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罪女》一宏

1、第一章 身份低劣

　　与掖庭墨灰色的粗陋大门不同，真正皇宫的大门刻意求工。
　　漆红锃亮的皇宫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行梳垂髫小髻着海棠色宫装的女子，轻盈而入。她们是由掖庭局各坊选入三皇子滨王府的侍妾。
　　染坊宫人燕惊春从未见过她们，但是，听闻掖庭令依籍册唱名时所述，她知得一二。
　　走在最前头的女子，是前朝遗留宫人、已故庖厨孙尾子之女孙玉珠；
　　次之是掖庭于民间征选宫人、乐道坊特困户宋七郎之女宋欣；
　　中间者是同罗国贡女、舞伎赤奴儿；
　　在她身前的这个是宫中罚入掖庭的犯错侍女、免官流放者云昌之女云静婉；
　　最后一个便是她自己，籍没罪女、谋反罪被诛者燕大海之女燕惊春。
　　五人的次序是按照身份高低所排，籍没罪女燕惊春，自然是最低微的那个。
　　前面的云静婉突然放缓了脚步，侧转头上下唇张开。
　　“哎！哎！说你呢，那个什么什么春的！”云静婉自恃比身后的这个身份高上一阶，语气自带优越感。
　　燕惊春抬起头来，面色凝重，眉头微蹙，并不说话。
　　云静婉虽不解她的一面愁容，但也不屑理会，挑眉问道：“哎，你说，咱们这么低微的身份，为什么就被选入滨王府了呢？”
　　燕惊春双眸闪了闪，脸色顿时晦暗。
　　但凡不傻的人皆可看出端倪，被选入滨王府的五位侍妾，无一不是低劣身份。
　　燕惊春无法如实告诉她，之所以选入滨王府，正是因为她们的身份足够低微。
　　低微到，即便滨王空有一身文韬武略，也会因为没有足够的后台支持，而断了一切政治念想儿。
　　这是帝王为稳固帝位，对儿子们惯用的伎俩。
　　可是燕惊春仍有一事不明，皇长子、皇太子，以及其他成年皇子，也由掖庭局择选过侍妾，却是截然相反的选入一些极有身份的宫人，唯独这个三皇子，被赐给了像她们这样身份难以启齿的宫人为妾。
　　这倒底是为何呢？
　　于掖庭暴室得生的燕惊春，虽自带参透历史的功能，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历史刻意隐藏的猫腻，更是见不得人的，迫于皇家脸面和权势，史学家也没有胆子事无巨细，实事求是。
　　就像如今滨王府所选入侍妾，同样是个谜。
　　在燕惊春的历史记忆中，滨王这次所选侍妾，并没有燕氏女子。
　　那么，她燕惊春在这段历史空间中，是怎么样的一个存在，中间经历了什么，又将怎样消逝，她全不得而知。
　　所以，如今被选入滨王府，对她来说，是一件福祸未卜的事情。
　　正因如此，她无法像其他四位一样，如天降福瑞一样的内心充满着激动与骄傲。
　　“喂，问你话呢，发什么愣呀！”云静婉向微微愣然的燕惊春怒嗔了一句。
　　“呃，那自然是因为我们的福气。”燕惊春淡淡地回道。
　　“嘁，那用你说！”云静婉没好气的回过头去。
　　中间的同罗国贡女赤奴儿显然将她们的话听了进去，入大奚三年的她正在同化中，操着一口不大地道的汉话，眨巴着她异域风情的大眼睛，咯咯一笑，回头道：“当然是，因为我们的美貌，和舞艺了！”
　　云静婉嗤之以鼻，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发髻，冷声道：“哼！自以为是！”
　　赤奴儿身前的征选宫人宋欣回过头来，温软一笑，似是好心提醒道：“你还不知道吗？在我大奚朝，歌舞伎可是最不受人待见的身份了！你呀，以后可要多当心些呢！”
　　燕惊春闻言，又给自己的身份暗降了一个档次——她自小喜舞，父母宠她，重金聘高师教授于她，她一度以高超舞伎为荣。
　　“都给我闭嘴！”管领内侍尖啸一声，手上白拂一甩斥道：“一个个的不想要命了吧？要想把到手的好福气白白葬送喽，尽管大声喧哗个够吧！”
