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朱砂记

1、第 1 章

　　一．
　　还是习惯于在一天中的某个时段中，倚靠在宽大柔软的床头，手指在电话键盘上游弋，按下熟悉的号码。
　　还是习惯于将听筒放在耳边，倾听“嘟——”“嘟——”的声音，等待那声再熟悉不过的“喂”。
　　她嘴角浮起一抹淡笑。改不了啊，这个习惯，即使已经成为别人的妻子。
　　“黎华。”
　　她轻唤那个名字。
　　“我真的还是太习惯于依赖你。”
　　“当初从我怀中跑掉嫁给别人，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哦。过时不候。”
　　他带笑的宠溺的话在耳边响起。
　　“可是，那个时候我真的想这辈子就嫁给你了……”她轻轻地说，“我没有想到会像今天这样。”
　　“但毕竟这已经是现实了是不是？不要回头，你该想的是怎么过以后的日子。和他一起。”
　　“黎华，你这话说得好像台词。”她蹙起眉头。
　　他笑了：“真伤心，演戏演了那么久，连真心话都被人当成演技。”
　　她不由得也笑了，笑容里微微有点苦涩。
　　她是演员，她的演技不输于他。可是她总是无法像他一样那么炉火纯青地给予所有人最无可挑剔的微笑。
　　他是天才演员。他给她的影响太大，造成她永远无法超越他的局面。
　　“若绮。”
　　他在挂电话前依然说了那句已经说了一千遍一万遍的话。
　　“不要回头。向前走。”

　　二．
　　王瑞恩的新戏杀青，主编把我扔过去做采访。于是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电梯门打开，进去，按下17楼的按键，等待它的缓慢上升。
　　本来这种和王瑞恩有“亲密接触”的事情早就该是宁馨的囊中物，可惜这阵子幸福的小女人和GODO又满世界转悠地去度蜜月，于是差使就落到我身上。
　　和王瑞恩也不是没打过交道，从宁馨口中也把他的事情了解得七七八八，可是这次毕竟不同。临走前化了淡妆，结果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还是把唇膏擦去换了淡得几乎没颜色的唇彩。于是熬夜的苍白唇色就隐隐约约透露出了一点，看起来神色变得很是陌生。
　　这才转身，出发。
　　不是我多心，今天我真的不敢太过张扬。
　　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王瑞恩的声音：“请进。”
　　我轻轻推开门。
　　冬日午后的阳光就这么铺洒下来，把那个男人全身都笼罩住。他坐在沙发上，手中一杯颜色红褐的普洱茶，已经没有热气。我静静地站在门口，他没有看我，眼神还是茫茫地落在窗外，像是在追忆什么。
　　那个时候，我真的有落泪的冲动。

　　三．
　　“瑞恩在外地拍他的新戏。”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有点无奈。
　　“不满？”
　　“不满还算不上……”她拧拧耳垂，“我开始后悔了干吗一结婚就宣布息影退出，否则起码现在还有事情做。看他忙天忙地，我在这边无所事事，心里不平衡。”
　　“这还不算不满？我在这里都闻到酸味了。”
　　她哼了一声。
　　“你也别抱怨了。息影了就没事情做？自己找点事情来做不就得了。”
　　“要不我来写小说？”她来了兴致。“写完了改成剧本让他去拍。”
　　“……我想他不会用你的剧本的。”
　　“为什么？”
　　“王瑞恩是出了名的高标准严要求，剧本从来只用精品。”
　　“黎华！”
　　她愠怒地低吼了一声。那边他坏笑了起来，她在这里都想象的出他细长的眉眼下隐藏的诡笑。
　　那种表情，她曾经情愿用一生去换的。

　　四．
　　“关于这次的新戏……”
　　“嗯，片名叫做《绿衣》。”
　　采访算是正式开始。王瑞恩毕竟是敬业，很快就转入工作状态，很是配合地回答每一个问题。
　　“这次的片名，应该是来自于诗经吧？”
　　“是的。”
　　简短的回答。我转着笔考虑该怎么接下去问。
　　“能不能对这次的作品做一个简单的评价……或者介绍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
　　“就像片名一样。影片主要讲述的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一个男人失去了他的妻子，所以想念，追忆，等到追忆完毕，影片也就结束了。”
　　“……所以是，以倒叙为主的题材？”我尽力想问得程序化一点。
　　“对。”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不过，虽然只是追忆，但是有很多细节处理上，其实还是处理成一种——怎么说，本来并没有发现，直到现在回忆起来，才发现的——就是那样一种感觉。”
　　聪明的王瑞恩。他了解我的提问意图，并且非常体贴地配合。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某人暗恋他五年最后无果都不算冤枉。
　　可是，宁馨，你帮帮我，我怎么才能问下去？

