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帝歌》长羚街23号

83、姑娘

　　立在人群里的胡苏微微垂下眼帘，早在昨日他就在玄龙军眼皮底下略施障眼法，将无色丝线隐蔽地系在熙澜手腕处，又把那细线绷紧贴棺内壁固定，只拉直尾端一并藏在了棺外。他做这些只为了能悬丝诊脉，毕竟众目睽睽之下，他再不能揭开棺盖探她的脉搏有无了。
　　城歌又出去了，也不知是去做些什么。不过这样一来，他俩之间的交集倒是更少，更不引人注意和怀疑。青天白日的不好探查熙澜情况，胡苏瞅准机会，趁着今日进宫的人多悄悄出宫找了个人，去了靖国公府。
　　“……老夫厚颜想请叶姑娘再帮个忙，三月十二先帝移入殡宫，各家公府亲眷定然天不亮就入宫，我想请你带一个人进去。”胡苏考虑许久还是觉得这事托给叶白瑶比较稳妥，只好再次上门。
　　“不知这次前辈的打算是？”叶白瑶之前被胡苏带来的陛下可能未死的消息震惊，也知道他想偷梁换柱。对于此事能否瞒过羡阳公她心里实在没底，能做的只有尽力配合。
　　“唉，虽说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但她毕竟是个姑娘，若没个合适的人给她换掉里外衣裳可怎么好？”胡苏为难地摊摊手，“此事必须找可靠的人来做，愈是跟朝堂没有瓜葛愈好。所以……”他特意看了她一眼，“便带了徒儿过来。”
　　叶白瑶惊讶，随即忍不住好奇地问：“前辈除了先帝，还有女弟子？”
　　胡苏终于露出了这几日以来的头一个笑脸，他回首望向屋门外：“小雪，进来吧。”
　　叶白瑶也随着他望向门口，一阵轻浅的脚步声沙沙响起，忽而鹅黄的裙摆一闪微微掠过门槛，有个姑娘自门外走了进来。此女身段娇小柔弱，行走间如风摆杨柳，乌黑发髻温顺地垂下，更衬肌肤白嫩如新荔。三春柳叶裁为眉，一泓秋水化明眸，那柔婉的眉眼盈盈动人，娇花临水般惹人怜爱。
　　叶白瑶有点儿看呆了。她从未见过如此风流资质的人物，直到那姑娘走到她面前才惊醒过来。
　　“见过叶姑娘。”襄雪敛衽盈盈一拜，声如珠落玉盘，明明是软云一般的玉人，脊背却有一股不弯的韧劲，行止间还颇有一股大家闺秀的风范。
　　“姑娘请起，请问姑娘怎么称呼？”叶白瑶起身还礼，世家嫡女自有她的端庄。
　　“你们小女儿家倒是可以说到一起去。”胡苏倒先开了口：“这是如今唯一跟在我身边的弟子了，她叫襄雪，襄阳的襄，白雪的雪。小雪，这位是如今靖国公府掌家的叶家小姐。”
　　“我叫白瑶，”叶白瑶鲜少与同龄的姑娘们来往，如今好不容易见了一个自然欣喜，“我今年十六，你呢？”
　　“我倒是虚长一岁。”襄雪掩嘴轻笑，竟不似叶白瑶以为的那般温吞寡言。白瑶微讶，却又听她说道：“如今也不是排齿序论姐妹的时候，此次还请叶姑娘带我入宫一趟，让我扮作侍女相随就好。你放心，我必谨慎行事，绝不给你牵扯麻烦。”
　　“好倒是好，只是……”叶白瑶没想到她还有这般伶俐的口齿，可她弱柳一般的人儿进了皇宫那种禁卫森严的地方，能行吗？
　　襄雪知道她在顾虑什么，自己这副容貌身段不知骗过了多少人，真个将她当成芊芊弱质生怕她一碰就碎了。她嘴角笑意不减，只将心思深藏，“我是七情谷弟子，叶姑娘不必担心。”
　　她语气恬淡从容，叶白瑶听出她内里淡淡的傲与坚决，态度不由更端正几分。
　　“好。”叶白瑶选择了相信，无论是襄雪还是胡苏。“这几日你就先住在我这里吧，十二那日我自会带你进去。”
　　“多谢。”
　　城内街上的集市已开，来往行走的人虽不多，可也终究恢复了活气。水路重新通畅，码头倒是比京郊开放得还要早。大齐末帝的死讯已传至各地各郡，城中每户人家门前都挂起了白幡。帝京的这个春天过得如此寂静无声，只是无论如何，春天终究已经来了。
　　胡苏回宫的时候天色尚早，依然有许多人还守在宫里，只是不知云归去了何处。他走到殿中灵前捻了三炷香点燃，一边往香炉里放，一边不动声色地勾过了棺前的丝线。少顷，他捻香的手僵在了那里。
　　喜色一点一点漫上了他的眼睛，他不敢掉以轻心，极力忍住心潮的澎湃又细细探查了一遍。果然是真的，小澜终于有脉搏了！
　　他微垂着头掩饰住自己微潮的眼眶，从灵前退了出来。这一刻他多想告诉城歌这个好消息，可惜此时周围无一人可分享他的喜悦。
　　没关系，他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只要她有脉搏了，自然会一日强过一日，如此再过六日，出宫的颠簸也能经得住。等出了这座皇宫，等出了这座皇宫……他一定要好好给她补回来，这么久水米未进，身子肯定虚弱至极。
