间伺候,又说这贵人是你老相识,我寻思着,杭州城不过弹丸之地,又有哪个大得过太守?”
      “嬷嬷,你是说,太守大人要见我?”
      “却又不像,瞧太守大人说这话时,神色间甚是忌惮。”
      “嬷嬷不必多费心思,此行不论是福是祸,细细都躲不过。不如放宽心,走一步看一步吧。”
      嬷嬷长叹一声,“孩子,你自己小心。”

      次日起的绝早,虽说并无惧怕,但心下仍旧惴惴。辗转半宿,也罢,烟花女子唯一可以依恃的便是这身皮相,不如早早装扮,多少求个心安。
      香汤沐浴,以玫瑰露浸发,半点马虎不得。女子除相貌外,最重头发修饰。传说汉武帝第一次见到卫子夫,便是惑于那七尺青丝,“上见其美发,悦之,遂纳于宫中。”
      趁长发半干,挽成宫髻,遍插满冠、捧鬓、倒钗之类,皆以金银花枝为之而贴翠加珠。
      一朵深红玫瑰,将开未开,簪于鬓上,丽质天成。
      穿一件妃红纱衣,衬的颈上那串合浦明珠宝光流动,贵气逼人。
      蔷薇粉敷面,淡扫娥眉,轻点朱唇,镜中之人,自有动人之处。

      四.众生处在娱乐生死

      纵然众生皆贪生怕死,也不是所有人都愿长命百岁,年复一年,总要长大、总会寂寞,终有一天会遇见个能伤透你心的人,从此忧多乐少,生不如死,万念俱灰。
      对于段沁的等待与其说是折磨,还不如说是我活着唯一的意义。迎来送往间,唯一可以眷恋,可以想念的就是那个明亮的笑容。
      不带一丝亵玩,没有轻视,只有关怀和纵容。

      想见那人,偏偏只能把自己打入无尽炼狱,生张熟魏,强颜欢笑忍下满心的凄苦。
      从来不敢想,若是真有一天能再遇见他,他还瞧不瞧得起这样的风细细。

      晚香楼外竟有官兵把守,我暗忖,到底是个怎样的大人物,见个青楼女子竟也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可再想不到,这人会是段沁。

      我身形巨颤,望着来人,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张在梦中重温了无数遍的笑脸,那明亮如日阳的男子。

      段沁好笑的看着我惊得不知所措的脸,大步上前深施一礼:“细细姑娘,在下段沁,看姑娘如此无措,可是迷了路?”
      我不语,含泪死死望着段沁,那前尘往事桩桩件件,恍忽就在眼前,却又如同隔世。

      东风似旧,向前度桃花,刘郎能记,花复认郎否?

      那一夜,因贪恋那张睡脸,我始终不敢合眼,。
      凄凉渐渐涌上心底,上天待我何其戏弄,既然沦落烟花,原该死了心灭了情,安心认命了此一生,偏偏教我遇上他,平白生出一点点希望。再见他时,却又已在风尘中打滚这许多年,这样的残花败柳,就算再爱段沁又有何用?
      午夜梦回时,也曾无数次猜测他来历,却想不到这样年轻的人会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与他,终究缘浅。
      以手抚上那人的脸,不觉潸然泪下,眼前恍恍惚惚,不管哪一条,却都是绝路。
      ……若是当初不曾爱上,该有多好。

      “细细,你可愿与我回京城?”
      我骇然,手中一松,那羊脂白玉梳跌在地上,登时断作两截。
      段沁自梳妆匣中另取出一把檀木梳,替我慢慢梳头,俊美无俦的脸上似笑非笑:“傻孩子,我既已寻着了你,又怎会再放你走?”
      “我们一起回京城去,从此再不分开,细细,你说可好?”
      ………………
      ………………

      五岁生辰那天,娘煮了家里唯一一个鸡蛋给我庆生,那糖心荷包蛋香甜可口,哥哥姐姐全都笑眯眯的看着我吃,连一向喜欢欺负我的大哥都不曾跟我争抢。
      第二日清早,爹和大哥就带我进了城,将我带到嬷嬷面前。
      从此我便明白,今日所有的幸福,日后都要以百倍千倍的代价来偿还。
      因此,太过幸福,反而令人觉得害怕.