　　五．
　　“瑞恩不让我去片场探望啊。”
　　语气半是撒娇半是委屈。
　　那边调侃：“他是不想让你看见漂亮女主角们围着他转的场景吧？真是温柔的男人。”
　　“切，又不是影帝了，还有什么魅力啊～要是我去的话，男主角围着我转的可能性大的多。”
　　“是是是……方若绮方大天后，您的一颦一笑都有人疯狂啊～”
　　她在这边蹙起眉头。
　　然而他的声音变低沉了：“若绮不要委屈了，瑞恩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
　　她抬起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怀孕……十四周了吧？还好么？”
　　“嗯……目前为止没有什么不好的迹象……”不由自主抬起手轻轻抚摸小腹，她慢慢地侧身，蜷起身体，“黎华……”
　　“嗯？”
　　“我……真的好想给他孩子……”
　　“我知道。”
　　“我怕……我怕又像以前那样……瑞恩对我很好，很好很好，可是我能给予他什么呢？他是个注重家庭生活的人。他虽然是个工作狂，可是从来不会因此忽略掉家。就算再忙，他能回来就一定会回家来，哪怕不到半小时就又要离开……可是我们都结婚三年了……没有孩子……我怕……我好怕……”
　　“傻丫头。瑞恩在乎的是你，不要多想，安安心心地去爱他，被他爱，其他不要多想。”
　　“可是……”
　　“若绮。”
　　他叫着她的名字。
　　“你一定要记住。不要回头，向前走。”

　　六．
　　我低头看看手头的资料。还有长长一串问题下面是空白，可我已经才穷词尽了。
　　妈的，豁出去了。宁馨你回来不要骂我。
　　“请问，这次的作品，是不是为了纪念方若绮？”
　　说完我强迫自己抬起头去迎接王瑞恩的目光。然而他的眼睛依然清亮。
　　“是的。”
　　深吸一口气，我再次开口：“那么，这部电影，是不是可以说是导演你自己亲身经历的一种艺术化的表现？”
　　“……可以这么说。”
　　“能不能谈谈，关于您妻子……”
　　我找不到词了，只能双手不知所云地含糊比划一下。
　　他沉默了。
　　我赶快说：“如果不愿意的话也没有关系，我知道这个要求……”
　　“没关系。”他说，“我能接受。”
　　我哑然。垂下头，咬了咬嘴唇：“……这部作品，是为了悼念她而拍的，是么？”
　　“是的。”他点头。
　　“但并非全是。”

　　七．
　　“黎华……”
　　“怎么了？”
　　“我……孩子……又……我没有保住……”
　　啜泣，几近崩溃的声音。她握着听筒的手在无力地颤。
　　“若绮？！若绮……没事的，你不要乱动……通知瑞恩了么？”
　　“我跟他打过电话了……”
　　“他怎么说？”
　　“他说……他马上回来……”
　　“若绮现在乖乖躺床上去不要动，直到瑞恩回来，懂吗？”
　　“我……知道了……”
　　“不要想不开，没事的。若绮，没事的。”
　　“黎华……我想见你……”
　　她死命咬住嘴唇，然而哭泣从紧抿的唇缝泄漏出来。
　　他沉默了。
　　“黎华……？”
　　“若绮。我不能见你。”
　　虽然明白他一定会这么说，可是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因为我是王瑞恩的妻子？”
　　“不是。”
　　“因为我离开了你？”
　　“不是。”
　　“因为我已经不是你心目中那个坚强的未来天后……”
　　“不是，都不是，若绮。”
　　他的声音听起来尽力在平稳。
　　“我不能见你。那毫无用处也是不可能的。不能回头看，若绮，永远不要回头。我是你的过去，而瑞恩是你的现在和将来。我可以安慰你，可是幸福只有瑞恩能给你。若绮……所以我不能见你。不要依赖我。不要想我。不要再爱我。
　　“不要回头，若绮……向前走！”

