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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TIME KILLER ...


  •   X大物理研究所的吴教授死了。
      此时已是深夜,物理研究所的门外停了几辆警车,关了警笛,只剩下红蓝的灯光闪烁。案发现场的外围被隔离了起来,但是这并不能阻挡附近学生们的好奇心。
      张斌远远地下了出租车,将双手从冷冰冰的大衣口袋里拿出来,放在嘴边呵气取暖,吐出来的浑浊气体在深秋的夜晚化作了一股白雾。凉风掠过脸颊,鼻尖禁不住一阵酸楚。他更用力地将自己往大衣里缩了一点,低头加快了脚步。
      几个学生站在隔离线外向里面张望,正悉悉索索地议论着什么。
      “听说没?据说吴教授死得很惨,连警察都被吓了一跳呢。不知道谁那么恨他……”
      “谁知道呢。反正学校的追悼会是少不了的。不过,肯定没有多少人会真哭,毕竟那个人以前……”
      “咦,吴教授不是你们物理系号称最重量级的博导么,还带过那么多弟子。”
      “你不是我们系的,你不知道啦。在学术界,在学生的研究成果上写自己名字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而且,不止一个。喏,你知道苏瑞学长吧,那个失踪了半年又神秘回归的物理天才,他的导师就是吴教授。”
      “难道苏瑞学长也被……”
      “我们私底下都知道。苏瑞学长反正也从来不说什么,大概是和吴教授达成协议了吧,听说他马上就要从转成副教授了。”
      “麻烦让让,让让。”
      张斌咳嗽了一声,从那几个瞬间缄口的学生中间穿了过去。向维持现场秩序的同事出示了证件之后,他一同畅通无阻地走进了冰冷的研究所。路过门口的时候,他顺便一瞟,发现门所没有被撬动的痕迹。
      由于报案及时,现场保持得很好。受害者维持着临死前的姿态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上面已经被蒙上了一层白布。张斌盯着那层触目的白色,空气里强烈的死亡气息令他不觉皱了皱眉。这个人早已死了。
      “张哥,你终于来了,我挺不住了,换人换人!”新来的小蒋抱着记录本哆哆嗦嗦地冲过来,挂在他的肩膀上,脸色不大好看,“这个吴教授死得真惨。光是颈部就被锐器砍了三刀,身体和脑袋差不多就剩下一层皮连着了。头部被重物袭击,脑浆都流了一地,还有手也被砸得粉碎……”
      他说着,做了个恶心欲吐的姿势,把记录本强行塞进了张斌的手里:“交给你了,我不行了,出去透口气。”
      “出去的时候,顺便盘查下门口那个几个学生。”
      张斌翻着对方硬塞过来的记录本,倒没拦着他,只是吩咐了一句便让他溜了。刚从警校毕业就遇到这种变态的杀人事件,确实挺难以承受。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看多了各种各样的尸体,作为人的感觉很快就会麻木。就像他现在一样。
      他从未体验过如此不同寻常的现场调查。四周取证的同事在冰冷的研究所忙碌而安静地穿行,偶尔说话,镜面一般光洁的瓷砖地板倒映着神色各异的脸,就像每一个人都在梦游。他抬眼一瞥,看见那个死去的老人孤零零地被留在地上,周围勾勒了一圈白线,形状扭曲得仿佛是从幼稚园墙上照搬过来的涂鸦。唯有白布表面的凹凸证明底下存在着人类的躯体。
      他径自走过去掀开了盖着尸体的白布,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老教授果然死得很惨。颈部的三刀导致大量失血是死亡的重要因素,但是凶手显然对死者充满了极度的恨意,以至于在他死后还用重物猛击他的头部,造成头颅骨破裂,白色的脑浆和殷红的鲜血混合在一起,喷涌而出。地面斑斑点点,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已经有一部分凝结成了颜色触目的固体。
      他的眉毛拧了起来,将白布又掀开了一点,目光继续往下搜索。
      死者的右手筋骨粉碎,估计也被重物敲击过;另一只手则被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半盖住地面。腹部的大伤口是在死后新加上去的,划得很深,几乎可以看见里面的内脏。老人的表情极为惊恐,五官扭曲,眼球鼓鼓的,白得碜人,似乎随时会从眼眶里面掉下来。
      张斌注意到死者那只呈扭曲状的左手底下似乎隐藏着异样的图案,便将白布再拉开一些,俯下身去拉扯尸体的左手。
      让尸体作出让步,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当对方的骨节已经僵硬的情况下。张斌先失败了一次,不得不用力一拉。只见听卟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板上。他一回头,惊悚地看见死者正用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呕——”小蒋一进门就看见死者的眼球从眼眶里跳出来,骨碌碌地滚到了自己的脚下。他傻了三秒,忽然惨叫一声,捂着嘴又冲出门去。
      新人,就是麻烦。
      张斌没理他,只是回去看原本掩藏在死者手下的图案。其实那只是一组英文单词而已,凶手或者死者把它扭曲成了涂鸦的形状:

      TIME KILLER

      他盯着那行神秘的字,若有所思。

      =====================

      因为X大的影响力与当地媒体的施压,局里很快就为这件耸人听闻的凶杀案立了专案组。上面的领导三天两头就过来巡查指点,对底下的人期望很大。刚从某酒店大包厢内匆匆赶来的局长老头在会议室喷唾沫拍桌子义愤填膺,在严禁办案人员对外泄露任何案情进展的同时,还限令年底前一定要将凶手抓捕归案,越快越好。
      “不过谁知道呢,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我倒不反感那些穷追猛打的记者,至少让我过了一把明星瘾。”下半年就要退休的老王耸了耸肩,把手里厚厚一打资料摆在了张斌的桌上,“喏,给你。你要的东西。”
      后者从乱七八糟堆了一桌子的卷宗里抬起头,看他。
      张斌的眼珠似乎比寻常人大一些,因此看起来也特别黑。以前在警校的时候,教官就认为这个特点会让他在审讯过程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相对的,在生活中则很容易造成不必要误解。事实证明当年教官的预言是正确的。
      “别拿那种眼神看我,我可不是凶手。”老王夸张地摆了摆手,说,“你要我查的我都查了一遍,不过,你知道,有时候线索太多并不一定是好事。那个吴教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斌继续盯着他,等他说下去。
      “行了,你别这么看我了,再这么下去我就该认罪了。”老王抓起最上面那个资料夹打开,点着上面的相片一张张分析给他听,“喏,这几个是死者的同事,都是该校物理系的博导,听说平时相处得不是很愉快;这个是X大的校长,有人反映上周吴教授和他发生过争执,扬言要和学校断绝所有联系,争执的原因还在调查中;这个是他的妻子,看起来比较年轻是吧,我向死者的左邻右舍询问之后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据说死者经常待在研究所不回家,不过邻居却不止一次看到独居的教授夫人家中有年轻的男人出没。接下来是他带的几个年轻博士生的照片,第一张照片是他的得意弟子,名叫苏瑞。研究所的钥匙他也有一把……”
      “苏瑞的资料有没有仔细调查过?”
      老王被他突如其来的打断吓了一跳:“你说苏瑞?刚开始我们也怀疑过他,不过那一天刚好吴教授委托他去接自己的老同学,两人还在外面吃了饭才回来,时间上不存在作案的可能。他的档案没什么问题,只有一个地方很奇怪。X大的人都知道,他失踪过半年,不过回来以后,他和过去一样没什么变化,加上吴教授禁止其他人过问这件事,所以渐渐也没人好奇了。”
      张斌不说话了。他盯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也微笑着迎接他的视线。
      那是一个几乎称得上俊秀的男人,资料上写着二十六七岁。背景是那个研究所,他穿了一身白大褂,里面是浅灰色衬衣,同款的休闲裤。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装束,那个人却能自然而然地穿出宛若贵族一般的优雅。张斌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嘴角正对着镜头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
      老王皱着眉看他:“你怀疑他?”
      “唔,有点。”
      “你这个人,总是不相信老人家的话。”老王对他摇摇头,“虽然是他第一个发现尸体,但他不具备作案时间。不过你要是坚持的话,可以去审讯室看看。小蒋已经把他请回来协助调查了。”
      “谢了。”张斌合上资料夹站起来,匆匆地从办公桌前走开。走到门口,他回过身,发现老王还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他明白老王此刻的心境,做了一辈子老警察,没有独立破过大的案子,也没有什么大的功勋,一直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如今要走了,总是希望能找到一个能安慰自己好好离开的理由。
      可是这个案子,根本无迹可循。现场除了尸体,什么都没留下。
      “老王,对不起。我不是不相信你的判断。”他看着他,说,“只是,我总是觉得,有时候不具备作案时间,也能够作案。”