      次日,段沁便携了我手,同回玉腰楼。
      远远看去,果见嬷嬷站在门外,焦急盼望。我两日里音讯全无,她又不能去衙门打听消息,想必早已急坏了。
      嬷嬷见了我,忙忙迎出来,:“细细,你……”
      一双秋水眼却在我俩身上打了个转。
      嬷嬷何等精明,哪有什么看不穿,悟不出,只一眼,心中便再无疑问。当即向段沁恭恭敬敬道了个万福,道:“这位公子好生面善,可是在那里见过的?”
      段沁微微一笑:“嬷嬷倒是好记性。”
      两人目光交会,交锋就在须臾之间,只是那时我满心憧憬,眼盲心也盲,再也看不出。

      “老身若没猜错,公子可是要为我家细细赎身?”
      “正是,请嬷嬷成全。”
      “这……老身要先与细细商议。”
      “细细的心意,难道嬷嬷还看不出么?”
      “这……话虽如此,但女人家总还有些私房话要说,公子不会连这也不许吧?”嬷嬷忽然一笑,竟是多年未见的风情。
      不容我恍惚,嬷嬷已起身,“细细,你随我来。”

      进得房内,嬷嬷将门闭紧,一脸肃然道:“细细,你可是真要随那段沁走?”
      “那是当然,怎么,嬷嬷不为细细高兴吗?”
      “细细,你给我好好听清楚,我不许,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跟他走!”
      我如遭雷劈,登时站立不住,勉强扶住桌角,半晌方才开口,声音干涩低哑:“嬷嬷,为什么……”
      嬷嬷眼中满是悲悯,“细细,我知道你喜欢他,也知道你等了这几年,就是为了今天。可是,细细,你待他一片真心,可你怎么知道那个人的心思,就当真跟你想的一样呢?”
      嬷嬷长叹道,“嬷嬷不想看你伤透了心。真正有情有义善始善终的,世上能有几个?孩子,痴心有什么用,那个人永远不会用同样的痴心对你。听嬷嬷的话,不要跟他去,咱们就留在这里,将来嬷嬷老了,玉腰楼就是你一个人的。”
      “细细,你别糊涂,听话,嬷嬷都是为了你好。”

      怎样做是爱,怎样做是恨,我这一辈子也没能分得清。
      来来去去,凭的只是心头这点痴念,拼了尽烛,便不管黄昏。

      嬷嬷说到情动处,泪水潸然而下。究竟是为我还是想到了自己,又有谁能说得清。

      但这一切,我全看不见,我眼中心中,惟有段沁。

      我冷笑道:“都是为了我好,嬷嬷可是在说笑?玉腰楼了没了风细细,生意自然一落千丈。嬷嬷舍不得我,倒也情有可原。只是……”
      忽而笑意全无,疾言厉色道,“只是嬷嬷,细细五岁时被你用两袋白米换来,十三年了,细细赚的皮肉钱还不够吗,你还只是赚不足?难道非要等我年老色衰累死在床上,嬷嬷才算心满意足不成?”
      “脱不脱籍,想来也由不得嬷嬷自作主张,太守大人自会为我做主。我劝嬷嬷,做人贵在识时务,吵吵闹闹的又是何苦呢。段郎定会给嬷嬷一个满意的价钱,细细自是按规矩,空身出玉腰楼,半点东西也不带走,嬷嬷不必烦心。”
      “嬷嬷,我有一句话,你且听着:金牡丹得不到的,风细细不见得也得不到。”

      嬷嬷大怒,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扬起手,做势欲打,却又颓然放下。
      怒极,反生笑意:“好,风细细,你有志气有手段,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去得到。”
      “风细细,我就在这里等你,等着看你生不如死的那一天。”

      我昂然而去,充耳不闻。
      佛言: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哪知我如此无惧无怖,竟只为区区一个段沁。

      相思休问定何如?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将来如何,已不容我想。
      我只知,若不随他去的话,不必等将来,风细细立时就成一具行尸走肉。
      一旦爱上了,便身不由己。纵然明知前面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我也决不肯后退半步。

      ……………………
      ……………………
      段郎段郎,你可会负我?

