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帝歌》长羚街23号

2、命运

　　眼泪毫无预兆地大滴涌出，她心里一恸，想到那个世界里的父母亲朋，从今天起，真正生离，再也不复相见；而在不知道有多远的将来，还会死别；自己在这个未知而陌生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在乎，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安心，周身是森冷而难以撼动的囚笼，她找不到任何挣脱它的希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命丧于这诡谲血腥的朝廷争斗当中！
　　滚烫的热泪大滴大滴地砸在龙袍上，晕开一朵一朵黑色的花，分量沉重得让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寸一寸地从龙椅上滑了下去。滑坐到龙椅前的玉阶上，那冰冷坚硬的触感让她打了一个寒噤。双腿缓缓屈起，她下意识双臂抱膝，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间——这一刻，她的心里如斯脆弱。
　　殿外风雪依旧，殿角的铜香炉里燃着袅袅的龙涎香。这一片冷清的宫殿里，只有她压抑而无声地落泪。她的身子轻轻颤抖着，那是极力控制也难抑住的悲伤。
　　她想起在梦中那个可恶的人要和自己灵魂互换，告诉自己永远不可能再换回来；而那个人把她的身体占用了，不仅占了她的身体，还占了她的家人和生活，又把这危机四伏牵线木偶般的命运扔给了她！
　　悲痛、愤恨和不甘不停地撕扯着她的神经，就连殿外来了人也没有发现。白茫茫的天地一线上突然飘起了一片妖冶的红色衣袂，张扬中散发着无形的危险气息，有个人一步步地从殿外向这里走来。
　　他走得极慢，天地之间只有他这一点在缓缓移动着，宛如白璧无瑕的美人额上的一点朱砂痣，红得耀眼而美丽。走上殿前玉阶，轻轻跨过门槛进入殿内，他一步一步地向龙椅前蜷缩的身影靠近。
　　宁熙澜仍旧沉浸在她自己的情绪里，连自己面前站了个人都不知道。直到头顶上那道极具实质性的目光逼向她，她才从悲愤中惊觉。霍然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在触到来人时陡然一震。
　　为他的容光所震慑。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却已有成人都及不上的艳光灼灼与逼人风华。他两条长眉飞扬如涧上的虹，凌厉如出鞘的剑，一双凤眸黑亮里透着细碎的光芒。光华潋滟中，如同星辰碎片般绚目得让人看不清这光幕后的情绪。他的鼻梁高挺如玉柱，朱唇炽艳如花，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似怜悯似嘲讽；下颌弧形优美，精致中不失英朗；身姿挺拔如松，宽肩猿臂窄腰搭得一副好身量，无论怎样看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这少年太美太艳丽，艳丽如罂粟，美得危险神秘。熙澜虽抵不过他容貌的杀伤力，心底升起的浓浓戒备却到底占了上风。他太让她感到不安，她根本看不清他半点，而自己来不及收拾的情绪却全暴露在他眼前。她在身体原主人的记忆里搜索了一下，这少年的身份是，这少年的身份是——
　　她瞬间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那少年本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到她作出如此反应后眼中的细碎光芒惑人一闪，身子慢慢地向她下压前倾，目光肆意打量她脸上的每一寸表情，似乎想看出这张脸下掩藏的灵魂。他光鲜华贵的衣料渐渐贴近她脸颊，正红色的披风鲜艳至极，惊心如血，肆意如火，内里一袭红衣上勾勒的浅浅银色流纹撞入她眼帘，衣摆镶边却是幽沉浓重的玄黑，让她想起了在夜风中摇曳的罂粟，妖冶，神秘，冷漠。
　　“陛下……还是陛下么？”他眼底的细碎光芒一闪，轻声问道。
　　他说什么？
　　熙澜心中大震，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吗？他想把她怎么样？心思在瞬间千回百转，箭已在弦上无路可退，她的目光迎上他，眼底本能地被逼出几分凛然：“你说呢？”
　　少年被这凛然看得微微一怔，这人刚抬起头时的脆弱哀恸似乎还在眼前，然而被他试探性地一问却立刻充满了戒备和敌意。那双向来闪着偏狭狂热的眼睛此刻一片清亮凛然，只不过精致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看着倒更教人怜惜。
　　心中一动，他的手指已先于意识抚上她的脸颊，为她细细地擦拭起了泪水，目光里也多了几分真假难辨的怜惜：“别多想了……既然已经来了这里，那便好好呆着吧……”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杜若香气，很好闻，很容易让人迷醉。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像山涧下缓缓流动的清泉，叮叮咚咚温和柔软。熙澜怔怔地任由他一点点拭净她脸上的泪，他的气息让她本能地想亲近，但在她的记忆里，这人被自己视为毒药，这世上最艳丽危险的毒药。