      审讯室。
      小蒋的例行问话差不多已近尾声。其实底下的问题都没什么意思了,如果对方根本不是凶手,何必要浪费时间呢。
      他正琢磨着该在什么时候结束,然后说点什么缓解下警民之间的矛盾。忽然审讯室的门被敲响了,接着有人开门进来。
      “抱歉。”
      张斌说完这一句,便把目光投向了坐在小蒋对面的年轻男人身上。
      那人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年轻。因为离开了研究所,他穿着浅咖啡色的风衣,里面是干净的白衬衫,少了高级知识分子咄咄逼人的气势,更显得气质儒雅。乌黑的头发微微弯曲,在灯光下暖暖地漾开了一层光晕,仿佛流动的水波。嘴角的那一抹微笑跳脱静止的相片,活生生地在眼前重现。
      那个人向他颔首,举手投足宛若真正的绅士:“你好。”
      张斌点点头,然后拉开椅子坐在小蒋旁边:“你继续问,我听一下。”
      被这么一监督,小蒋只好接着问下去。
      “研究所的钥匙一共有几把?”
      “三把。一把在教授身上,一把在我身上,一把是备用钥匙,放在管理员那里保管。”
      “我们查过,管理员那里的钥匙还在,吴教授的钥匙却不见了。如果有三把的话,你身上那把呢?”
      “三天前,我丢了钱包。里面的钥匙也不见了。”那个名叫苏瑞的男人神色如常,“这件事我跟教授提过,所以出事的前一天,教授把他的钥匙给我,让我去配一把。不过我没来得及。”
      小蒋两眼放光,忍不住偷偷看了张斌一眼,追问道:“为什么他把自己的钥匙给你,而不是让你去找管理员要?”
      苏瑞笑了:“其实,教授他很懒。因为每天都是我第一个到,所以他即使没有钥匙也没不会有太大的关系。他的钥匙还在我的包里……哦,对了,你们已经把它收走了。请问什么时候可以把我的包还给我?”
      回答完美得无懈可击,小蒋泄了气,挥了挥手,嘟囔着说很快很快。
      张斌注意到苏瑞似乎很擅长运用自己的人格魅力。与人交谈的时候,那人会习惯性地将修长的十指交握摆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表示聆听——这是一种极易引起旁人好感的姿态。他看着苏瑞那双犹如钢琴家一般优美的双手。看起来,它们似乎并不具备杀人的能力。
      他忽然插嘴:“吴教授死的那天,晚上九点半到十一点,你在哪里?”
      苏瑞侧过脸,神色平静地看他:“我已经回答过了,我在兰顿酒吧。因为吴教授的朋友希望能去那里放松一下。去之前我给吴教授打过电话,他同意的。”
      苏瑞的回答无懈可击。吴教授的手机确实有那个时间段的通话记录,而且苏瑞去接的那个人已经证实了这一点。那个人是吴教授的老同学,并不认得苏瑞,因此,也没有包庇的理由。
      张斌不说话了。
      小蒋小心翼翼地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然后问话继续进行。
      “苏先生,你知不知道吴教授生前和谁的矛盾比较大?”
      对面男人的视线重新回到他身上,笑了一下:“我只是他的学生,有些事情,我不想过问。”
      “但是你恨他,你和他之间有矛盾。”张斌冷冷地插嘴,“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过问,就不存在的。还是说,你想隐瞒什么?”
      男人收起了笑,看着他半晌不语,然后低下头静静地思考着什么,不一会儿却又轻轻地笑了。他再次抬起头看向张斌,眼中有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警察先生,你真的很厉害。”他又一笑,“是的。他拿走了我的研究成果,不止一次。所以,我也很讨厌他。”
      “所以你杀了他?”
      男人眼中的笑意更盛:“警察先生,你不介意我告你们诽谤吧?”
      小蒋看着两人的针锋相对,又听说对方要告诽谤,一下子慌了。这年头当警察不容易,尤其是对待嫌疑犯,太严肃了说你严刑拷打,太宽待又成了办案不力。何况这个苏瑞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绝对不可能是凶手。他还不想刚进来就吃一个投诉,于是赶紧打圆场。
      “苏先生,不好意思。我这位同事比较敏感,冒犯之处多多包涵。您可以走了。”
      张斌盯着对方,不说话。
      苏瑞不以为意,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在小蒋的引领下走向审讯室的门。他的手刚触到门把,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苏瑞,失踪的半年里,你做了什么?”
      男人回头一笑:“这和这件案子没什么关系。我可以不回答。”
      “可不可以不是由你决定的。吴教授为什么要帮你隐瞒你失踪之后的事情?”
      男人看着他,半晌耸耸肩对警方妥协:“好吧。其实并不是失踪,只是被大家传来传去夸大了。这半年我一直在研究室闭关写一篇有关时光黑洞的论文,当然,最后这篇论文的第一作者还是变成了教授的名字。作为交换,我将在下半年升上副教授。”
      张斌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TIME KILLER’是什么意思?”
      “直译是‘时光杀手’,不过你要是问我有什么深意的话,很抱歉,我不知道。”苏瑞打开门走出去,“希望你们能找到真正的凶手。那么,再见。”
      廊上响起沉稳的脚步声,那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
      小蒋关上门,忐忑不安地去看依然坐着不动的张斌。他从没看过素日漫不经心的前辈这么气势逼人过,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张哥……”
      “是他。”张斌眼神闪烁地盯着审讯室的门,仿佛这样做就能看到那人的影像。他从怀里拿出一包烟,抽出最后一根,然后点燃了凑到嘴边——这是他陷入深思之前的习惯性动作。他靠着椅子,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然后把剩下的烟掐灭在空烟盒上,狠狠地说,“就是他。”