　　一行队伍顿时鸦雀无声，只剩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轻轻辗过皇宫精致的青石长巷。

　　各成年皇子的宅邸坐落在皇宫最西侧，一个个宅邸相依相连，而大门口却相距甚远，颇有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距离感。
　　而，只要皇帝站在随便一处宫殿的楼阁上，皆能将这些皇子宅邸尽收眼底，甚至有人坐在院中石桌上，翻开书页的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燕惊春颇为感叹这样奇妙的建筑，更为感叹帝王的缜密心思。
　　她的脚步随着同伴踏入滨王宅的大门，走进院中，好像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看，这臆想中的感觉又使得她不把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走到一处花草掩映之处，她脚下一个不稳，哎哟一声跌倒在地，就着花草旁边稍显湿润的土壤，她暗中用力将膝盖蹭了几下。
　　再站起身来，果然膝前的裙摆上，沾了好大一块污秽。
　　管领在前面压低声音催骂，她一面小跑着追着队伍，一面用帕子沾了唾液胡乱的往污秽处揉搓，一会儿，污土下去不少，褶皱却辗成一片，极其难看的展现在裙摆上。
　　她想了想，又将耳上坠子摘掉一颗，随手扔进花丛中。这才追上队伍，与前方的云静婉拉出一个合适的距离。
　　她心想，她们的身份容貌是按皇帝要求所选，但是，像穿着打扮查体这类琐事，皆是由执掌后宫的妃嫔所管。
　　亦不知是哪位娘娘出了这样的主意，使的她们穿上一身海棠色宫装。
　　她们虽出掖庭，常年劳作，但抛开身份，选入她们的另一原由，正是年轻貌美。
　　这样娇艳的颜色穿在她们的身上，越发显得她们娇柔无比芳华绝代，摆明了是教心存妒忌的孺人们暗恨了去。
　　究竟是哪家娘娘，唯恐滨王府不乱呢？
　　滨王宅微悦堂。
　　“奴婢给各位娘子请安，吴娘子万安，戴娘子万安。”五位侍妾盈盈跪地。
　　滨王宅里未晋王妃，眼下主事的，只有孺人吴氏和孺人戴氏。
　　作为皇子第一位孺人，皇帝不好做的太打脸，不得不选了一个稍有家世的女人赐给滨王。
　　而吴氏吴芷嫆的父亲是一名京畿县令，并且，他是皇帝的死忠粉。
　　第二位孺人戴氏戴莲莲，则是御前红人戴三春的义女。
　　戴三春善于钻营，收养无数貌美又颇具才情的义女，只待遇到时机，将其奉献给风流皇帝，用以得到迁升。多年来，戴三春身兼数职，左吾卫大将军、梨园副使、殿中监等等旁人眼红不得的职位。
　　正当戴三春要将许莲莲送给皇帝时，朝臣中有人奏请帝王，不可接受戴三春所贿，贿后必有所赏，做为朝中有早年参与政变者为主上打下天下，恃功得赏无可厚非，但其权宠太盛，恐非久安之道。
　　皇帝并不糊涂，自觉朝臣所言不无道理，便对戴三春稍加抑损，未收下他的美人，但又不好折他面子，就顺手将美人转赐给了三儿滨王。
　　孺人吴氏是第一位进宅女主，地位自然在戴氏之上。
　　见地上跪者，吴氏不发话，戴氏亦不敢多言，只笑望着一张张美艳面孔，看不出丝毫情绪。
　　吴氏笑着转向戴氏，道：“戴妹妹，你向来慧眼独到，这次就帮姐姐挑一个好的，留在我房中侍候吧！”
　　戴氏略有为难，心道，选了个好的机灵的，得了滨王宠幸还算万幸，如若不然，定是你反咬一口，责我居心叵测。
　　戴氏想了想，道：“姐姐，挑人是要随眼缘的，能入了妹妹眼的人，姐姐未必喜欢呢！”
　　“欸！”吴氏摆了摆手，“姐姐相信戴妹妹的眼光，能入你眼的，必是姐姐喜欢的。”
　　正当戴氏左右为难之时，跪在左侧的孙玉珠突然向前膝行两步，道：“吴娘子，奴婢孙玉珠愿意侍候您左右。”
　　燕惊春暗自佩服孙氏，一眼寻了个高枝大树，第一时间傍了上去，这样的手疾眼快，也算是一种生存本领了。
