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瑞兽图(4) ...

  •   藏画室中的清宫仕女图里,除却往日那些绘工精细的长廊流水和曼妙仕女外,此时多了四位与图画之境毫不契合的“游客”,他们从画的前端,迎着仕女们惊羡又恭敬的目光,走向了画的终端,并消失在尽头。

      故画师赏画自古用的便是这种方式,从一个画境穿往另一个画境,层层叠叠,遨游八方,此前白颜和酒湖在白山旅馆里,也是通过挂画在各个房间里来去自如的。

      “但……为什么有些画需要钥匙才能出入呢?”丹青跟随他们从清宫仕女图里走入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水彩街巷里,不由得有些疑惑。

      “需要钥匙的画,自然是因为出口上了锁,所谓诊画,诊的是事物与人心,也是一个解锁的过程,”白颜走在最前头,轻轻拂袖,即刻穿到另外一个画境。

      酒湖看着丹青依旧懵懂的模样,不由笑起来,“在其余的画里,故画师本身就是钥匙,而我是一介画神魂,本就生于画中,自然也是不受阻隔的。”

      “那他呢?”丹青指着若无其事的墨离。

      “生灵者谁敢挡阎罗的道?地狱人间都来去自如,何况画境了。”

      丹青幡然醒悟,“诶,那我是怎么也可以做到这些的?”难道她是被选中的孩子?

      “你嘛……”酒湖瞅了瞅白颜的眼色,只见白颜轻轻摇了摇头,他会意道:“你同时是故画师和阎罗的友人,画境里见者还是要谦让三分的,你现在跟着我们,想做什么自然轻而易举。”

      丹青听罢,怅然间又松了口气,普通人也好嘛,要是平白无故来一个救世者的剧情,那过程不知得多狗血多惨烈。

      于是,四人就这么穿山过海,一会来到海上游轮里四岁孩童手中的漫画图上,在纸上行走的人儿逗得懵懂孩童咯咯地笑,一会又穿行到搬家货车里的装设画中,被迫闻着一股子廉价颜料的气味,连画境都勉勉强强,一脚深一脚浅跟沼泽地一样。

      “就不能选条好一点的路线吗?”墨离捂鼻,一脸嫌弃。

      白颜眉轻挑,目光平静如水,“也不是谁都有狗鼻子,你怎么不自己嗅着貔貅的味找去?”

      丹青无暇顾及两人的拌嘴,好奇地看着下一个画境在面前展开,她被虚空中的一声猫叫吸引,待定睛下来,一个矫健的身影从众人眼中跃过。

      “诶,别跑!”

      丹青见那身影形似貔貅化猫的模样,想都没想便追了上去。

      白颜眉心一蹙,看那引路的貔貅兽毛突然变得无比活跃,随即紧跟其后。

      丹青沿着踪迹来到一处古旧的院宅前,只见一只黑猫从爬满藤蔓的围墙上翻过,瞬间消失无踪。

      酒湖走上前,伸手拈起藤蔓上的一片叶子,他碾碎闻了闻,眉头一皱,“很奇怪,这个院子不太像画里的东西。”

      “因为我们已经到了,”白颜眸里闪过一丝光亮,见貔貅的兽毛久久悬于院宅门前,便伸手将它收进袖中,双目炯炯,迈步,伸手将紧闭的门推开。

      “吱呀……”

      经久失修的厚重木门发出一声叹息,映入眼帘的是庭前草木深绿,一片生机盎然的院子景观,丹青看到一位垂垂老矣的妇人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用一把精巧木梳一遍一遍地梳着头,那花白头发竟然如此之长,犹如白色蚕丝般一卷卷地盘旋在地上。

      庭院里的几只猫警觉地抬头看着来人,在老妇人四周来回渡着步,俨然跟几个守卫一般,貔貅化成的黑猫也在其中。

      “阿黑,别凶,别凶……”老妇人不急不忙,见化作黑猫的貔貅对推门而进的四人发出“嘶嘶”的警告,便缓缓放下梳子,将它抱在膝盖上安抚着,“那是我们的客人。”

      丹青有些吃惊,上次见到的那只跋扈不已的貔貅此刻真如一只温顺小猫般,任由老妇轻轻地抚摸。

      “啧啧……堂堂神兽真是毫无尊严啊。”墨离摇头,“貔貅改名叫阿黑了?”