      =============================================

      “你杀了他。”那个不修边幅的男人冷冷地盯着他,再一次坚定、低沉地重复,“是你。”

      啊。
      他一下子从噩梦中醒来,惊魂未定。
      深秋的夜色微凉,苍白的月光从窗口流泻了一室的霜色。屋子里一片死寂,只听见洗手间抽水马桶隐约的滴答声。
      他的呼吸终于平静下来,从床上起身,光脚走向了洗手间。
      镜子里倒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因为刚做了噩梦的缘故,甚至还有些狼狈,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沉稳。
      果然是想太多了。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自嘲地笑笑,拧开了水龙头,冲了把脸,然后随手拉下毛巾擦干,对着镜子重重吐了一口气,才慢慢地踱了出去。
      才走出几步,他的脚便僵在了那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沙发上已经坐了一个年轻男人。
      一样的眉目,一样的姿态,一样轻描淡写的笑容。仿佛他还在镜子的对面,里面的另一个自己却已经活生生地走了出来,占据了他的空间。
      那个自己开口说话:“那警察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苏瑞反倒冷静了下来。他只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我知道。”
      对方没有被他不冷不热的态度激怒,只是自顾自将长腿架上了玻璃茶几,姿态颇有些嚣张:“是啊,其实没什么可以担心的。谁查得到呢。”
      苏瑞没否认,神色之间有些沉郁:“只不过,那个警察倒是有点麻烦。”
      对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兴致勃勃地看着他:“那,杀了他吧。”
      苏瑞一笑,径自拉上了窗帘,走向尚有余温的大床,缓缓地躺了上去。再次覆盖的棉被里蕴藏了只属于自己的气息,还带着微微的暖意,这才像是真正的活着。
      空气里一片安静,就连沙发上那个玩世不恭的青年都学会了默不作声。
      苏瑞关了房间的吊灯,尝试着去开床头的台灯,不过那个灯似乎坏了,怎么都不亮。只听见一阵啪啪的开关翻动的声响,漆黑的屋内就像空气塞闭的密室,又像半夜停了电的热带鱼缸,总觉得要孤零零地死在这里。
      可是他知道另一个他在。就在沙发的那一头,姿态慵懒的,轻慢的,轻描淡写而残忍的。
      “无所谓。你有把握就行。”苏瑞懒懒地说,然后翻了个身。

      ==============

      “刘教授,你真的肯定在吴教授遇害的那段时间里,苏瑞是和你在一起的么?”
      桌子对面,两鬓已经斑白的老人正不耐烦地瞪着张斌:“我都说了几次了,是!你还要让我说多少遍?”
      “去酒吧喝酒,还开包厢,你不觉得以你现在的年纪来说,这理由太牵强了?还是说,你们打算进行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比如说……事后让你当着警察的面作伪证?”
      “苏瑞这孩子很好,没你想得那么乱七八糟!”老人怒气冲冲地拍着桌子,文人生起气来也不容小觑,“我绝对要投诉你!你……你根本是人生攻击!”
      “你想清楚,作伪证也是要判刑的。”
      张斌的眼睛犀利地盯着对方,使得对方忽然联想到了某种食肉猛禽的眼神。老人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的退缩,不过某个意愿却让他再次坚定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好,张斌是吧,等下我一定会投诉你!”
      “啊,刘教授,对不起对不起!您可以走了……”一旁看傻了眼的老王终于插上了话,不过此时双方的关系已经恶劣到极点了。
      老人站起来,阴沉着脸地甩门而去,瞧着势态,搞不好真的去投诉了。
      老王用手拼命揉着隐隐发胀的太阳穴,重重地吐了口气:“你是疯了还是怎么了?那老家伙来头不小,你这么跟他说话?”
      张斌面无表情地思考着问题,没理他。
      “小张,你别固执了,连酒吧的服务生都证明苏瑞当天确实出现过,你干嘛揪着他不放?倒是出现在吴教授妻子家的那个年轻人很可疑,你偏偏问都不问。”
      “服务生只是说看见了一个很像苏瑞的人,那天灯光那么暗,我认为他不见得能确认清楚。”
      “张斌,为什么那么固执?”老王被他一激,心里也急了,“我知道你很想抓住凶手,但是你实际一点好不好?我怕那老头子一投诉……”
      “已经投诉到我这里来了。”审讯室的门被人打开,局长沉着脸出现在门后,“张斌,等下你到我办公室来。办案也要有个方向,别以为随心所欲地玩。今天这种事情,我不想再碰到第三次,明白了吗?”

