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风雨》十二朱阑

2、夏荷听风

　　初夏的风吹过泠荫谷。泠水河中的荷花还未全开。一个唇红齿白的妙龄少女蹲在溪边，清洗着一方右下角绣着荷花的绢帕。那是她哥哥送给她的礼物，为了庆祝她第一次成功化形。
　　“夏荷！”一个身着金袍的人向这边跑来。看他玉冠锦袍样子，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
　　“太子殿下。”少女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不用不用，反正就我们两个。”小太子摆摆手，“叫玉沉就好。”
　　“那我就不客气了。”夏荷抬起头来，对他一笑。
　　这两个人是在御花园认识的。那是夏荷第一次溜进宫里时发生的事。

　　御花园在皇城的最北侧。不知是怎么回事，靠近草丛的墙上有一个洞。不大不小，正可以钻进一个人。夏荷看到了这个洞，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钻了进去。她本以为里面是个山洞，谁知里面鸟语花香，莺歌燕舞，好一派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迷人景色。她眼睛一亮，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进去玩了。扑蝴蝶，抓知了，她虽是孤身一人，却玩得不亦乐乎，连有人靠近都没察觉到。
　　“喂！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私自在我皇家御花园里玩耍？”这个声音略显稚嫩，该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啊！”夏荷惊叫一声，丢了刚抓住的知了就跑。哥说过要离人类远远的，否则会被伤得很惨很惨。现在她见了人类，怎么还能不怕？
　　“哎！”身后的少年施展轻功，落在她身前，“我又不会吃了你，你跑什么？”
　　“你……”她吓得直发抖。她本就是小小的荷花妖精，法力离族长还差得远，连身为族长的哥哥都会被伤得很惨很惨，那自己岂不是……她一念及此，腿一软瘫在地上，哭喊了起来，“呜呜呜……哥！救命啊！”
　　“这……姑娘！姑娘……”少年不知如何相劝，只能看着她，束手无策。
　　夏荷几乎是哭了一个时辰，终于哭累了，才慢慢静下来。经过这少年的一再解释，夏荷才敢放下心，还和他成了朋友。这个少年，就是当朝的太子。
　　那天回家，她还被她哥哥狠狠地骂了一顿。但这位哥哥终究没有反对他们做朋友。

　　现在夏荷的哥哥出门去了，所以夏荷才敢带着玉沉回家。太子很少出来，现在去散步了。
　　已经傍晚了，为什么哥还不回来呢？夏荷十分疑惑。哥是很少出门的，除非……有谁带他出去！会是谁呢？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总在溪边睡觉，然后引来一群动物的人。哥不会是……被他拐走了吧？
　　“夏荷。”一个声音从溪水里传出来。
　　“哥！你去哪儿了？”夏荷听出是自己哥哥的声音，急忙问。
　　溪水中浮出夏荷的哥哥——清荷的身影。他抱膝坐在池水边，通过法术与她联系：“以后我就不在家里住了。你好好生活啊。下次我回家，可不想再看到你饿得趴在桌子上动不了！”
　　“为什么不在家住啊？那个人家里就那么好？”夏荷忽然想起他哥天天在那位太傅睡觉的时候蹲在那里，研究这人为什么连睡觉都会招来这么多动物，“不，应该说——那个人就那么好？”
　　“我喜欢他。”清荷笑得格外灿烂，“所以我决定了！如果我在天黑之前被他抓到，就要嫁给他。”
　　夏荷真是哭笑不得了：“哥，你脑子坏啦？你居然喜欢上一个人类，而且还是男人！”
　　“咦？你那是什么表情？喜欢男人怎么了？你不也喜欢？”清荷蹙眉，一脸疑惑。他的妹妹跟他不一样。她非常好动，一天不出去就闷得发慌。也是因此，这个妹妹比他了解人间的事。
　　“我是女性，你是男性。男性喜欢男性，在人类眼里会被看成变态的。”夏荷撅嘴，“再说了，是谁说‘最好不要跟人类有接触，否则会被伤得很惨很惨’的？”
　　“娘啊。”清荷不假思索地回答。
　　夏荷一呆：“咦？不是你？”
　　“我怎么会说这种话？”清荷翻个白眼给她，“我只说过：选人要小心，否则你连自己怎么被伤得很惨很惨都不知道。”
　　“哥你被人伤过啊？”夏荷立刻来了兴趣。
　　“大妖怪的事，小孩子不要胡乱打听。练你的法术去吧！”清荷说完，便撤去了法术。
　　“啊！哥！”夏荷想叫住他，却已来不及了，“重色轻妹！”她咬牙切齿地骂道，“那个讨厌的人类！居然抢走我哥？！”
　　“夏荷！我回来了。”玉沉在远处唤她。
　　夏荷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跑过去抱住了玉沉，“玉沉，你喜欢我吗？”
　　“啊？为什么突然……”玉沉被她问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竟呆住了。
　　“回答啊。”夏荷的声音更柔了。听的人那身骨头，恐怕是已经酥了，连忙回答：“喜欢喜欢。”
　　“喜欢就好。”她放开玉沉，蹦蹦跳跳地往皇城方向跑，“以后，我要跟你住在一起。”
　　“好啊。”玉沉喜上心头，“恭敬不如从命！”
　　“嗯。”夏荷点头。