　　心里一慌一把推开他的手，熙澜猛地从玉阶上站起来后退一步，“燕倾！”
　　少年猝不及防被她一把推开，身子没动，手指却被推得偏在半空中。他缓缓地将手指收回袖笼直起了身子，目光直直地看着她：“陛下对我有何见教？”
　　熙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记忆中，他对这具身体的原主是丝毫没有好感的。也是，那位原主一直觉得全世界都欠了她，自然为人所不喜。可就算知道了这具身体已经易主，他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过来表示关心……不，不是关心，那只不过是他知道今天将会发生的一切，所以他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你来干什么？”熙澜尽量收敛自己的所有情绪看向他，“出于好奇的试探？还是想控制我？”
　　“陛下似乎有些紧张，”燕倾白皙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抚过红衣袖口上的银纹，好像美丽的孔雀爱惜自己的羽毛：“孤魂一缕来到这里是该小心些，但若因此成了惊弓之鸟，那岂不是得不偿失。”他微微抬起那双惑人的眸子看定她：“看来陛下承接了身体宿主陆瑶的记忆，既然如此，多余的话我便不说了。今日我来只想问您一个问题，”他的目光飘到了她身后的龙椅上，双眼笑意盈盈，“您还喜欢这九覃殿上的龙椅吗？”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似乎只是在问她是否还喜欢御膳房里的一道菜那般随意。熙澜眼神漠然，“我喜不喜欢这把龙椅重要吗？”
　　“陛下无需妄自菲薄，”燕倾从龙椅上收回目光直视她：“我需要知道您接下来的打算。”
　　熙澜垂下了眼帘，她知道，今日燕倾来是要她的一个态度，而这份态度则关系到自己未来的生存处境。这个问题容不得她马虎。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有何打算，”她抬起眼睛慎重地开口：“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我绝不会与你为敌。”
　　燕倾看着她，眼里闪过一抹异色，“陛下凭何取信于我？”
　　熙澜心里一紧，莫名地觉得烦躁：“我知道你不简单，我是否值得信任，你看着就是……”话一出口，她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飘，每说一个字都很是费力。她胸口突然闷闷的喘不过气，身体里似乎有一股岩浆般的热流想要冲破身体喷涌而出——
　　这是怎么回事？熙澜感觉自己快要被热流从里到外都煮沸，大脑已经不能思考。神志有一瞬间的模糊，她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
　　看着眼前这个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女突然变得很不对劲，燕倾眼里细芒一闪，对方的脚步踉踉跄跄，脸上神色非常痛苦，可他从表面上偏偏看不出一丝异样。
　　“Shit！”熙澜习惯性地低声咒骂，两只纤瘦的手痛苦地抬起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她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周围的景象，额头上因为疼痛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身体更是一片水深火热。她费力地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再没有力气发声。
　　燕倾眉头轻皱，这个人明显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神志，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转眼就成了这副模样？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立刻察觉到她身上烫得惊人。熙澜早已支持不住，此刻被他这样一拽，身子发软眼前一黑，整个人彻底昏死过去。
　　熙澜整个人都压在燕倾身上，这下后者的眉狠狠地皱在了一起，飞扬的剑眉几乎要扬入鬓去。她居然就这么昏过去了，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扔给了他一个人。想把她就这样扔下不管，但不知为何，他还是没这么做。伸手抓住她纤细的腕，他双指搭脉，发现她全身的经脉都在承受着一股炽热能量的冲击。这种情形像极了洗髓，但似乎和洗髓又有些不同。
　　他眸色转深，垂下眼帘看着怀里即使昏过去也表情痛苦的小脸，心底划过一丝奇异的感觉。弯身一只手从她的腿弯穿过，他把她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出了殿外。
　　本就已经冷清的大殿变得更加寂静，空无一人。初春依然凛冽的寒风吹进大殿，殿内森冷得如同风雪中的铁戈长枪，却冷不过这帝都的权力囚笼，冷不过这飘摇的危险高位。
　　雪，不知何时才能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