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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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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在三月春风里的汴京,正是城春草木深。
熹光渐盛。
可南安街上却是十里素麻,路尽头的气派院落也是朱门紧闭,偌大府邸完全没在了层层叠叠的白孝里。
连街口卖草编的,摆宵夜摊的,下棋的,吆喝下注的……全都不见了。一时间整个南安街都禁了声,被牢牢锁进严冬。
两个糊了白布的灯笼挂在雕粱上,惨烈白光撒在地上,像个将死之人拼命扯起的惨笑,照亮了描金的乌木牌匾。灯笼被西风吹起吹落,映得“秦府”二字忽明忽灭。
石狮蹲坐在门口,露出尖利的獠牙。惨白阴暗,完全没了往日的威武。
半饷大门开了半条缝,出来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拿了个高他半身的竹竿子费力去将左边的灯笼取下来。
他歪头看了看,“呸”地一口,左边的光圈便散了。复尔,他又将右边的灯笼取下,重复方才的动作。
又是“呸”地一口,秦府的门前终于是暗了。
待那小厮把灯笼复挂回去后,门缝再次合上。
又过了一会,待天色更明些的时候,出来了两个年长些的。只听沉重的一声“吱呀”,秦府的门才算大开。
府里也是压抑得紧,人倒是都在。丫鬟小厮随处可见,但都像哑巴似得,只顾着自己手里的活。十进的院子,就难闻半点声响。
不知又过了多久,明琅突然听见有人的声音。
“五姑娘,五姑娘!”
……五姑娘。
……五姑娘是谁?
明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现浓雾早已消散。日光从雕花窗棂上射下来,明晃晃地引人失神。
“五姑娘可清醒了?今日二老爷接六姑娘家来,总不好耽误的!”
视线里突然闯入一女子身影,约摸十四五岁,手里捧着茶盏,笑晏晏地立在床边。
电光石火间,明琅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忽的一下翻身起来。
吓得候在一旁的遥知低呼,“我的祖宗!您又是发什么魔怔呢!起得这样急,待会闹着心口疼。老夫人又得责罚我们了!”
明琅却顾不得理会她,只怔怔地盯着阳光下自己的手看。
这是一双小姑娘才有的手,白白嫩嫩。短短的手指昭显着女孩子的年龄。
明琅又急急地扫视四周,遥知满脸担忧地紧紧盯着她生怕她又闹出什么动静。
明琅撩起被子,看着眼前的如意带屏雕花千步床。这是秦老爷专门命人为她打的,整个秦家小字辈的孩子们里头,也就明琅有个三进的拔步床了。
明琅愣愣地看着立在紫玉珊瑚屏风旁的遥知。遥知和适雪二人是打小伺候明琅的贴身丫鬟。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见着她们两个。
“姑娘?”
遥知还在一旁打量着忽然魔怔了的明琅,手上端着茶也不知是放是留。
“姑娘今日是不是起得急了?来,先喝口热茶吧。”
明琅接过茶盏,轻轻的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滚过喉咙才给她增添了一丝真实。
她将茶盏递给遥知时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明琅这一笑,别说遥知了,饶是她自己也不禁一愣——曾经朝夕相伴的人如今一个个的竟都生疏成了这般。
原来哪怕光阴逆转,于她秦明琅而言,也终究是时过境迁。
“姑娘?”遥知又试探般地唤了她一身,内心早已揪了起来。
明琅也赶紧笑了笑,装作好奇地问,“你方才说今日谁要回来?”
遥知回身放下茶盏,“姑娘天天嚷着要见三老爷家的六姑娘,怎么临了又糊涂了?”
