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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浮灯(下)[仙四青霄] ...

  •   即墨的夜与海一同沉眠。
      浪头不似白日那般地煎盐叠雪,扑打到精疲力倦后,逐渐又微荡轻漾起,拨动一盏又一盏的浮光,顽童样地信手拈来,将灯火与星子接连在一起。
      忽起忽伏的浪水打湿了过长的下摆,玄霄将掌中沙砾倾泻回汪洋,一点不留。
      或许千百年后,循着洋流的沙砾将再次汇聚成沙土,沧海砌成桑田。对于凡人来说这如蓝田玉烟不得而见,因为生且短暂。而对于修道之人亦是博大命理不得不悟,因为入道无悔。
      但那个人与自小在山上长大的他不同。
      既身在琼华,也心属凡尘,牵连多情。
      玄霄稍一提足,凌波微步,踩着时隐时现的礁石,几下翻飞就跃至一叶渔舟。漫天星云下,仰卧在船腹内的云天青,眼中亦盛满了星光。
      “师……师兄?”遍寻无踪的云天青似乎并不意外来者,他对着玄霄的目光很温软,如在梦中,“你来了。”
      他摇了摇手边的酒壶,晃出细小水声,然而在低缓如泣的涛声里,可能是玄霄的幻觉,亦或是多余的杂想。

      昆仑琼华是玄霄一切的起始,云天青却是玄霄所知的凡尘。
      “我来找你了。”

      浮灯颠沛流离在浪尖,离岸边灯火越来越远。
      玄霄立在渔舟一角,轻若无物,海风肆意鼓起白袖蓝边的衣袍,像要将他化作一只离群孤鸟,映在混浊海天中显得有些毅然决然,“你让我好找。”
      短促的尾音里,透出一丝严厉和更多的亲昵。
      玄霄心想,罢了,今日就再容他一回。
      他拂开衣摆,盘腿坐下,探手抚摸云天青的额头,嘴上仍是严防死守,不泄心底半点天机,“风这么大,带着伤还喝烈酒,即便山下没有执剑长老和当值弟子,也不能这么……胡来。”
      袖袍流淌在视野上方,云天青舍不得眨眼。他将那冰凉的手攥入温暖掌心,贴近面颊呵气,含混回答:“师兄,我没喝醉,这不是烈酒。”
      “哦?”
      “最后一把赢到的是一小瓶蜜酒,我以前就常喝,甜滋滋的,一开封我就闻出了味。”
      玄霄没喝过蜜酒。他估摸着酒的滋味就和这人的甜言蜜语一样,能让星斗旋转,独舟随波,让自己舍下清净,听这半醉半醒之语。
      诚然说话者的眼神并不像醉了,反而清明得很,云天青眯眼昂首,握紧几分聆听者的手,继续道:“一喝这蜜酒就想起了过去很多人,很多事,有很好的人,也有不开心的事。”
      “不开心的事……有哪些呢?”
      “我想想,像是被罚抄家规或者跪祠堂,相比之下抄家规更不开心,祠堂呆过一次根本关不住我,后来再大些……大概就是少了买酒钱,师兄你不知道,不开心时要喝酒,要是没酒喝会更不开心。”
      玄霄觉得这是歪理,便未加回复。
      云天青回想起貂裘宝马少年意气,但这些似是在很久很久之前,虽有怀念,却未眷恋。他莞尔道:“也有开心的事,和朋友推杯换盏,在江湖行侠仗义,还有拜入琼华的那一天。”
      ——那一天,师父太清真人将他领到一行师兄师姐面前,当行礼至站在最末的师兄,他方一抬眸,如春风拂面。
      玄霄收回被暖意熨帖的手,藏于袖下,淡淡问及:“斩妖除魔,还是修仙问道……是让你不开心的事么?”
      云天青愣了一下,张着嘴忘了话语。
      “……斩杀蛇妖后,有师弟刨开蛇腹,辨识出人的骸骨,佛道本非同,但死者可悯。妖类天赋异秉,易近天机得以修炼得法者,如不及时除去,必然为祸一方,我们不过仗着剑阵难破人多势众。”玄霄目不斜视,一字一语皆难反驳,难为他费尽言语在解释这些,“你虽同情那水妖未出壳的孩子,可谁又来可怜无辜之人的生命。”
      星河碎屑无声坠入海中,小舟之下偶尔潜近暗影,简直如同洪荒神话中的莫大蛇躯,缓慢地游过如渺如沙砾的一叶孤舟。
      昔日有九婴巴蛇,就亦有射日后羿。魔与神,妖与人,不可同调,不能见容。
      云天青静静听着,仰首饮尽酒壶中的最后一滴,还是那样甜。
      “我不喜欢妖,也不讨厌斩奸除恶,只是有点迷惘……师兄,你别骂我,你今夜这么好,我舍不得你骂我。”为了驱散那哄热躁动的酒意,他翻了半个身,倚在玄霄膝头后轻蹭了一下,略带鼻音地嘀咕道,“任那蛇妖苦苦哀求,我不会心软,只是看到身边同门将斩草除根当作理所当然,连灵智未生者都不放过,把一条不该出现的命视若木石。我想啊,即便修仙也是一样胜者为王的道理,争锋相对因利仇恨,我……我就觉得有些没劲。”
      “不胜天怎得飞升?若不胜天,怎有自在?你——”玄霄将“妇人之仁”咀嚼于口中,没了说下去的心力。
      云天青闭上眼,“没酒了。”