      直觉告诉张斌,那个男人绝对是凶手。
      尽管目前所有证据都指向否定,他却依然坚持背道而驰。
      已经没有人相信张斌的话,连带他在专案组的地位也在不断地下滑,甚至有时候连开会都不再叫上自己,完全被当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他从局长办公室出来,一路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
      看,那个就是偏执得硬要坚持路人甲是凶手的张斌。听说因为这件事,他已经被口头警告过一次了。
      是呀,根本就没有关系,他偏偏要纠结在这一点,关键是还拿不出证据。
      那些人将善意的、怜悯的、嘲讽的、幸灾乐祸的等等眼神投向无辜路过的张斌,当他回头的时候,便默契地一致停止背后的悄声议论。
      张斌其实都听得见,只是他懒于纠正那帮无知的家伙。小蒋已经被转而由另一位经验更老道的警员负责指导,而张斌也被自己的执拗连累。在这样下去,怕是连唯一的搭档老王都不愿意搭理自己。
      流言源自真实,又歪曲了真实。好吧,他承认,其实口头警告不止一次,加上刚才那回,应该是第三次了。

      下班以后,几乎所有人都走了,只有他一个人闷闷地留下来加班。苏瑞的照片被他钉在办公桌正前方的玻璃隔板上,造成了一抬眼就能看见的某种暧昧联想。因为日日相处,久而久之,他甚至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得出那个人的眉目、神态、动作、笑起来脸部肌肉微妙的动作。哦,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在左边的脸颊上,他知道的。
      这个看似无害的男人,苏瑞,绝对是凶手。
      张斌眯起眼睛,反复回想着关于这个男人的所有线索。首先是起因,多年研究成果的抄袭,很好,犯罪的动机有了;然后是过程,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成年男子,要做得如此残忍并不是完全不能够实现;最重要的是,只有苏瑞才有研究所的钥匙,管理员那里的钥匙一直没人动过。可是,时间上呢?
      凶手犯案的时间段内,苏瑞和死者的老同学在兰顿酒吧的包间内喝酒。酒吧的服务员见过苏瑞,而死者的老同学刘教授也能作证。刘教授是学术界德高望重的前辈,虽然作风不算检点,却不会轻易说谎。最重要的是,没有说谎的理由。据所有的人反映,苏瑞确实是第一次见到他。
      但是张斌能肯定,苏瑞就是凶手。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自己的直觉就在拼命地煽动着这个观点。警察的直觉是第二生命,不可能会错。
      他拧起了眉毛,浓浓地皱成了一团。空气冰冷,浑浊的咖啡在手边冷却了浓重的泥浆。墙上的钟指向十点半。他并没有回家的意思,只是去翻了抽屉。空的,连最后一包泡面都不知在什么时候消耗殆尽。
      他的眉毛再次拧成一团,重重叹了口气,索性拎着外套站起来,将门虚掩之后便出了办公室。
      离警局最近的便利店大约要过两条马路,但是如果操近路的话就会节省不少时间。
      小巷没有路灯,仅靠着两端的灯光朦朦胧胧地映出了一小方狭长的天地。他提着一袋垃圾食品,趿拉地走着。脚步声散漫,嘴角叼着的那根烟在黑暗中模糊成一个猩红的小点。
      因为光线昏暗,因为他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如何进一步让死者那位老同学重新举证——那个老头色厉内荏根本不足以说明任何问题,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时曾经有过动摇。虽然,那只是微小到不易觉察的一瞬,可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他踌躇满志,根本没注意到有人正举着凶器在小巷的另一头等着他。
      然后,当——
      他倒下了,这一切简直毫无悬念。