明琼?明琼今日回来?想到明琼,明琅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明琼是秦家三房的独女。
秦家世代簪缨,但凡是武将家都想着子孙后代可以弃武从文,省的外人在背后念叨。故而秦老太爷也将三个儿子往舞文弄墨的方向培养。
大老爷随了老太爷的心愿得了个国子监祭酒,二老爷虽然与朝中不担任要职却也因文气而小有盛名。只有三老爷一心一意要征战御敌,可终究只得了个从五品的委署前锋参领。
十二年前圣上下诏征战北狄,三老爷主动请缨。圣上便准他做了李逸李大将军将军的副将。征狄一役打了六年,六年来边境年年传来捷报,圣上见秦三爷忠心报国,便将他留在了北疆。
好不容易秦三爷年前终于得了机会回来,圣上也称要给秦三爷加官进爵,谁知天意沉浮,前方竟突然传来秦三爷中了冷箭为国捐躯的噩耗。
秦三夫人贞烈柔肠,不舍自家老爷黄泉路上孤单凄伶,脖子一抹便随他去了。唯留下一孤女,而今已十岁有余。
今儿正是李将军之子李承柏扶柩回京的日子。故而,秦府各房早早地便梳洗起来了。
明琅正梳洗着,便见一个姑娘掀了帘子进来。明琅一看,来人便是适雪了。
适雪臂弯里托的是一件妃色大氅,白色的兔绒毛呼呼地看着就暖和。适雪一向寡言,遥知接了氅给明琅穿戴上。
“可真是香软。”明琅舒服地赞了一声。
“适雪让人又是拿香又是暖炉地烘了一晚上了。”遥知乐呵呵地给明琅系带子。
明琅闻声望向适雪,适雪还是老样子,一板一眼地立在一旁。见明琅看她,便淡笑着福了福身。
明琅心下五味陈杂,也不等遥知再说些什么,她清了清嗓子便道,“好啦遥知,时候不早了,奶奶她们都等着呢!
*
往庐静堂去的时候遥知见明琅一路上都在出神,便扭头对适雪使眼色。
适雪见状,睨了她一眼便开口询问,“姑娘今日是怎么了?莫非昨夜没休息好?”
明琅怔怔地回答,“是了,是做梦了。做了个好长的梦。”
遥知笑了,“那敢问姑娘做了什么梦走在路上还想着?”
明琅听了遥知的问话,只是苦笑摇头。
遥知奇怪,“姑娘今日是怎么了?往日若是做了梦,无论是喜是悲,不讲个三五日是不消停的。”
明琅是第一次这样听旁人形容曾经的自己,也禁不住浅浅笑了。
一时间,偌大个院子只听得见一行人踏过新雪时的吱呀声以及扫帚拂过的簌簌声。
待众人进了院子,适雪忽的听到一声小小的叹息。
“原我原先是这般活的。”
秦三爷之事事出突然,然而因临近春节,事情也好办了些——秦府上上下下为了新春也是筹划多时。
如今喜事改成丧事,便是将红灯笼换成白灯笼,将喜绸换成素缟,将大厅改成灵堂,将堂屋改成经堂,将唢呐班子换成灵隐寺的高僧主持……前前后后一个月下来便也办的差不多了 。
而秦家女眷不多,便一齐聚到二门的庐静堂,等着扶灵的二爷、李小将军回来。
明琅到时,各房的人都差不多来齐了。
近乡情怯,明琅站在庐静堂的门口时竟是慌的 。她进了门,缓步走到老夫人面前,婀娜端庄地冲老夫人行礼。
明琅原来可不是这般礼数周全,而如今家中长辈也没工夫去注意这档子事,便也糊弄了过去。
明琅刚坐下就看见二房的明琳冲她使眼色。
明芙微笑着正要说什么,就被明琳抢了先,“你今日魔怔啦?怎的这般懂礼?反倒显得咱们姐妹生分啦!”