      心中隐隐明白,今日一旦踏出玉腰楼,便算与嬷嬷恩断情绝,从此生死无干,老死不相往来。
      往事历历,咬牙自忖,好个无情无义女子。
      嬷嬷,莫怪细细。
      千不该万不该,我已动了心。
      我这辈子,都逃不开“情不自禁”这四个字。
      纵然碎了心伤了神,纵被弃如敝履,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肯死心。
      情之所钟,至死不渝,徒然万般痴缠,终是无可奈何。

      启程赴京时,嬷嬷没有来送我,只是让小丫环捎话说,如果哪天我沦落到走投无路,千万要回来,记牢了,我还欠她一个笑话。
      并非当真不知好歹,嬷嬷再生气失望,终是放心不下我。
      对嬷嬷我问心有愧,却不悔。

      背井离乡,一去千里,心里还是有点害怕的。
      段沁仿佛知我心思,紧握我手,道:“不要怕。京城里,有你的家在等着你。”
      我靠在他怀里,身上心里都暖洋洋的。
      是家么……我也会有一个自己的家么……

      想来还是我太傻,从头到尾,段沁又何曾提过,他自己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种种颠倒梦想,却原来,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段沁自然是官,官职也想必不小,那日在晚香楼见他时我已心中有数。
      看他文采风流,兴许是位翰林,再不就是礼部侍郎,至多至多,他正得圣眷,十年内能够官拜尚书。
      但怎么也不曾想到,段沁竟是王爷世子。

      我朝异姓为王的,唯有段氏一支,我素来孤陋寡闻,竟从未想到这节。
      仰望着那轩昂府邸,金字匾额,眼前忽然一黑,身子晃得几晃,竟是再也站立不稳。
      原以为与他不过是云泥之别。哪知他的人,又远在九重天外。
      段沁段沁,你教我如何追赶得上?

      “傻孩子,吓坏你了?”段沁浅笑,托起我下巴,抽出一方帕子为我擦净眼泪。
      “这样大的人,还哭得这么狼狈,就不怕旁人看见笑话?”他努努嘴,我才看清周围竟站满下人仆从。
      自是一派王家气象,他们,怕是早已看不起我了罢。
      “别怕,一切有我。”说罢,牵了我手自旁门而入。
      我强颜欢笑,随他昂然而入。
      心却暗自滴泪,本也没妄想明媒正娶,但就这样草草进门,可知从此以后,注定妾身不明。

      “细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王府西南角里起了一座小小阁楼,名曰未央,阁楼内外,遍植玫瑰。此时正当花季,蜂飞蝶舞,一派热闹。
      他笑着揽过我,“喜不喜欢?”
      “嗯。”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细细,我总觉得,玫瑰最衬你不过。”

      整整十天,段沁一步也不曾离开。
      如此恩爱非常,我却越来越不安。
      爱若是场灼烧,教我怎能不害怕,这样的幸福,终会有燃烧殆尽那一天。

      段沁自背后抱住我,干燥火热的皮肤紧贴着我,温暖的如同回归母体。
      我蜷身在他怀中,惶然问道:“沁,你会永远爱我吗?”
      段沁在我身后,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细细,你真是个傻孩子。”
      “沁……会吗?”
      “沁…………你怎么不说话…………”
      “沁………………”
      ……………………
      ……………………
      ……………………

      午后酷暑,我正要沐浴,就见段沁自外面进来,手里掣一只巴掌大小的水晶瓶,向我道,“细细,你来,有件新鲜玩意儿给你瞧。”
      我接过那小瓶,晶莹剔透的瓶子里盛着大半瓶绛红汁液,还没凑近就嗅到一股子妩媚的玫瑰香。迎着阳光,竟像一块会流动的红宝石。
      “这可是玫瑰露?”
      “今早我去姨母那里请安,姨母年纪大了,不爱这些异香异气,统共得了十几瓶,都给你带回来了。”
      他笑笑,“你香香的,我便不会找不到你,只要闻到玫瑰香,天涯海角,我都能知道我的细细她躲到哪儿去了。”
      我的脸倏忽红了,一双水眸,却饱含期望。
      段沁段沁,你可是当真的?
      他揽过我,“傻孩子,又在想什么?整日魂不守舍,总这样可怎么成。”
      反身窝在段沁怀中,若这是梦,就永远不要醒。

