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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问归 ...

  •   01
      沈空桑看着眼前的衣袂翩跹花影重重,砸了咂嘴,拿起茶盏来润了口嗓子,接着极不应景的打了个哈欠。许是力道没大掌握好,引得近旁的几位臣子都侧过头来。

      虽声音很快便被袅袅娜娜的丝竹管弦之声压了下来,沈空桑还是隐约觉得站在他身后的落沓胆战心惊的抖了一抖。

      果真下了宴席,落沓一脸苦大仇深地跟在他身后。

      沈空桑一向是个体贴下人的,见他活脱脱一副下气不通的样子,虽然每到这种情况落沓大多是作这般模样,却还是心下一软:“说吧。”

      于是落沓仿佛受了莫大委屈的声音便在沈空桑的耳旁念叨了起来:“爷,我知道你一向不喜这种宫廷里的晚宴,但好歹皇上还在那儿坐着呢,且连带着好几位说话有分量的王爷和老臣子,爷你可万不能驳了他们的面子。如今是非又多,若是被旁人拿去嚼了舌根子,指不定平白生出什么事端来……”

      沈空桑一边暗道落沓这么个炉火纯青的唠叨功力不晓得以后怎么能讨得到老婆,一边急忙挑开话题,指着一处假山下的盆栽道:“哎落沓,你看那把韭菜长得甚好啊甚好。”

      落沓嘴角抽了抽,一个没忍住道:“爷,那是株风雨兰。”

      “哦……是么……”

      沈空桑此人,不是块让人省心的料。

      沈空桑小时一次随着身居礼部尚书的爹沈胥参加晚宴,偏偏沈空桑那唇红齿白的小模样得了太后她老人家的喜欢,此后便时常跟着进宫。沈空桑在府里头懒散惯了,到了宫里头也不拘着,爬树捣鸟窝一样做得来,太后倒是没什么,沈胥是个官做得极板正的生怕自己的小儿子触了龙颜,见着一次回到府中就要请出板子来教训沈空桑这个小崽子,此举没治得了沈空桑,倒是把他揍的越来越皮实了。后来前朝一片风雨飘摇,边疆更是战火频繁,沈空桑主动请缨,誓将敌者斩于马下等此云云,出兵奇诡莫测,更是让敌方颇感头疼闻风丧胆,年纪尚浅便立下赫赫战功。

      年近花甲的沈胥捻着斑白的胡须颇有点苦尽甘来的意味,还未摇头感叹道这个最不让他省心的小儿子终于有了出息,战士的昭威将军沈空桑拒婚的消息炸开了锅似地传了开来。

      当时沈胥正在家习字修身养性,沈空桑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这个消息时,手中的毛笔还没丢进笔洗,气得他抖着胡子直直地扔向了沈空桑,毛笔刚碰到月白色常服便软绵绵地落了下来,一尘不染的衣裳溅了一两滴新墨。

      老爷子一点都没含糊,厉声问道:“你小子想干什么。”

      事后沈空桑向宋怀映抱怨,不就是拒了婚么,又不是抢了皇帝的妃子。

      宋怀映闻言皱了皱眉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与你成亲的祈宁公主和皇家颇有些渊源,看来皇帝已对你有所忌惮。若你应了,日后从长计议是上策,如今你拒了婚,怕是……”

      “我懒散惯了,人家公主跟了我,不见得多好。”

      宋怀映对沈空桑的顾左右而言他不置可否。

      沈空桑复又道:“不过我想了想当时找的理由太蹩脚,你觉得如果我说我是个断袖效果是不是更好点?”