　　某月某日，紫宸殿。
　　自泠荫谷回来，已过了几月光景。
　　“太子殿下，今天，有个人和在下一起进宫来了。他不会妨碍您读书，请您放心。”太傅躬身一揖。他依然是一袭白衣，系浅青色腰带，只是腰间多佩一枚上成雕了荷花的玉环，一副清净宁和的样子。
　　“那她现在何处？师傅可从未带什么人进过宫啊。”所以他认为这个人一定是太傅的红颜知己什么的。
　　“他在御花园。”太傅回答，“我是说不过他，不得已才带他来的。”
　　“哦？师傅都说不过她？好厉害！”玉沉赞赏道，心里却抱怨着：他只在傍晚的时候才能找得到夏荷。如果夏荷学学太傅的红颜知己，跟在自己身边，那该多好。
　　太傅苦笑着摇摇头，“好了，开始上课！”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课，玉沉再也坐不住了：“师傅师傅，让我看看你的情人好不好？”
　　太傅一愣：情人？随即又笑了，应该可以算是情人吧。毕竟是住在一起的。只不过……“殿下，我们是夫妻。”
　　这回换玉沉愣了：“这样啊。”他点点头，“师傅这样杰出的人，妻子得多漂亮啊！”
　　太傅已收拾好了书卷，只是笑了笑，走出去了。玉沉看师傅没拒绝自己，急忙跟了上去。本以为会看到惊世骇俗的美人，到了御花园，玉沉却傻眼了。
　　他看到了夏荷。但是太傅却唤她作“清和”。真是……“惊世骇俗”的美人呵。
　　“岚！”她亲昵地唤着太傅的名字，扑到情人的怀里。
　　太傅腾出一只手来，抚摸着她的粉颊：“玩得高兴吗？”
　　漂亮的眉微微蹙起：“不高兴。”
　　“这里不好么？”太傅温柔地问。玉沉发誓，自己从未听过太傅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跟第二个人说过话！
　　“这里很好啊。但是……”“夏荷”不高兴地攥着太傅胸前的衣服，把脸皱成一团，“但是青岚不肯陪我。所以不高兴。”
　　太傅托起她的手，将衣服从她细嫩的小手中解救出来，顺势将她抱在怀里，吻了她的唇：“我不是来找你了？”
　　玉沉打了声招呼，笑得生硬：“那个，我就不打扰两位了。师傅，先走了。”随即在太傅点了个头之后逃开了。“夏荷”没有叫他，只轻声问了一句：“他是谁？”