　　还有，眼下他还需要解决一个问题，小澜如今有了脉搏自然就恢复了呼吸，虽说这呼吸还微弱得很，但依然不能处在如此封闭的环境中。眼下里边空间够大，暂且还能对付过去，可若是要支撑六日，怕是难上加难。
　　再有……胡苏发觉新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蹦了出来，灵堂内有玄龙军日夜不歇地守着，但凡有空暇云归也会过来，若是被内功深厚的人听出里面的动静……怕是一切都瞒不住了。白日里人多动静大倒还好，到了夜里万籁俱寂时，谁敢保证没人会听得出来？
　　胡苏的眉毛愁得几乎拧成了一根麻花。
　　天擦黑的时候，城歌回来了。胡苏看到他有如看到救星，趁着云归还没往灵堂这边来把他拉到了一边：“我跟你说，小澜有脉搏了！”
　　城歌下意识张口想问是不是真的，又猛地刹住了闸，只拿一双亮亮的眼睛看住了他。胡苏用力地点头以示肯定，下一刻又苦着一张脸悄咪咪地对他说起了自己发愁的事。
　　“……云归那小子是何等机警之人，我实在是怕……”他点到即止，城歌也明白了他的心思。
　　“这不难。”他脑子里瞬间有了主意，“我给陛下吹笛子听。”
　　胡苏听得眉毛高高抬起，小老头儿夸张的模样惹人发笑。城歌嘴角轻轻弯出弧度，心思倒还在正事上：“不过另一个问题倒还真是个麻烦，该如何解决呢？”
　　夜里，重华宫的前殿灵堂里点满了烛火，幽幽的暗影跃动在四壁上犹如鬼魅。城歌和胡苏坐在灵前的蒲团上，在玄龙军的集体注视下旁若无人地用密语传起了音。
　　——你这两日寻好替身之后还时不时的出去做什么？
　　——如今入春，尸体腐败，我总不能就这么放任那姑娘坏下去吧。
　　——你倒是心细，可怜那姑娘被杀了以后还不得安生，不过这也没办法。到了十二那日，还少不得要毁其容貌，唉……
　　——云归好像过来了，别说了……
　　城歌从怀中取出自己的玉笛，试着吹了几个音节之后便渐入佳境，正是那首他亲自教给熙澜的《青都曲》。
　　云归走到宫殿外的时候那曲子正呜呜咽咽的传出来，熟悉的音律瞬间击中了他。那天夜里，阿兰把新学的《青都曲》吹给他听，那深藏了羞怯又转而黯淡了的眉眼，还有那夜他暗自发的誓言，都只成了过去。
　　云归缓缓地阖上了眼睛，每回忆一次，伤口就撕裂一次，他饮鸩止渴着，自甘沉沦。
　　城歌原本是为了掩盖事实才想起吹这笛子，但未想到竟勾得他心头一片感伤。夜还很长，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感慨物是人非。
　　三月十二，宜动土，移帝灵柩入殡宫。天色若淡墨渲染，未明之时最是动人。皇宫的大门缓缓开启，百官勋爵携其家眷陆续进入，来人众多却肃穆无声。
　　云归身着雪白的麻衣站在九覃殿前，独自俯瞰着脚下的巍巍皇城，心里早已空荡荡冷成了一片。他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然现实到了这一步却推着他不得不往前走。
　　那个褐衣人今日该动手了，若他再不动手，他都要吃惊于这家伙的好耐心。他要复仇、登基，他要偿还这乱世给阿兰的血债，他要守好阿兰托付给他的江山。只是，没有她在旁边陪着，他的野心、他曾经的那些雄心壮志都已化为乌有，他只不过守着旧日的誓言活着。
　　第二道宫门开了，众多的男官女眷一路走进来又在九覃殿外分开，女眷自去重华宫方向，家族地位越高的越进得了里面。叶白瑶作为掌管靖国公府的嫡支大小姐，自然进得了重华宫殿内。在她身后斜侧，襄雪低着头垂眉敛目紧跟着，一身白衣更显芊芊弱质。
　　城歌今日是以朋友的身份为熙澜送行。在他对面，云歆贵为一国公主端庄郑重地在蒲团上跪立。她不再哭哭啼啼，只强忍了悲痛为她的皇兄、大齐的末帝念往生咒。城歌不由替熙澜感到欣慰，公主终究也算是能立起来了。
　　胡苏眼下却没在殿里。他的身份是实实在在的江湖人，自然不好此时出现在此地。虽说他不能在爱徒出殡的正日出面送行，但之前见了最后一面已是安慰。
　　“今日我便在城中等一等，等小澜出来了，我远远地再看上一眼就行了……”胡苏哽咽的声音仿佛还在云归耳边。昔日爱笑如顽童的小老头儿老眼含泪，云归回想起他那副模样都觉得辛酸。该给阿兰钉棺椁了，也罢，他该去带她上路了。
　　寅时正，紫微星黯淡，东北风乍起，主凶。胡苏潜伏在重华宫殿顶上，静等时机到来。前殿宫门大开，北风一阵强过一阵，纵是殿内的灯烛也被吹得摇摇晃晃。殿中的有些女眷命妇开始有些不安。襄雪依旧低着头，身子却暗暗紧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