明琳虽然压着声音,奈何天生音调清丽,在气氛沉重的庐静堂依旧略微刺耳,引得大夫人多次侧目,吓得明琳也不敢再说什么。
如此明琅正好乐的自在。
她自知年少性格跳脱爱笑,可如今的她也不过是假借着一副年轻的皮囊罢了。
她的人生从头来过,可她却不能当着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她将目光移向门口,一只满身绒毛的雏鸟不停地点着头叨米。
屋外的日影一点点地移动着 ,终于有丫鬟来报说男人们已进巷口,大老爷在前门传人请老夫人移步呢。
明琅也隐隐地听到了唢呐声,她只感觉自己被明琳拖了一把,便与众人移步二门口。
匆匆忙忙间只见满庭满院,素缟白雪,寂寥无声。角落里不知一株谁人种下的红梅开的正盛。
秦家女眷一齐在二门聚着,等六姑娘回府。
也不知什么原因,明琅站在日头下,身子竟已出了一身虚汗。温氏不忍自己大病初愈的女儿受苦,便叫她自己回去休息。
“你说,六妹妹在关外待了那么久,那脸……”
明琳一向爱俏,在夫人后面悄悄地跟明芙咬耳朵。
秦二夫人闫氏听在耳里,也不说话只掩嘴笑了笑。
可令秦家上上下下都没想到的是——不光六姑娘的轿子来了,还多带了个外男进来。
吓得明琳张嘴就要嗷出来,若不是明芙捂着,只怕这时候前门二门都得知道了。
温氏也吓了一跳,看着明琳这个不成器的样子终是气的不行,“嚷什么,你娘平日里都是这么教你们的?站着干什么?还不回避?”
闫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终于还是没说什么。明琳明芙两人也不敢在说什么,拿袖子掩了脸,由丫鬟们掩护着退了下去。
温氏看着骑在马上趾高气昂的李承柏就来气,忍了忍还是生硬地道,“此番路途遥远,多谢李小将军费心护送。改日秦府定亲自上门道谢。”
李承柏立在马上也不急着接话,只是先下了马。他似乎没看见温氏闫氏似的,竟然打算去掀那轿帘子。
温氏更是气得不行,“李小将军!”话没说全,但语气里的警告意味已经满溢。
李承柏这才才回头看了温氏一眼。见温氏不想看他,竟也乐了。
他笑眯眯地对温氏行了个礼,“秦夫人,晚生粗拙,若是哪里唐突了,您千万别怪罪。”
温氏见状,也只皮笑肉不笑迎合。
“秦三爷和我爹是过命的交情,明琼以后算是我李家半个女儿。我娘也常说,以后明琼回了汴京,还望时常通信两家切勿生分了去。”
李承柏慢悠悠道。
温氏面上笑着,心里却打起了鼓。李承柏话里的意思是李将军有两家交好的意思。
但能结交上李家,对秦家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温氏也是笑着回答,“承蒙李夫人不弃,是我们家明琼的福分。秦家承了李将军扶灵的情,以后是如何都不得生分了的。”
李承柏笑了笑,竟没有再生枝节。向温氏闫氏行了礼,回身看了轿子一眼便告辞了。
待李承柏的人马去了前院,温氏才命人将六姑娘请下来。
只见轿夫将轿帘掀开了一半,先下来了个青衣姑娘,想必便是明琼带来的丫头藕白了。
藕白先向温氏闫氏见了礼,才伸手扶明琼下来。
轿帘子里先是伸出了一只羊脂玉手,白嫩嫩的手腕上一只水盈盈的玉镯挂着。
接着一袭黎色襦裙便流泻了出来,没有描花的素色绸面鞋踩在脚几上。动作轻柔地引得人心都跟着软了几分。
待众人回过神来时,明琼已经对着温氏闫氏盈盈一拜,
“明琼见过婶婶们。”
秦三爷在关外便已大殓,如今也免了清理净身等许多事宜。由秦老太爷为首的秦家男眷将灵柩移至灵堂南窗下后,接着便等着宾客上门了。
天色不知何时已而大亮,秦府门前也开始喧嚣起来。秦家自是京中显贵,此时前院自然门庭若市。
昔日同窗,同乡旧友,幕僚门生便像涨潮时的海浪似的,一波未尽一波又起。