      众生因有所执,故陷于烦恼苦海。倘能从生死烦恼苦海,渡到不生不灭,清净安乐之地,即为到彼岸,即脱离苦海。
      不回头,不思量,不是不能,而是不肯。
      若是看得太清楚,一切都将散于虚无。
      玫瑰的香,浓烈辗转,媚态横生,却偏有一股血腥做底子,若有若无间,渗入骨髓。
      这样的血腥,才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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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女生涯原是梦。原来越是出身下贱,就越怕人轻贱。可又能怎么样呢,眼耳喉舌都长在别人身上,要笑要骂只能由人。
      渐渐有流言传来,说道段家世子恋上烟花女子。竟然又赎她进府,金屋藏娇。
      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千万般的委屈没个去处,性子反倒回去了,仿佛小时候那无遮无拦任性着的年纪。终日百无聊赖,散着头发躺在榻上看书赏花。见到段沁,便撒娇撒痴,越发不顾一切。
      他是我唯一依恃,可越是珍重,就越不知道怎样捉紧他。那些巧伺人意,万千小心,早已抛诸脑后。我变尽花样,动辄哭泣吵闹,只求段沁片刻不离。
      如此日复一日,连那小鬟亦多有不耐,段沁倒是全不在意,仍是百般牵就,如同面对一三岁小儿,既知道绝没有道理可讲,也就随我闹去了。
      又有谁知我心中是何等惶恐不安,只怕明朝黄粱梦醒,缘浅情深。

      身边使女,跪在地上手捧银盆:“请姑娘沐面。”
      我一声冷笑,姑娘姑娘,纵然出了勾栏院,也还是姑娘。
      不妻不妾,不娼不良。
      百转千回,到头来,竟还是逃不开这宿命。

      也罢也罢,蝴蝶一般朝生暮死。似这样的欢乐,谁知还能有几日?

      不敢去问段沁,在他心里,风细细,究竟能得多少斤两?
      我竟有些儿躲着他。
      怕自己忍不住会问出口;怕自己生生逼迫,如那索命厉鬼。
      归根结底,怕他,会令我失望。
      只需他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可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再也不得往生。

      爱得越深,就越绝望。每多爱一分,胜算就少一分,怎么能祈求,那人也会越来越爱你?
      段沁是那样安静,静得教我心慌。
      爱是灼热是燃烧,是彼此伤害,是你死我活。
      可唯独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安静。

      ###########

      那日段沁要出京办差。临去那夜,我自身后抱住他,心中一片冰凉,竟觉得他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
      不敢细想,心慌意乱间,竟似大难临头。我的天下就只得眼前这一点点大。哪里知道,这一个人,就是我的整个天下。
      段沁浑然不觉,昼长夜短,那人好梦正酣。

      天亮时,我不肯起身送他,只是将头埋在被子底下,任谁叫唤也不出来。
      哭了一夜,枕头下那张脸,真不知会是什么吓人模样。
      段沁百般哄诱,我就是不肯就范,只得叹口气自去了。

      万事万物皆有根由。
      爱上段沁,却是为了什么?
      十五岁那年的一面之缘,十八岁时的重逢.原以为爱他只为那张笑脸,因为当时得不到反而觉得愈加珍贵.
      为什么得到之后,那样的爱反而越来越焦灼?
      我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理由,竟连自己都想不出.
      只是迫切想抓住,想拥有,不顾他人,不顾自己.
      爱念,本就与贪婪同出一源,却比贪婪更让人不能忍受.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遇见段沁之前,我一直都是寂寞的.客人再宠爱,嬷嬷再纵容又如何,不必等到他朝年老色衰,一旦他们厌了,我就不再是玉瓶中的尊贵花朵,立时被踩在脚下化作烂泥.
      那纵使身处无限繁华,却仍孤身一人般的刻骨寂寞,是永不能摆脱的梦魇.