　　心里很痛。难以言喻的痛。
　　夏荷曾经问过玉沉的心意。在他作出肯定回答后，她说了一句“喜欢就好”。他以为那是因为他们相爱。难道夏荷她……其实不喜欢自己？只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
　　“玉沉！玉沉！我回来了！”夏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夏荷，你可算回来了。”玉沉蹙眉，“这个月你天天都要出宫。难道宫中的生活你不习惯？”
　　“不是不是。”夏荷连连摆手，“我呀，在外面遇到一个特别好玩的人。”
　　“好玩的人？我看是让天下女子为之心动的公子吧？”玉沉几乎是冷笑着问道。
　　夏荷听出了他的意思，蹙起秀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玉沉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我很想知道，为何太傅称你为‘清和’？”
　　“清……清荷？太傅？”夏荷眼珠子一转，“我怎么知道？不过是在御花园碰到了。”
　　“碰到了？那你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玉沉逼问，“怕他知道你跟我住在一起，不要你么？”
　　“我……”夏荷支支吾吾地憋了好半天，也没答出个所以然来。终于一咬牙，一跺脚，“算了，全告诉你总可以了吧？”
　　玉沉冷哼一声：“愿闻其详。”
　　“我们在街上相遇。我出门忘了带银两，却碰巧看到了一只漂亮的簪子。他看我如此为难，便替我付了银两。”夏荷沉浸在记忆中，“我们一起逛街，聊天，喝茶。”
　　“所以你就喜欢上他了？”玉沉有点难以置信，“我贵为太子，除了学识，那点比不上他？”
　　“除了官位，哪里都比不上！他不仅相貌出众，很有学问，而且温柔体贴。”夏荷面颊微红，“不只是我。所有女子都会为他心动的。”
　　“你……”玉沉真的生气了。夏荷却不以为然地继续顶嘴：“哼，比你好就是比你好！除非你杀了他！”她说完就跑回屋子里去了。
　　玉沉被一人留在房内，冷笑着：“杀他又有何难？”

　　夏末将近。清和在大街上闲逛，东张西望地寻找着好玩的东西。最近，青岚总是在书房里点一种味道不错的香。虽然气味好闻，但清和总觉得那种味道很奇怪，可又说不出奇怪在哪里。青岚要为太子的课程作准备，所以一定要呆在家里。清和就只能一个人跑出来逛街了。
　　果然，没有青岚陪着，什么都不好玩。清和逛累了，坐在湖边胡思乱想：好想撒娇……被青岚抱在怀里是件多么舒服的事，自己非要跑出来晒太阳。热死了……清和扇着扇子，直骂自己是笨蛋。
　　越想越难受！他终于站了起来，准备回家。不就是几根香么？本公子才不怕呢！其实，清和恨不得用御风诀飞回去，但是，那样会暴露自己妖精的身份。青岚总唠叨，这样会吓到人不说，还可能要挨打。所以绝对·绝对·不能用法术！清和真是欲哭无泪啊——从来没用脚走过这么多路……
　　清和好不容易走到家，进门便往书房跑：“青岚。青岚？青……”他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血！青岚手里的帕子上有血！他的病……已经恶化到这种程度了吗？
　　青岚得了怪病，家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经常咳嗽。他的几个兄弟遍请名医，却都没能治好，甚至连病因都没查出来。本以为他的病症不算很重，也就算了。可是……他的病情居然已经恶化到这个地步了！
　　清和咬着嘴唇，眼神游移，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坐到青岚身边，轻声劝道：“岚，你能不能跟皇上请个假？算我求你了……休息几天好不好？”
　　“休息？”青岚放下手中的书卷，掐灭了香，示意清和坐在自己腿上，“我请过假，皇上也有让我休息的意思。可是太子不同意。”
　　清和被他抱着，靠在他胸前：“那个太子……他明明就是想累死你嘛！亏你还这么认真地准备……”
　　青岚摇头：“是你想多了。玉沉是个好孩子，他为什么要害死我？又没他什么好处。”
　　“那可难说。”清和嘟囔了一句，又问：“这奇奇怪怪的香是他送的吧？没准儿里面下了毒！”
　　青岚笑笑：“我都说了，他没有理由害我。你再说，我会生气的。”
　　清和听他说会生气，连忙摆摆手，扑在他怀里：“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不要生我的气，不要讨厌我……”
　　“不会讨厌你的。”青岚怜惜地捧起他的脸，吻上他的唇瓣。很甜蜜的吻，温柔而缠绵。
　　清和被他这一吻搞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惶恐的心情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记得一件事：“岚，我去找师傅来救你好不好？他是人鬼两界最好的大夫。”
　　“咦？你怎么不早说有个这么厉害的师傅？”青岚从没听说过医学界有这么一号能跨越两界的人物。
　　“我……”清和脸颊上还残留着一丝红晕，小声回答：“我忘了。”
　　这样厉害的人物，怎么可能会忘呢？师傅他……也许可以治好青岚的病，但是他给人看病，所收的代价也是很高的。可能是人命，也可能是法力，更可能是道行。清和是不愿去请他的。如果他要清和的道行，那就意味着清和要被打回原形，就不能和青岚在一起了。所以清和这个师傅，能不请，就绝对不要去找他。
　　“那就麻烦你了。”青岚微笑着抱紧清和。