      白颜勾唇,“倒是有趣。”

      老妇也不生份,像是早就预料到一切般,“我腿脚不便,无法起来迎接,既然都是长者,别客气,都过来坐吧。”

      丹青一怔,想必她应该就是杨彩云,但……她知道其他人都不是凡人吗?

      “这就奇怪了,”酒湖从进来时便一直观察着四周,“这里既不是画境,又带着画境的气息,究竟是什么地方?”

      诸多疑点重重,让大家把目光重新放回貔貅和杨彩云身上,白颜神情淡漠,伸手轻轻拉住丹青,率先领着她坐在院前的石凳上,杨彩云眉开眼笑地打量着他们,摸着貔貅的猫头,不住地点头称赞。

      “郎才女貌啊,真是一对妙人。”

      墨离听闻,顿时脸色一变,他冷着脸将他的iPad从袖中抽出来,振振有词地念道:“杨彩云,享年93岁,你比原定离世年份超出了八年之久,已经搅混了生死纲常,若再不跟黑白无常走,你将无法被绘进轮回画册!永世不得超生!”

      “他这是哪根经搭错了?火气这么大?”酒湖双手抱于胸前,小声嘀咕着。

      丹青眉头紧锁,“怎么跟老人家过不去呢?至少听听这其中的缘由再下结论啊……”她回头看杨彩云,她却依旧眉目慈和,不愠不怒,倒是她膝上的貔貅气得鼻孔冒烟,感觉随时要跳起来跟墨离干架了。

      “我就知道,是我家阿黑又惹麻烦了吧,”杨彩云的手指轻轻挠挠貔貅的下颚,它舒服地眯起眼睛,轻蔑地看着在座的各位。

      “傻孩子啊,既然我阳寿已尽,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杨彩云语音刚落,貔貅怔了一下,那双幽绿的猫眼逐渐闪过诸多复杂情愫,不舍、难过、眷恋,最后逐渐化为愤怒。

      “为什么?你要跟那历代皇帝老儿一样抛下我吗?”它挣脱着跳到地面,化为貔貅本体,吓得院子里的猫咪瞬间逃之夭夭,那是极美丽又充满危险的上古凶兽,一身金色的鬃毛,铜铃眼此时怒目圆瞪,鼻孔呼呲呼呲冒着火气,貔貅猛地转向墨离,“都是你!你不来,阿云就不会想要离开我了!”

      霎时间,天色骤变,凶兽怒号,杨彩云哀哀地叹了口气,继而颤巍巍地挡到墨离面前,“你这畜牲,不要再伤及无辜了!”说完老妇人气冲冲地高举起她的拐杖,胡乱打在貔貅的爪子上,孱弱之人的力气本来就微薄,这几下对貔貅来说根本无关痛痒。

      丹青却看到貔貅伴着彩云打下来的这几下,戏剧性地,顿时就哀嚎一声,像只小猫一样蜷成一团。

      “这貔貅……”白颜顿了顿,点评了一番,“演技不错。”

      “阿云,你打伤我了,你不许走!你得留下来照顾我。”貔貅的大脑袋蔫蔫地伏在地面上,两只前爪捂着一只后爪,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

      笑点最低的酒湖终于忍不住了,“神兽大人,你受伤的不是前爪吗哈哈哈哈……”

      酒湖还在笑着时,不知从哪刮起了阵狂风,风带着一片锋利叶子向他直面飞去,幸好酒湖身手敏捷,躲过之际叶子在他手臂上划了个血口子,酒湖顿时心有余悸地闭嘴,抬头就看到貔貅铜铃般杀气腾腾的眼睛。

