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远去的“将军”》皊瑀

1、第 1 章

　　一

　　恁两匹马总算教我给赶贬了。
　　我是魂灵，轻飘飘地悬荡在村子的“十”字路口。现在是后晌，西首里不见日头爷，水墨色的浮云均匀地布满天空，空气似乎很湿，白杨树光净的树身水济济的，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地拍着手。我先是听见家家户户的大门此起彼伏地哐啷着，后头看见一家一家门口相继燃起了麦草，火苗不旺，乳黄色的烟雾死气沉沉地循着巷道在钻。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但凡村子里死了人，出葬必经之路，家家门口都要煨火，一来是为死者送行，二来为了避除邪祟。
　　远远地，我瞅着家门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爸爸拉着架子车从人群当中挤出，像一个刚出生的拖着胎盘的婴儿，架子车上安放着一个木质“四堵墙子”，宛如一口棺材。其实恁就代表着棺材，毫无疑问，里面盛殓着我□□的尸体。我生前未婚，更无子嗣可言，所以我死后不配享有背一口好棺材的尊荣，甚至我连穿一套旧衣服的资格都没有。爸爸看起来很高兴，尽管当着恁么多人的面，虽然他极力地掩盖着内心的狂喜，但我还是看出来了。其实，他巴不得我死，因为我是他一辈子都洗刷不清的耻辱。
　　我的尸体像一块磁铁，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爸爸在前面卖力地拉着，人群在后面涌动，他们仿佛在出门前商量过似的，穿的衣服都属于深色系，非黑即蓝。他们手中都拿着铁锨，急兜兜地跟在车子后面，神情肃穆，像要参加一场盛大的典礼。我瞅着了妈妈，她怎么才出来？两个老奶奶搀扶着瘫软的她走在人群后面，她用手帕捂着鼻子在哭，嘴里念叨着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妈妈仍旧穿着恁件朱红色印花连衣裙，我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就穿着它，恁时候妈妈很美，遗憾的是我连夸赞她的机会都没有了。我生前使用过的被褥和衣服被打成包袱疙瘩，一件件丢上车子后运往公墓，它们都是被焚烧的对象，家里再不能有和我相关的东西，因为亲人们瞅着了会想起我和恁些无法启齿的往事，继而他们会伤心劳神的。
　　黄土高原几千年来都盛行着土葬的方式，先是找阴阳先生勾穴、决定安葬日，然后找打墓的能手开掘，明堂黑堂规规整整，如盖房子一般讲究，出殡前两天再大摆筵席宴请宾客，事毕将死者安顿在阴冷潮湿的墓穴当中。
　　我死后，爸爸找来了远近闻名的阴阳先生给我勾好墓穴，开掘的人却是深一处浅一处的简单了事。所以我的墓穴明堂深度不够，黑堂长度不够，以至于下葬的时候“四堵墙子”的棺盖高出了地面，他们想让我做一个孤魂野鬼。村子里老人们有言：人死后棺盖不能高出地面，否则他的魂灵将背离六道轮回，永世不得超生。但是又有谁会在乎一个死人呢？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飘荡着，他们握着铁锨攒墓，爸爸拿几条纸烟给他们四散着聊表谢意，一时时公墓地里又新添了一座坟丘，我生前用过的东西被大火焚烧一空，我真希图自己的魂灵能随这场大火灰飞烟灭，因为到恁时候，我终于就和这个世界再无瓜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