      只有段沁,肯带我高飞远走.
      他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只要能够抱着他,我就万分心安。
      可段沁又怎会是我一个人的.
      我只是他世界里的一隅,不是必不可少,不是魂牵梦萦.我甚至不知道段沁为什么大老远带我来京城,他宠我疼我,就像主人对待心爱的玩物.
      青楼女子,虽说虚情假意惯了,偶尔也能见几个痴情种子。
      段沁跟他们不一样。我对他,完全没有掌握。

      我只能在这里等他回来。
      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不知道来了之后还会不会走……
      像之前那样,满心绝望却又心存侥幸。
      #########################
      那一日,我正倚在榻上凭窗远望,忽听一人道:“姑娘可是姓风?”
      我大惊,王府内院怎么会有陌生男子声音,连忙整肃衣衫,怒道:“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不经通传就闯进来!”
      那人冷笑道:“风姑娘好大的脾气,我可是替人送礼来的,姑娘不赏杯茶喝也就罢了,难道还要让人捉我不成?”
      凝神看去,那人长身玉立,衣饰华贵,一望即知不是等闲人物。一身白衣衬的他纤尘不染,可不知怎的,我竟觉得他洁净的有些刺眼。
      忙敛衽为礼,他能在这王府中自由出入,自然不是我能开罪得了,“请恕细细无礼,敢问公子所为何来?”
      门外隐约可见有众人正抬一物进来,那人道,“我替那姓段的送礼来了。”

      夕阳照在那物上,只见一片流光溢彩,晶莹剔透。

      琉璃榻。

      “这琉璃榻是段沁在琉璃阁特别定做的,天下仅此一件,风姑娘,你可还满意?”
      “辛苦公子了,细细多谢公子。”
      他一笑,眼中竟是有些不耐,“这是段沁的意思,我不过受人之命,风姑娘不必谢我。”

      隔了半晌,他突然道,“风姑娘,这琉璃榻很衬你。”他看着我,静静笑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生如琉璃,内外澄澈。这些话姑娘可曾听说过?”
      “细细孤陋寡闻,还请公子指教。”

      他皱眉道,“段沁精研佛学,怎么风姑娘对此一窍不通?”转瞬又笑道,“是了,风姑娘来自那低贱之地,今生尚且艰难,哪还顾得上下辈子。”
      我心中怒火陡升,却不敢言语造次,只得垂首道:“公子指教的是。不过我倒觉得所谓来世之说不过是那些出家人胡言乱语,只要今生握在手中,将来的事又何必太在意。”

      那人似是有些恼怒,却仍是有礼微笑:“风姑娘果然见识与众不同。不过,我这里有几本佛经,姑娘不妨拿去看看,也好明白自己的来路去处,免得和段沁说话时话不投机。”语毕,自袖中取出几本书册,掷于榻上,径自扬长而去。

      我满身冷汗,竟自站立不住,瘫坐在琉璃榻上。他是什么人,初次见面为何便对我满怀敌意?还有,为何他直呼段沁姓名,若只是朋友,不是唤他的字更合礼些么?
      他那居高临下的态度,如同我只是摊烂泥,完全不值一顾。

      “姑娘,你让一让,奴婢要整理这床榻。”青衣侍女不知何时已站我身后,她的态度和方才那人一样,有礼而疏离,隐含着几乎包藏不住的轻蔑。
      我不禁冷笑,对于我的来历,这些人恐怕比我还要耿耿于怀。“刚才那个人,你认识他吗?”
      “那是云毓云大人,我家世子的至交好友。”侍女微一撇嘴,眼神有片刻闪烁。
      好友……我暗忖,只是好友那么简单?

      但愿都是我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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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候段沁不归,我渐渐习惯倚于琉璃榻度过日日夜夜。
      这琉璃榻如此晶莹明净,触手却是彻骨冰凉,纵使上面铺了厚厚白狐裘,仍有丝丝凉意渗入肌骨。多像我和我住的未央阁,异常华丽却万分寂寞。
      云毓留下的佛经,我夜夜研读,虽说是汉文所书我却半懂不懂,只是想到段沁喜欢,就还是勉强自己看下去。
      原来真如那云毓所说,我对段沁其实一无所知.他为人如何,喜好什么,我竟要从外人口中才能得知一二。
      还有云毓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使女伺候我梳洗时,我照例随口问了一句:“世子还没有消息吗?”
      哪知那侍女竟答道:“世子昨天日落时分就回府了。”
      我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紧紧抓住她的手,骇然道:“怎么没有人告诉我!”
      那侍女痛极,用力摔脱我手,几乎将我推倒:“世子又没有吩咐要告诉你。何况……”
      未等她说完,我早已冲出去。