      “好了,别闹了,”杨彩云长叹一口气,“大家都就座吧。”

      话说那貔貅自帝王家脱离后,便遁入人世间,或化作富家小姐的爱猫,享受浮世宠爱和富贵,或化作将军的坐骑,驰骋沙场的同时尽显兽性。

      貔貅身为龙之子,虽为神兽年岁近无限,却也脱不开“天人九衰”,在一段时间过后,会陷入虚弱期,无法施展天赋本领,与寻常动物无异。而遇到杨彩云的那一天,貔貅正处于极其虚弱的状态。

      杨彩云自小便喜爱猫,在家境尚未败落之前,家中便养有数条名贵猫。而世事皆无常,自一夜之后,家中人去财散,而年幼的杨彩云则被管家安置在这座家中旁系亲戚所住的院落中,她只记得在管家在临走之际,嘱咐的只言片语,“军阀”“军饷”“泡沫”“充军”,以及一个木盒。

      往后数年,姑母姑父将杨彩云养育长大,不幸的是,姑父姑母的独子也在军阀纷争中化作沙场的一缕炮灰。

      自那以后,两夫妻将杨彩云视如己出。而杨彩云,照顾了老人一生,将两位老人送走后,终生未嫁,只以土猫为伴,而猫呢,生性薄情,浪迹天涯,总是养不到多久,就莫名失踪,只能偶尔在屋檐上看到它们掠过的身影。

      直到一个雨天,她在拐角的破烂板车下发现了一只头上长有肉瘤的黑猫……

      “从此,阿黑就留了下来,”视线拉回到现世,杨彩云重又坐回了院前的石凳上,她一只手端着刚泡好的热茶,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旁边貔貅的大脑袋。

      酒湖此番吸取了教训,待在一旁安静地沏茶,他们使用着的茶具正是丹青藏画室里的那一套,刚刚见酒湖从画纸里掏出这套茶具时,丹青一下子愁眉不展起来,这套茶具可是古董级的珍藏品啊,平时冉爸好几个月才拿出来泡一次茶,要是被他发现了他得多心疼。

      “你是怎么得知它非寻常动物的?”白颜问道。

      杨彩云笑了,“我家阿黑,自捡来后就是给家里招福的,起初觉得奇怪,捡了只黑猫回来后,为何家里柴米油会盐会日益都丰足起来,”她慢慢地从身后掏出一个画轴,打开,那是一卷崭新的瑞兽貔貅图。

      貔貅化成的小黑猫刚被收养时,杨彩云就觉得这此猫跟寻常猫不同,它能一天到晚折腾个不停,还及其喜爱睡在供奉土地神的台位上,怎么赶都赶不走,直到一天夜半,她看到家里的黑猫嘴里叼着一条亮闪闪的金链子,从案上轻轻一跃,跳进了墙壁上的貔貅图里。

      “我那时以为我是发梦了……”杨彩云端着茶,轻轻微笑着,脸上的皱纹正逐一褪去,直到变为几十年前那晚那个初次发现黑猫真相的姑娘,她隔天起早仍觉得不可置信,将画像从墙上取下时不慎跌了一跤,这一跌,把金银珠宝和粮票大钞都一并从画中跌了出来,哐哐当当掉得满地都是,杨彩云惊愕地从地上爬起来时,就看到门槛边呆呆蹲坐着的同样惊愕不已的黑猫。

      “这是你做的吗?”

      黑猫眨了眨绿眸,慢慢地渡步到画旁,往里一钻便消失不见了,过了好一会,它才叼着一条大金链子出来,放在地面上,轻轻用小脑袋推到杨彩云面前。

      杨彩云看得呆了,黑猫见她没动静,以为是它送的礼物彩云不喜欢,立马扭头往画里钻,又费了好些时间,才叼出来一只通体散发着幽光的祖母绿宝石,它慎重地将宝石放在地面上,喵呜一声,用爪子推向前去,期待的小眼神注视着杨彩云。

      “天呐……”彩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家猫咪叼出的不少东西都是前不久富贵人家向警局报失的财物,“你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到处偷别人家的钱财!”