　　三天后，风雨楼。荷花开得正盛，一池的嫩粉色，出淤泥而不染。只可惜清和不在。
　　“哎呀……师傅你快一点！”清和的声音打破了一时的宁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他死了，我看你要怎么赔我！”
　　“喂喂……你个死小子想累死我啊？”老人的声音有些哑，却依然显得很慈祥。
　　“岚！岚！我回来啦！！”清和终于放开老爷爷，一头扎在青岚怀里。
　　“哎哎哎……臭小子！你不会说，你爱的人就是他吧？”老人一手捋着花白的胡子，另一手指着清和，“你费那么大劲把我拉过来，就是为了救他？一个人类？”
　　“嗯嗯嗯！”清和把老爷爷推到青岚面前，“快点快点！救人啦！”
　　老爷爷把青岚拉到一边，先上下打量了几遍，闻上闻下，刚想说话，却被人拉到别处去了：“诶！臭小子你又干什么？去去去！少在这里碍事！”
　　“不要对他动手动脚的！”清和怒道。
　　“好好好！不动不动……”老爷爷大声回答，心里暗骂这小子重色轻师，“不动手？那怎么看啊……臭小子，从我那儿学过的东西都还给我了……”
　　相比较之下，青岚就温柔多了。他揽过清和的肩膀，温文尔雅地将老爷爷请进屋内。随后，老爷爷吩咐他躺在床上，一边对他赞不绝口，一边为他诊脉。老人的手在他脉门搭了一会儿，忽然一脸诧异地问他：“娃娃，你几个月前是不是点过一种香味奇特的香？”
　　清和急忙点点头：“是是是！那是他学徒给他的呢。他已经点了将近两个月了。”
　　“嘿……哪有这样当学徒的，居然害起师傅来了！”老爷爷冷笑道，“香在哪儿呢？给老头子看看。”
　　青岚本想起身去书房拿香，却被清和按回床上：“你休息吧。我去拿香。”然后就蹦蹦跳跳地跑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清和就回来了，手里拿了一把香。老人拿着香看了看，又闻了闻，摇摇头，转向清和：“臭小子，老头子帮不了你。”
　　清和的眼神一下子变了，恐惧溢于言表，却依然不愿承认：“师傅……怎么会呢？您是人鬼两界最好的大夫啊！连您都救不了他，岂不等于……”
　　“娃娃，不是我老头子骗人，你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命，老头子也救不了你了。”老爷爷叹了口气，对青岚说。
　　“病因是什么？”青岚倒是平静得很。他一问，清和也跟着点头。
　　“病？傻小子，他是中毒！”老爷爷捋捋胡子，“还记得我说过有一种毒点燃有奇香，中毒者脉象极平和，轻者只是经常咳嗽，有药可解；重者会常常咳血，虽然现在停止可以让他的气色有些好转，但到了这种时候，就已经是无药可解了。”
　　“露宁……”清和喃喃念出这两个字，猛地抬头，“可是师傅，您不是说过这露宁香已经绝迹了吗？”
　　“唉……老头子这也是一百年来第一次见。本以为这害人的玩意儿已经绝迹了……”老爷爷摇头叹息，转回去看着青岚，“娃娃，听了这傻小子的话，把官职辞了吧。高高兴兴过这最后的三个月。老头子只能给你这个建议了。”
　　时近黄昏。老爷爷安慰过两人，离开了。清和心里是好难过的。以前总是被人骗，搞得身体，心灵遍体鳞伤，还差点没命。虽然认识青岚还不到一个夏天，但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快乐不断，幸福不断。就在他以为可以永远这样幸福地活下去时，青岚却身中奇毒，无药可解……
　　青岚已看出了清和的绝望，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将他抱在怀里：“想哭就哭出来吧。”
　　清和的眼泪汹涌而出。他本就不是坚强的妖精，被说像女孩子也是经常的。岚从来不会说这种话伤他，反而很怜惜他。岚从来不勉强他做不愿做的事。拜堂的时候，是自己选择穿女装，做新娘；晚上一起睡觉，若不是自己要求，岚就一定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如果不用准备太子的课，岚就一定会陪自己逛街赏花……
　　清和一直都明白，岚是个太温柔的人，他永远不会伤害自己。如今的他，已经离不开岚的温暖，离不开岚的温柔，更离不开岚的纵容。
　　虽然从未后悔，心却依然痛到无法负荷。
　　不如……一同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