　　戴氏松了口气，向吴氏瞟了瞟媚眼：“瞧瞧瞧瞧，这真是个有眼力的！吴姐姐，这样的，您还不收了？”
　　吴氏仔细端详了孙玉珠，私心里觉得她甚是机灵，人虽生的漂亮，却又没有越过自己去。
　　吴氏让她起了身，原地转上了一圈，见她腰身有力，臀围合适，像是个能生儿子的人，很是满意。
　　“不错，你就住我馨香斋！”吴氏这才恍然大悟似地，抬一抬腕，懒懒道：“呃，都起来吧！”
　　“戴妹妹，你也挑一个吧！”吴氏转向戴氏笑道。

　　戴氏一愣，她完全没想到吴氏会给她这个待遇。
　　吴氏突然变得这么大度，竟然明目张胆的允许她往自己的队伍拉人，这完全不是她平时的作风。
　　戴氏不知吴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然不敢轻易接招。
　　“多谢姐姐好意，妹妹就不必选了，妹妹图着一个住的清静呢！”
　　“欸！”吴氏又摆了摆手，“一定要选一个的！正如妹妹所言，挑一个合眼缘的，长夜漫漫，有个人陪着说闲聊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戴氏暗恨，原来这吴氏是在讽刺她。滨王一个月只来她的露芳斋两次，可不，她是需要有人“陪着”的嘛！
　　戴氏尴尬地笑了笑，不敢出言顶撞。她深知无宠的自己，没有嚣张的资本。
　　“戴娘子，奴婢愿意侍候您！”说话的是赤奴儿。
　　赤奴儿并不是有多喜欢戴氏，也并无多讨厌吴氏，毕竟这两个人她都不熟悉。她只是听说滨王府的戴孺人是歌伎出身，就凭那份志趣相同，她也愿意选戴氏。
　　到底是很合时宜的解了戴氏的围，戴氏冲赤奴儿和善的笑了一笑，道：“好，就你了。”
　　吴氏气的将杯子啪的摔在案上，心道，倒还真有人敢明面的与我为敌啊！好，走着瞧。
　　见吴氏欲甩袖而走的样子，突然有人说话：“姐姐，还有三位妹妹需要劳烦您给安排一下住处呢！”
　　说话的是吴氏的陪嫁侍婢杨氏。
　　进了滨王府之后，吴氏接连为滨王生下两个女儿，戴氏虽无生育，她暂且不存在失宠风险，但见滨王她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不曾多看一眼，想来是更想得到儿子的罢。
　　所以，她非要生下儿子不可。
　　于是，她将自己的侍婢送到滨王床上，如果生下儿子来，她也是正经的嫡母。
　　只可惜，这个媵妾杨氏也生了个女儿。同样的，也不受滨王待见。
　　这也正是吴氏迫不及待地选一个侍妾留在身边的原因。
　　媵妾杨氏人长的标致，心思活络，平时不善言语，属于心有主意又沉稳的类型。
　　听到杨氏的提醒，吴氏耐着性子坐下来。
　　她指着做温婉娇柔之状的宋欣，皱着眉头毫不掩饰嫌恶，道：“让她去玉锦阁。”
　　宋氏仍是做着乖巧状，福一福身谢过了吴氏，低眉顺眼的跪在原地。
　　云静婉不待吴氏做出指示，先行福身开口，脆声声道：“奴婢愿为吴娘子左右为劳，请吴娘子指点！”她私心里早就把孙玉珠骂了千万遍，同进也恨自己慢了一步，不然哪有她孙玉珠先行巴结的机会！五人中论美色，她自恃位列头等，所以她绞尽脑汁也猜不透，吴氏看上那个孙玉珠什么了！
　　“得了，你就在我馨香斋旁边的绫绮阁住下。”吴氏不是个蠢人，她不会错失任何一个主动结盟的伙伴。
　　时间停滞了一会儿。
　　好像是故意的，留给燕惊春选择的时间。
　　但是，燕惊春只站着，久久不动。
　　吴氏皱着眉头瞟了瞟她，喝道：“饰物不整，衣冠不洁，成何体统！就去住雨花阁吧！”
　　戴氏闻言一愣，既而掩口笑道：“姐姐，雨花阁地处陂月湖边，可真是个鸟语花香鱼游鸭唱的好地方呢！”
　　“谁说不是呢！”吴氏接口道：“离着河水近，好歹能随时洗一洗那身衣裳！”
　　吴氏此言一出，立即引来一屋子人捧场的哄笑。
　　燕惊春微微一笑，福下身来，道：“多谢吴娘子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