      “我听说相国家的二公子姿色不错,年龄也正与你般配。”

      沈空桑按了按额上跳得颇有些欢快的青筋:“……宋怀映,你够了。”

      02

      当今圣上楚旳,人人皆道是一代明主,当真算得上是名少年英雄,先帝在脂粉堆里声色犬马了一辈子,祖上代代相传下来的治国之法荒废了不少,曾经繁华的王都已成了一个徒有虚表的空壳子,荒唐事干了不少,此生做过的唯一一件对事,也就是择了位储君。这储君便是楚旳。尔来登基不过几个年头,使得雷霆手段,惩奸除佞,安定边疆,更是曾御驾亲征,连连退敌十里,扳回了原先急转直下的局势,一扫前朝的颓败与腐朽,社稷安定,五谷丰登,人民富康。

      清月夜,树间扯着斑驳的月色。几缕清风一轮圆月,入眼处几只酒盅一壶美酒,倒是个月下与人举樽共饮的好时刻。

      沈空桑抬眼瞧了瞧长身玉立在面前的身影,流水似的月光让此人一张冷峻的脸徒生了暖意倒也叫人看得舒坦,连沈空桑都暗自感叹过此人果真生了一副好面相。

      他没停下手中倒酒的动作:“方才家奴来告一位楚公子来见,我认识的人中怕是只有你一位楚公子。”言罢便上前深深一辑,行了个君臣之礼,好整以暇地笑道:“皇上此行,莫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楚旳淡淡的道了一声:“坐吧。”

      又几盅酒下肚,沈空桑原本微微泛红的双颊已浮上了酡红,他自倒了一杯,并不急着喝,把着酒杯悠悠道:“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喝啥再掂对……”

      又嘟嘟囔囔了什么连他自个儿都没听清,眼前一片朦胧中隐约瞧见端坐在案前的楚旳蹙着眉沉声道:“你醉了。”

      沈空桑朗声一笑:“哈,微臣醉酒醉得一向默默无闻……不……不动声色,皇上真是好眼力。”

      静默了半晌,沈空桑一手揽着酒壶半趴在了石案上,一派悠闲地自斟自酌,只听得坐在对面的人道:“空桑,你可曾后悔过。”

      依旧是他平素淡淡的嗓音,不只是醉得太厉害还是什么原因,竟觉得那话里带着些退无可退时的迷惘,绵里藏针,扎得沈空桑的心微微生疼。

      沈空桑闻言,之前有些听不得使唤的胳膊竟十分利落地扫下了面前的一盏酒杯,道:“皇上可知覆水难收,后悔能怎样,不后悔又怎样。”

      他一双迷离的眼,映着月色溶溶不甚清明,眉眼间似是有着万水千山。

      楚旳一手揽过沈空桑的肩膀,狠狠压上他的唇,用力且忘情的吻了下去。沈空桑因为陡然从坐着的姿势站了起来,一时重心不稳,慌乱间衣袖带下了一只酒杯,落地就碎了。他原本被酒搅成一锅粥的脑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搅得更乱,唇齿纠缠间没有丝毫防备,任由着楚旳一步步攻入城池。

      呵,覆水难收。

      世间最无奈四个字,不过如果当初。

      只是倾洒了的水再难收回,一如即是破镜重圆,粘合后的裂痕依旧扎眼。

      当真是回不去了,他们的如果当初。

      03

      今日宋怀映行色匆匆地赶到沈空桑的府上,却看到事主沈空桑竟正颇有闲情逸致地坐在自家院子里,看那情形是刚刚喝了杯茶赏了个花,嗑了瓜子又剔了会儿牙。他怀疑刚刚得知的朝堂上被参了几本的人到底是不是他沈空桑。

      之前榜眼出身的宋怀映在没有见过沈空桑之前一直以为此人不过一介草莽武夫,揽得一时的盛名不过全仰仗于自己显赫的家世。初见之后无论如何都不得不惊异于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昭威将军竟是十分眉清目秀的一张脸,武将的粗鄙从他身上硬是瞧不出一分一毫。后来日渐熟识之后便发现此人不仅能写的一手好字,更是能行云流水的作得一篇好文章。有时竟觉得相比战场上凛凛威风的将军,他似乎天生就是来握笔杆子的,却不知为何剑走偏锋的选了这么一条路。沈空桑兵书武略是看过不少,里头如何调兵遣将如何诱敌深入如何稳固军心他学了个十成十,却对朝堂上如何的勾心斗角曲意逢迎一窍不通。