      醒过来之后,眼前是一片雪白。床单、天花板、枕头、窗帘、地面,只要是触目所及,什么都是白色的——那种冰冷到残酷的颜色充斥着混沌不清的脑海,缠绕盘旋成了一坨浆糊。
      手脚被捆住了,张斌试图挣扎了一下,看清手腕上的是需要密码锁的手铐时,他很干脆地放弃了。
      屋里有人。
      呼吸声很轻很轻,仿佛不存在,可是他却听得到。张斌不动声色地晃了一下,带动手腕上的镣铐哗啦啦响。然后窗帘动了,一个人慢慢走了出来。
      他的姿态谦卑而友善,向他微微颔首:“你好,张警官。好久不见。”
      张斌小小地吃了一惊,但又不那么吃惊,隔了一会儿,他反倒笃定地说:“我知道是你,苏瑞。是你杀了人。”
      苏瑞一身白色的风衣,围着同色系的长围巾,隐匿在同样茫茫而起伏的背景中,只让他的笑在一片苍白中分外触目:“你错了。人是我杀的,可又不是我杀的。”
      说着,他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他放在耳边等到接通,然后一笑,缓缓地踱向动弹不得的警察。
      手机已经到了张斌的耳边。
      电话那头人声鼎沸,好像在办什么热闹的party。有个人的声音笑语吟吟。
      “你好,张警官。好久不见。”
      这熟悉的声调让张斌蓦然一惊。
      接电话的那一方似乎正在一个异常嘈杂的环境中,周围轰隆着人们的大笑、尖叫、音乐的震耳欲聋。然后背景声里,有其他人在喊他:“苏瑞,你别打电话了,快喝。轮到你了。”
      “好好,我不接就是。”
      张斌似乎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个男人向朋友们举手投降的样子。他当然是摇着头,嘴角会挂上一丝无可奈何的笑。那个人显然知道,适度的妥协不仅不会影响他的声誉,反而会让人对他产生更多的好感和信赖。
      “那么,抱歉了。下次再……”
      “苏瑞,你好了没有啊!”
      啪嗒一声,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张斌从巨大的震惊中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站在对面一脸微笑的苏瑞。他觉得他的笑像极了一只受过伤的雪地狐狸,因为被人类伤害过,所以这份天性的狡猾中便有了几分残忍。
      “怎么回事?”
      那人轻笑:“啊,就像你所听到的,在你死亡的这个时间段内,我将在某个酒吧和朋友喝酒。”
      张斌没理会他的说辞:“怎么回事?”
      “你可以猜猜看。”
      “两个苏瑞……你们是双胞胎?”
      “对,也不对。你可以换个方向继续想。”
      张斌冷冷看着他,不再说话。
      “好吧。”苏瑞等了一会儿,看看他,然后耸了耸肩,“其实我们是同一个人。很有趣吧,他是现在,我是过去。没有人会怀疑过去的人会跑到未来进行谋杀,而你,就算猜到了凶手,也不会有人相信。”