      玄霄能明白师弟的不忍杀念,但深得一派倾授之恩的他无法感同身受。
      他也无暇考虑,自己所知的“修仙问道”里是否有不妥。
      他与云天青间也许注定殊途,未必同归。
      就像无法像这个人,时而折些花枝,插入弟子房的窗框,回眸一笑卖弄;无法像这个人,有时拔了思返谷的草,叠些蚱蜢草船,哄师侄开心;无法像这个人,在自己夜观星象之时,难得少了絮叨,自然而然地就坐到身边……就像现在这么近。
      恍如海面上有过的转瞬烟花,将刹那满足视若充实人生。

      云天青将空了的酒壶抛入水中,落出扑通一声。许久之后,他笑了起来。
      “师兄,你知道吗,你御剑时的模样特好看。”
      “哦。”
      “到明日,我就不再丧气了,过者不可追,至少也不让师兄担心。”
      “嗯。”
      “你有时候生气挺可怕的,不过我喜欢看。”
      “哼。”
      “最怕的是师兄不生我气,也不再惦记有个师弟,抵足同眠过,同床共枕过……让你担心过。”
      “……又胡说。”
      云天青眨巴了眼睛:“师兄找了我很久吗?”
      玄霄有些不耐,心知暂时避开刚才的话题,也不能一劳永逸的总回避,却仍只是一问一答:“我去过山神庙后,直接……直接用追影符到了这里,只要我想见你,总会很快就找到。”
      海风渐沉,或是夜来好事的鱼扑到了舟舷,小舟和着水声微微一晃,荡碎月下粼粼波光。不得趣的鱼儿转而去追逐一盏靠近的浮灯,也有碰到酒壶发生闷声,拨动不歇,挠在心间。
      云天青低声笑了。也是,此夜正好,何添忧愁。
      ——猛地一使力气,竟晃翻了小舟,和未预料到此的玄霄齐齐落入海中。

      “云天青!!!”

      还算识得水性的玄霄,也不免被这胡闹惊着,出人意料的惊喜,不见得回回受欢迎。当呼出那人名字时,呛进了大口咸涩的海水,宽衣大袍也湿得彻底,如浮泡一般在水中扬鼓起来,原本的衣带当风,眼下却成为了满身累赘。
      透过未及闭上的眼,玄霄能看到遥远海面之上的片片碎光,和仿佛伸手可及的朵朵灯影。
      ——从无声暗沉的水中,有一只手臂幽幽穿过,挽住了他的腰侧,胸口贴近到能听见心声怦然。更有人凑近到他脸侧,以另一手轻轻触碰,将温热的唇覆盖上来,口舌交缠——
      待回过神浮上海面,一身狼狈不堪,半腔气急败坏的玄霄,眉眼却灼灼盛烈,平添鲜丽。
      他狠瞪着罪魁祸首,长发粘附的脸颊处浮上一抹淡红,像沁入白瓷的釉色薄得近无,嘴角红润得出挑。
      “你!!!”
      云天青哈哈大笑,娴熟地拍浮上水面,燥热的身子好歹浸出了凉意。
      他也为一时唐突而既后怕又暗喜,可嘴上不忘讨个便宜,醉意满腔偏逞口齿之利,“我忘了蜜酒喝光了,可又想让你尝尝,哎真醉了。”
      他一摸脸,将头发捋到了脑后,露出天庭饱满的额头,眸含秋水。他伸手抱住了玄霄,额头抵在对方的肩窝,迷迷糊糊地眯眼笑道:“下一次一起去喝吧,可以飞到大漠看落日,去江南坐花船,到好多的地方……师兄,你有天能明白,好吗?”
      哪怕沉醉不知到这程度,也能说出无法让人回绝的话。
      被一把抱住的玄霄陷入了沉默,即使听到肩头人渐带睡意的鼻息,良久之后还是回抱了一下。
      “……好。”
      无法共醉,但不拒绝。

      再有几个时辰,即墨将迎来金乌初升,朝霞绚烂,会是又一天的和乐安详。
      过去的一日会如裹进贝壳的沙砾,会被层层时光雕琢成珍珠,无论苦乐皆成为某一天的回味。烟火的残片浮上水面,鱼儿误认是吃饵开始争相啄食;食摊的主人早起打渔,盘算若捞到大家伙就供奉山神;庙里的庙祝回到山上,哼着小曲盘点起供桌上的物品。
      或许在客栈中,有师侄辈起得早的,推开窗揉眼眺望,大约能看到晨光明媚,鸟声啼翠,波涛低回,远不及昆仑群山的绝景,但也当得起一声真心赞美。
      一夜好梦顿觉清爽,便能满怀憧憬地开始打理回程的行装,将吃了一半的糕点偷偷藏进怀中。
      很可能在他们中有一个眼神透亮的人,会因某一声鸥鸣,忽地抬头望过去,多半能看清从海岸处逐渐走近的两个身影。
      一前一后,走得快的又回身等另一人,直到依稀辨认出二者是谁——

      “你看有人在向这里招手,我们也回应一下吧,师兄!”
      “随你。”

      云天青拉起玄霄的手,彼此十指紧扣。
      风和日丽,且走慢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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