丧礼一概收到灵堂里。谁知丧礼直堆得灵堂竟无半点插脚之处,便只好往后院堆。一担担系着挽花的乌木箱子直堆进二门。
唱丧的小厮原本定了八个,晌午未到竟忙得生生喊哑了两个。丫鬟们一会儿叫给这个添了茶去,一会儿那边的果盘点心又少了得加。茶果掉到地上污了白砖得赶快擦去,免得滑了哪位贵人;茶盏花瓶具是不得移了位置;灵堂上供着的长明灯,香蜡,纸钱,个个片刻都少不得。
明琅逆着人潮,冷眼旁观着偌大的秦府今日竟拥挤忙乱成这般,心下不禁堵得厉害。
她重获韶华,一切都还不清楚。如今便屏退了下人。
人间交际来往向来热闹纷杂,明琅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冷眼看着众宾客熙熙攘攘来了又去,看着丫鬟小厮们东奔西顾不顾脚下。
不知怎地,明琅竟走到了一梅斋来。
一梅斋前的天井里斜斜地长了株瘦小的红梅,枝干羸弱可每年冬天也是红梅累累,秦二爷见有野趣便将书斋以此命名。
秦二爷嫌旁人聒噪,一向不喜一梅斋多人伺候,于是一梅斋向来是没人的。
明琅打了帘子进了一梅斋,屋里冷清地厉害。明琅从书架上粗粗掠过,目光忽而定住了。
《南疆杂记》。
明琅记得这本书。她从前偏爱这些志怪野史,没事的时候便来一梅斋坐坐。
明琅忽然来了兴致,拾了这本便在桌边坐下看了起来。怎奈心下不静,明琅随便翻了寥寥几页便将书丢在桌子上。
明琅单手托腮,就想起杨潜来了。
她是怎么爱上他的呢?
大约是初春的模样,她在二叔的一梅斋里挑书。她正翻得起兴,突然听见外面有两人交谈。
“今日非把秦先生这一梅斋搬空不可!”很鲜活的男声,似乎兴致很高。
之后便是另一个声音略显低沉的男声爽朗地笑起来,他似乎身体弱了些,笑了之后便咳嗽了两声,“既然通泽兄执意窃书,那椒山只好独自揽了这放风的活计了。”
那屋外的两人又打趣了几句。明琅觉那人要进来了,便弃了书连忙躲了起来。
果不其然,片刻一位身着深紫暗花袍的男子便进来了。那男子进了屋便看见了那本随便丢在桌上的《南疆杂记》,也不知为何斋里会有官家小姐带的白芍香气。
明琅躲在暗处看着他伏下身去拾书,脸便羞得通红。那男子轻嗅了一下便笑了,他似乎往明琅这笑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拿便退了出去。
他一出去,那屋外的人便惊奇道,“通泽兄的宝呢?怎么这么快便两手空空地出来了?”
那人似乎低笑了一声,“已是寻到了。”
明琅更是臊地不行,待她从暗处出来,才发现自己裙袂太长,早就流泻了一地。
她气的跺脚,可不知怎的又笑了。
她连忙跑到窗边,悄悄地掀了帘子看着那人和同伴并肩离去。
院里的迎春含香开的正好,蜂蝶乱舞,春色正好。
杨潜字通泽,那时的明琅是不知道的。
可她还是因着一句话便爱上了他。
人都爱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却鲜少有人讲讲那些年少夫妻日后交恶竟老死不相往来的故事。竟害得她年少时竟以为这天下夫妻都得是和和美美,最差也不过是她二叔二嫂那般,话不投机半句多,如何也不会差到相看两厌的地步。
明琅正出神,忽儿听到院子里有人踩过落雪的吱呀声。
她猛地站起来,透过竹青色的纱窗才发觉不知何时又开始飘雪,院子里一个人身披玄色大氅慢慢从院门踱进来。
那人明明一身玉石锦袍气度不凡,可周身却总有一股寥落气息挥之不去。
杨潜?
他一个宾客不好好地在前院坐着喝茶,跑到这偏僻地方干什么?
明琅方欲躲起来,却忽然身影一晃,接着眼前一黑,接下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