      偌大王府,我素日又足不出户,一时之间真不知去哪里寻一个段沁出来。
      虽然如此,我仍是四处奔走不辍。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克制住我内心奔涌的不安。
      远远听见前方一片歌舞升平,当中有个笑声,荏的耳熟。
      我跌跌撞撞冲过去,不容我多想,我已见到日思夜想的人。
      段沁……云毓……
      还有那被段沁紧紧抱于怀中的丰腴美人。

      众人不想此地会突然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一时之间,四下一片寂静。
      段沁先回了神,皱眉道:“细细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又是迷了路?”
      众人似是都熟知这典故,四下一片讪笑。云毓拈起一颗枇杷,边剥皮边冷笑道:“我看她不是迷路,鬼迷心窍得了失心疯才是真的。你看看她那个样子,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段沁亦轻笑道:“细细,再怎么样这里也是堂堂王府,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我留点面子吧?”他对怀中美人一笑,道:“也罢,既然你来了,也省得我多跑一趟。绛缡,这就来拜见你细细姐姐吧。”
      那女子似是娇婀不胜,好半天才从段沁怀中挣脱,向我深施一礼,盈盈浅笑道:“妹妹绛缡,拜见细细姐姐,妹妹年轻不懂事,今后一切还要仰仗姐姐多多照看。”
      我双眼大张,那样子仿佛见了鬼。
      绛缡久候不见我回应,一脸委屈地望着段沁。
      段沁皱眉道:“细细,你先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我张了张嘴,仍是发不出声音。
      转身,在众人嘲笑议论声中,我一步一步走出去。
      每一步,都像踩进我心里。

      直到身后诸人的笑声渐渐听不见,我脚下一软,当即瘫坐在地。竟是再也无力起身。
      我心中一片空白。你可曾见过那被骇极了人,从来不哭不笑不吵不闹,只是张大了双眼等着下一次的致命打击。不是不怕,只是太过害怕,反而连喜怒哀乐都被吓得忘了个干干净净。
      良久,我才有些轻轻颤抖,继而,身形巨颤。
      喉咙中也渐渐发出一些破碎的声音,极轻微,几乎听不见。
      不是哽咽,不是哭叫,甚至不是语言。而是一种古怪的笑声,如同子夜时分枭鸟的叫声一般。
      但这笑声转眼就变作足以撕裂一切的嚎叫,尖利而绵长,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尖厉,就像受了致命伤的猛兽在荒原上绝望的哀号。充满了疯狂和对血腥的渴望,令人不忍卒听。

      一点也不像我的声音,我早已魂飞魄散。远远望着那地上缩成一团的肮脏身体,看着她辗转哀号,拼命缩紧自己贴近地面来求得一点慰藉和安全。我看着她用力抓着地上的泥土直到指甲碎裂鲜血直流而毫无所觉,看着她泪如决堤,把脸贴在那粗糙的地上不住摩擦,看着她不断撕咬自己手臂,如同与看不见的仇敌厮杀,眼里闪烁着火一样疯狂的光芒,喉中嗬嗬有声。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只觉得这女人的样子实在可怕。
      看她这样子,怕不是疯了吧?

      听说当一个人遭受了自己不能承受的伤害以后,通常会选择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然后真正的自己就躲得远远的,逃避所有打击。
      这些道理我全不懂。我只是远远望着地上辗转哭嚎的仿佛已经化身成为野兽的女人,觉得一切全都荒唐可笑的不可理喻。

      后来有人把这女人拖走,囚于一间斗室,每日三次,为她灌下苦涩的药汁。
      不能给她任何饮食,因为她只要有一点力气就会拼命嚎叫,撕扯破坏能看见的所有的活物,她伤害别人,更多的时候伤的是她自己。
      她稍微安静一些的时候,就缩在屋子的角落里,说些没人能听得懂的话——因为她的喉咙早已嘶喊出血。
      她满身污秽,看起来竟已经不像是个人。
      五天以后,这女人已奄奄一息。只有一双眼睛明亮的反常,里面仿佛燃烧着地狱的火焰。
      疯狂的,企图毁灭一切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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