      黑猫一听,脑袋一下蔫了,深思熟虑一番后,终于决定开口说人话:“阿云,你听我解释,我是貔貅,是一只好神兽,我不偷东西的。”

      “咚—”见黑猫开口讲话,杨彩云脸色一僵,眼白一翻,昏倒过去。

      “同感同感,”丹青回想起在旅馆里第一次听到貔貅那老气横秋的嗓音,顿时对杨彩云深表同情,“那后来呢?为什么貔貅会跟廖生有恩怨,惹祸惹到人家里去了?”

      杨彩云听到廖生二字,一顿,随即转头看着貔貅,浑浊的眼里泛着泪光,“你这孽畜,你不是已经答应我不报复不追究了吗?”

      貔貅不言,像个闹脾气的孩子般躲开杨彩云质问的眼神,不屑地抬起下巴,“那人害了你,就别想再有好日子过了。况且我对他的惩戒已是极轻的了。”

      不等杨彩云再开口,貔貅转向众人,极不情愿道,“我同他什么恩怨,自然是我来讲,彩云从来就心善,到时把好话都给了仇家。”

      一切的冤孽还得从脚下这座老宅子说起,当年战火连天时,管家临走匆匆塞给彩云的木匣子里装着的,便是她们杨家这三座屋子的房契,老屋在物是人非间显得愈发的简陋而僻静,它不但安然无恙地度过了战争年代,也安稳地守着杨彩云从红颜粉黛到如今的垂垂老矣。貔貅与彩云为伴的几十年下来,心底也知道这屋子,这被凡间称为所谓的“家””的份量,久而久之,它甚至也渐渐地把这当成了自己的家。

      然而,在座座高楼拔地而起的现世,寸土寸金,像廖生这样一眼就相中老屋这块地的房地产商其实很多,但之前来买地的,和善的商人就被彩云婉拒,来者不善的也都被貔貅用神力一一强行赶走。

      直到廖生来的那天,那时的貔貅正卧于庭院间晒太阳,鸟啼阵阵间,它忽觉自身的力气像水盛在筛网上般通通流失进身下的土地里,一滴不剩。离上次这种状况发生的时候,恰是整整五十年,这一天,貔貅再次成为了一只普通家猫。

      廖生推门进时虚伪的笑容满面,惊飞了一树的喜鹊。

      貔貅只记得这人以势在必得的心态,用了一周的时间,用这屈辱又无能为力的一周,使原本住着招财本体的老屋变成了一颗阻挡他人财富的绊脚石。廖生手下的人在打听确认了彩云无儿无女也无亲无故后,便肆意妄为,打着“敬老”的幌子将她连押带捆地送去了敬老院,并支付了一笔让她“安享晚年”的赔偿金,一切打理完后,就将屹立了近百年的老屋就地拆了。

      当天,它望着彩云的眼泪和毁灭的老屋,猫眼里灼灼燃烧着来自神兽的天雷怒火。

      酒湖打了个寒颤,隔这么久,貔貅讲起这事时瞳孔里仍旧跳跃着可怖的火焰。

      “这么说来……”丹青下意识环顾了一圈老屋,“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地方是画境了?”

      “不错。”白颜低头喝茶,饮完一杯后抬眸看着彩云垂地的白发,“人是不能长住在画境里的,况且她的命还是强续的,久而久之必将与画境融为一体,不成画魂,而是魂魄散尽,溶于画纸上,这白发就是散魄的前兆。”

      “你还是放手吧。”白颜看向貔貅。

      貔貅哀然,平日里威风凛凛的神兽,如今泪水忽而扑扑簌簌地掉了满地,沾湿了故人的衣裳,彩云心疼,但仍微笑着用手轻拍它的身子。

      “好孩子,谢谢你这么多年的陪伴,我该走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