      真正的杀人犯对张斌浅浅一笑,露出了左脸颊上小酒窝:“你调查过我失踪时的那段经历吧?不过你肯定什么都查不出来,毕竟,吴教授决不允许这一秘密外泄的。”提起那段经历,他显然兴致勃勃,那神态就像是在课堂上向学生们绘声绘色地讲述一项令人绝对意想不到的理论,“其实,在那半年里,我一直在研究所的地下室,和吴教授共同合作,终于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发明。你知道时光摘取这个词么?对,就像字面上解释的那样,利用时光倒溯,你可以把机器选定某个特定的时间,然后取走曾经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存在的东西。比如说,梵高的第十三幅向日葵。你知道的,那幅画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真正的定论,因为没有人能肯定自己拥有的就是真品。但是我们却可以。因为那幅画在完成之后,立刻被我们拿走了。当然,这样的事情,我们试验了好几次,每一次都很成功。”
      苏瑞微微地笑着,说起他的成功,左边脸颊的小酒窝也随着他的表情深深浅浅:“这是我毕生的心血,希望能真正造福于人类。但是那个白痴却只想到那些财富,根本不懂得真正利用这个机器。”
      “所以我打算杀了他,可是我并不想为了这种垃圾毁掉自己的下半辈子。所以,我假装机器需要维护,要那个白痴帮我隐藏半年。在半年后,我设定好时间,打开那个有趣的机器,然后让半年前的自己走了出来。他说,杀了他。”
      “你知道的,TIME KILLER,时光杀手。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轻轻地笑,只是神色间染上了一层疲惫,“其实杀人真的很简单哦,他杀死吴教授之后打电话告诉我,只用了一个小时而已。”
      “你……说谎!”张斌死死地盯着男人,忽然觉得呼吸困难。
      “我没有说谎。”那人平静而怜悯地看着他,“一般人无法分辨出现在和过去的区别。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识别的办法。如果明天你还活着的话,不能确定一个人的时候,你可以看他的表。”
      “你看,过去的那个人永远停留在过去的时间,只有他手上的表是不会走的。”他抬起头,轻轻捋开袖子给他看自己的手表,上面的指针果然静止在九点一刻——这就是那个来自过去世界的男人走出来的时间。
      张斌的瞳孔惊恐地放到了最大。有谁会相信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眼前发生呢?他究竟是在做噩梦,还是根本已经死了?
      他猛然发现,即使自己因此死了都无法指出凶手是谁。
      似乎全身都失去了反抗的力气,过了很久,他垂下了头,语调已经带上了一抹临死前的绝望:“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只花了一个小时杀死吴教授,却为什么要隐藏半年那么久?”
      苏瑞看着他,笑着摊了摊手。不远处,桌上的利刃在闪烁渗人的寒光。
      他漫不经心地走过去,玩弄起那可怕的工具:“谁知道呢。扣除用来杀吴教授的半天,扣除杀掉你的一个晚上,至少,我还有一百八十多天的时间可以用来消遣。时间充裕一点,总是没有坏处的。