      他无奈道:“你这样不设防,我倒好奇你是如何活了这么长时间。”

      只见沈空桑笑了笑,道:“我也是好奇,若是换了别人,坟头都长草了吧。”

      似你这样的,是如何活到了今天,怕是坟头都长草了。

      这对话没由来的熟悉,可说这话的不是宋怀映也不是自己。沈空桑记得那凉悠悠的调子似那人平常一般静水无波,却隐约掺了点无奈。

      啧啧,要从他的话里听出个别的什么情绪可真是难得。

      沈空桑也记得,他当时忍住周身撕裂般的剧痛,抹了把脸上的血渍,为讨得嘴上的一时快活,硬是提上一口起来,说得断断续续:“你一介天子说话也这般粗俗,倒不惧有损天威。”

      宋怀映咳了一声:“我不过是给你提个醒,那群老狐狸还是少被他们抓住把柄的好。”说罢又道:“这几日我要去江浙一趟,估摸着得三个月。那地儿碧螺春不错,可要我捎些给你。我记得你一向好这个。”

      沈空桑微微皱起眉,手抚上杯子上的白釉:“好好的差你去江浙干什么,也好,你从我这儿也顺了不少好茶叶。”

      临走时,宋怀映刚刚踏出门去一步又把脚收了回来,神色难辨道:“最近西北那群蛮子又闹起来了,你小心些罢。”

      “好,我可等着喝你的茶。”沈空桑正拿着茶杯凑上去喝茶,应了一声,摇了摇手示意不送了。

      可是,沈空桑没能喝上他带回来的茶。

      04

      内监传来消息时,楚旳蘸了朱墨打算批改日里呈上来的折子。

      案上的明灯晃了一晃,影影绰绰之间一个侍从颇有眼力见儿的另换上了一盏灯。

      追封沈空桑为一品昭威将军,设衣冠冢,谥敬忠。

      数月后,楚旳由一个掌着灯火的狱卒引着,来到刑部的天牢。。

      昔日的吏部郎中如今一身狼狈地坐在臭气熏天尽是枯叶败枝的牢房里,却是一脸风轻云淡,他理了理袖子,缓声道:“楚旳,你这个皇帝做得天下稳握民心尽得可当真是好,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事更是做得漂亮,”轻哼一声,语调蓦地提高了许多,语气里满是轻蔑:“可惜你这一生也只能做个皇帝,可叹他一片碧血丹心,却连魂魄都不知散在了何处……哈哈哈……可笑,可悲!”

      是夜,月色一片清明,楚旳探视片刻后便又由狱卒引着出来,他向那狱卒淡声吩咐了几句便叫他退下了,四下里一时寥落无人声,清冷的月辉竟将楚旳的脸衬得几分苍白。

      也是这样一个月夜,有一个人微微抬眼看着他,一张干干净净的脸迎着光,看情形不过刚喝了几杯酒,已泛了红。

      他知道他酒量一向浅,那时他偷喝了一杯宫里的清酒,是最常见的用来叙话时解闷的淡酒,味道根本算不上烈,后劲儿也不大,喝了不上头,且仅仅是小小的一杯,就让他昏睡的好几个时辰,他担心他素来家教甚严的爹知道了责罚他,又听宫里的嬷嬷说茶能解酒,便急急忙忙寻来了一壶碧螺春给他灌下去。后来好歹酒醒了,又让他喝了好些,压下嘴中的酒气。

      他喃喃道:“当日我问你你可曾后悔过,你醉得厉害,只说后悔能怎样,不后悔又怎样。我倒宁愿你后悔,你怨着我也好,恨着我也好,对我总算……”后面的话轻的被含在风中,成了一声叹息。

      那年正是三月春光大好的时令,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冲他摆了摆手中的纸风筝,笑道:“我又重新做了一个,前几日的那个前头太重飞不起来。我听人说烦恼写在上面,放起来时将线剪断,烦恼就能被带走了。”

      那时他笑得几分天真几分认真,眼中点点清亮的光,在楚旳往后的日子里使下了绊子,从此,一错再错。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问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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