　　八．
　　“习惯性流产？”
　　我震惊地看着他。他点点头：“怀孕五次，全部都流了。最后那次已经保到五个半月，那次我在片场拍戏，接到若绮的电话。她已经不像前几次那样哭，只是很平静地告诉我孩子又没了……我放下电话的时候，身体都在控制不了的颤抖。”
　　“……”
　　“当时就有种感觉：铺天盖地的就是命运，我们逃都逃不掉。那种感觉。”
　　“……诱因是……难道是那次车祸……？”
　　“对。我们结婚半年前的那次车祸。那时候她已经怀孕三个月，身体很健康，孩子也很好……可是车祸后，孩子流了，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后来就是不停的流产，流产，流产……”
　　“王导……”
　　“对不起，我有点失态。”
　　他回过神来，对我笑笑，脸色苍白得吓人。
　　“如果你不想继续采访下去的话……我理解……”
　　“不，继续吧。拍这部戏也好接受这次采访也好，我都是下了决心的。”
　　“……知道了。”

　　九．
　　她还记得第一次和黎华见面，是在金钟奖的颁奖典礼上。
　　她第一次成为最佳演员，接过奖杯时激动得想哭；而黎华则是在她身旁微笑接过最佳主持人的奖杯，悠闲淡定。
　　这是她和他第一次站在一起，虽然那个时候还并没有人会将他们相提并论。
　　她偷偷从眼角小心翼翼瞥着一直都憧憬的天王，只觉得所有的光芒都仿佛在他身边KIRAKIRA闪烁。
　　后来拍摄纽约客期间，男主角的他总是微笑着神出鬼没，隔三差五来邀请她吃饭。在那个时候，他在她心里还是神秘优雅的不可接近的人。
　　再然后的然后，她会在黎明时分醒来，微微起身看向身旁熟睡的他，精致的面容此时平和温暖，眼角不易察觉的地方一点点若有若无的细纹，她心里泛起柔情，轻轻吻上去。
　　演了那么多戏，做了那么多表情……谁还能阻挡这些细纹的出现？
　　可是她爱啊，爱极了它们，因为它们，他才真正有普通人的感觉，在她身边安稳而睡。
　　虽然，他会在最安静的时候抽身而去——为了避开八卦记者枪口一般的镜头。
　　知道怀孕了的时候她的心脏仿佛要被巨大的喜悦撑得爆炸开来一般。他的孩子！她和他一向都不是那么喜欢小孩，可是此刻她仿佛突然发现了自己身上深藏不露的母性，只觉得生命所有的缝隙都被填得满满的。
　　他不是没犹豫过，可是终究下定了决心，只等那次电影拍完，他就宣布和她订婚。
　　拍戏的两个月，她偷偷跑过去找他，被他板着脸训了一顿，于是只好灰溜溜地回来。
　　她向来是自己开车，深夜独自一人开着保时捷噘嘴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心里把那个工作至上的混蛋骂了千遍万遍。然而心没来由地一慌，方向盘一歪失去控制，高速行驶中的车子猛地撞向栏杆。
　　昏迷后醒来的她第一句话是“黎华怎么了？”
　　旁人哑然。谁能开口告诉她，就在她出车祸的同时，拍摄组发生爆炸事件。两死四伤。
　　死的两个人，一个是负责道具的工作人员，一个是，黎华。

　　十．
　　“那个时候，她经常给黎华打电话。”
　　“诶？但、但是黎华不是已经……”
　　王瑞恩看懂了我的眼神：“不，若绮没有精神上的疾病。其实她知道黎华已经不在了，她也明白现在她的生活的一切一切都不会有黎华参与了。她不是想封闭起自己让自己活在回忆的世界里。可是，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那种，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只是听到声音就能继续活下去的那种感觉。”
　　“……”
　　我沉默，我的确是没有这种体验。
　　“黎华的住宅电话，我一直都在缴费，没有被注销。但即使如此那个电话也永远不会有人接。永远是电话答录机，开头有五秒钟的黎华的录音。若绮她只是为了听那段录音，然后对着话筒说着她想对黎华说的话。”
　　“……”
　　“因为这个原因黎华那个电话答录机的磁带用得很快。我有时会去黎华那个已经满是灰尘的家，拿出那盘磁带。可是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去听过。”
　　“害怕么？”
　　“也许吧……我也不想介入他们的世界。”他抬起头苦笑，“在他们的世界里，我始终是个外来者。”
　　“王导……”
　　“明权问过我，即使若绮她一辈子爱黎华你也还是要娶她么？我当时回答说，可是黎华已经不能娶她，如果我不娶，谁来陪她呢？那个傻丫头。”
　　宁馨，那个时候，我的眼泪已经快要下来。