      =================

      苏瑞站在被偷走窨井盖的下水道开口旁,一松手,一大包红白相间的物体就沉重地滚了下去,发出闷闷的敲击声响。城市的地下肮脏而四通八达,没有人会留意到下面多出了什么。
      其实世界就是这样浩渺,你我他只是沧海一粟,即使找不到了,也不值得太在意。
      他心情愉快地驱车回家,路旁的霓虹就像落入凡间的星辰众神,即使看见罪恶,也会沉默不语。他哼着歌,轻轻一踩油门,车子就像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这份好心情一直陪伴到他走近自己的家。
      放在客厅桌上的电话像长了眼睛一般尖叫起来。
      苏瑞走过去,按了免提键,然后慢悠悠地解开风衣最上面的几粒扣子。这种中规中矩的打扮真不适合他。
      一个苍老的男声在电话那头忐忑不安地响起,就像一只受了惊的老麻雀,随时都会惊慌失措地从天线上跌下来。
      “……你真的会给我梵高的第十三幅画吗?那个警察一直追问我,我快坚持不住了。他说,做假证会被判刑的!他还说……”
      苏瑞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什么都不要管,就照着我的话去做。吴教授死的时候,我确实是和你一起喝酒的,不是么。”
      “但是……”
      “没有但是。只要你说了,那就是事实。还是说,你不想要那幅画了么?”
      老人沉默了。静了一会儿,那边低声说:“我知道了。”
      苏瑞挂断了电话,准备把风衣脱下来挂到做工考究的衣帽架上去。这个时候,他想起了还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他伸手把它取了出来,在这个过程中,他似乎按到了什么键,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开始在安静的室内回响:

      背景嘈杂。
      那人在人声鼎沸之后笑语吟吟:你好,张警官。好久不见。

      苏瑞静静地听了会儿,然后一笑,动手删掉了这段录音。
      背后传来一阵人走动的悉悉索索。他听见有人站在他背后,似笑非笑地说话。
      “喂,那个胆小的老头子,要杀掉么?”
      他把风衣挂上衣帽架,走开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给另一个自己来了一杯威士忌。
      对方还在说。
      “还是杀掉吧?太碍事了。”
      “啊,随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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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TIME KILL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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