　　十一．
　　最后一次怀孕，她已经保到五个半月了。包括瑞恩，包括筱芸，还有凯文，都一边紧张着一边高兴着。她也是，只觉得自己已经亏欠了孩子太多，这一次绝对不再放弃。
　　在那段时间里，她打给黎华的电话都少了，还养成了有什么话对肚子里的孩子说的习惯。有时候说着说着又会抿嘴笑，笑自己实在太傻。然而却又觉得非常幸福。
　　这种感觉，仿佛第一次知道自己有了孩子那样。
　　她甚至想过，甚至在打给黎华的电话里她都说过我以后可能不会打给你了，从今以后我要真正幸福的生活。她发誓她真的听到了他带笑的声音。
　　“好啊，终于不再烦我了。”

　　十二．
　　“关于女主角人选……”
　　我强迫自己转换话题，企图把思维拉到原先的采访上来。王瑞恩轻轻看我一眼，似是明白我的想法。
　　“为什么会选择徐心宁呢？她很少拍电影，基本都是在歌坛发展的。”
　　“拍这部电影我的确犹豫过。因为心中有原型，在挑选演员方面就受到很多限制。演技合适的，未必气质合适。本来我是决定想用桑禾蓓的，但是因为她和若绮的气质相差还是不小而一直犹豫。后来正好徐心宁有一次看到了我的剧本，她说了一句话，就是那句话让我下定决心启用她担当女主角。”
　　“什么话？”
　　“她说：‘王瑞恩，你拍这部电影是为了什么，想表明自己爱的人一直都在爱别人，好显示自己有多伟大么？’”
　　我张大了嘴巴。徐心宁向来口不留情，不过听了这样的话而决定启用她当主演，王瑞恩也不是省油的灯。
　　“咳，其实我想，她其实说对了。那个时候的剧本和现在的这个剧本不同，我改动过很多。原先的那个剧本，我的确只是单纯地回忆，其中的确有着她说的那种情绪。”
　　“……这也无可厚非……”
　　他笑笑：“可是我忘记了，我总觉得好像自己这样做，对，可能是挺伟大的。但是我从来都没有从若绮，甚至黎华的角度去考虑过。其实如果没有场车祸和爆炸事件，我始终是个外来者，根本没有可能介入他们的世界。若绮对黎华，对我，都是什么感情；黎华对若绮对我又是什么感情？我没有想过。我在追忆若绮的时候，若绮在做什么呢？她追忆黎华的时间，难道不是比我更长，伤痛比我更深么？”
　　“……”
　　“为什么取名叫《绿衣》，这是诗经里最著名的悼亡诗。我在悼亡谁？若绮么？可是我后来觉得，其实我悼亡的，是若绮和黎华，还有被埋葬在其中的，我的一部分。”

　　十三。
　　事情发生的时候，若绮正在厨房削苹果。
　　锋利的水果刀在食指上划了道口子，疼痛有点刺人。她于是连忙回到客厅去找创可贴。
　　可是蹲下去拿到创可贴后站起来，头有点晕。习惯性地往后一扶，手却碰了空。她猛力坐到了地上。
　　对于普通人而言也许只是连摔跤都不如的小小意外，可是她知道：完了。
　　□□暗红的血液，她不敢去看。
　　抱着膝盖，她连哭都哭不出声音，泪水只是无声地流。
　　那一瞬间世界依然还在旋转，无数人悲哭喜笑爱恨情愁……她在戏里体味过无数的人生，可是这次的戏没有NG没有重来。
　　她喃喃地叫着一个名字，可是后来她从来想不起来那时自己到底是在叫瑞恩还是黎华。
　　错过了一个人，后来的人她都不得不错过。

　　十四。
　　采访结束我已经心力交瘁，录音笔里满满当当录进去的东西回去还要听还要整理，只是这一点我就害怕。
　　他送我到门口，没说话。直到我说了“再见”转身离开的刹那他突然说：“朱砂，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娶若绮，结果是不是会比较好些？”
　　我转身，看他。
　　“她其实那么坚强，是我一点点把她的坚强消磨尽了……如果不是我娶她，不是对她好，不是那么注重家庭注重孩子；如果她不是那么想要给我孩子；如果她还在演艺圈里做她热爱的工作……结果，是不是，会好一些？”
　　我能怎么回答呢？他此刻祈求地看着我。
　　也许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十五。
　　刀片在纤细的手腕上割下去，她没有犹豫，也没有痛苦。
　　黎华琥珀色带笑的眼眸在面前闪耀，他的唇轻轻落在她的唇上。一点，一点，唇齿间极致温柔的缠绵。这种刻骨铭心，直到现在还记得。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