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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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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折戟沉沙,又何止是铁未销呵。
单昆拉着骆驼才刚圈占好地盘,伸手便去握那一只堪堪冒出头来的铁戟。那戟头映着日头,还偶或闪起光泽,握在手心里,一段温暖如春的冰冷。
往事和着浑身血液,就那样在躯壳底下缓缓流转。也不过就那么半年时间吧,倒仿佛历经了万水千山,一生再又一世。半年之前,他在这难以标记的地方号令挖坑,那丫头还跳起脚来,叫:你这是放弃抵抗!你是不是要束手待缚!
但这一回,是真的要抵抗了。当其他救济法门全部失效,便只有采用这最直接也最原始的方式。就象他从前对她说过的,要死人的。但那丫头,这一次如果还在这里,是一定会觉得高兴的罢?他这一辈子所最最担忧的,谁能料想,竟会是那倚红偎翠玉软温香的闺阁绣楼中,最最期待的铁血传奇……
胸中一时间悲喜难分。而这时节是无法伤怀,深深吸一口气,手心一紧,猛地扯出来,带起一片碎沙在眼前悠悠飞落——
那果然是,千步弩!
那渴望传奇的丫头,曾经为传奇精心绘制过绣本,如今,终于在她最最意想不到的时候,造就了这一段神话般的传奇。
噌!
临时挖出来的四部千步弩配上弩箭,在毛十八的响箭之后,魔鬼般架起在驼峰左右,扳机扣响,便是一排黑森森的齿爪撕裂漠风,瞬间扑到。
格!
仓促中昆仑弟子们第一反应,都是挥剑去格,这便立刻领略了那远达千步的巨大力度,有功力差的,一排箭便给打得手臂发麻。而那一排箭的后面,跟着又是一排箭,紧接着再是一排箭,后面还是一排箭,千步诸葛弩连环十发之后,沙场上便只剩下一片凝结如铁的死寂。
也许过了半个甲子,也许只是盏茶功夫,镖客们三三两两张着嘴巴,终于从驼圈掩蔽处站将起来,再过盏茶功夫,才有人开腔说话:“老天呀……”
尽管老天爷安排的这场遭遇战,变化之快,真正宛如梦寐,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首先是检点人员伤亡,该包扎的包扎,该安葬的,在这沙漠之中,也得因陋就简,随遇而葬;其次,射出去的弩箭要尽量收捡回来,千步弩共是十具,另外六具也还待掘;最后,也是两位镖头最最重要的活计,则是要分析眼前形势,以确定将来行止。
“八成他们说的是没错,”单昆道:“连陆文夫都给他们赶下了台,这种欺师灭祖的话,谁会拿这个胡说?”
“那东大营他们也是真拔掉了?要不然,也不会从这个方向来。”
“那来的也只是一小队,后面……”
两人面面相觑,终于发现既然这趟镖已经无法送到,目前最要紧的事情,显然就是逃命。但逃也有讲究的,一大队人马拖拖拉拉的还带着十几匹骆驼,又怎么可能跑得过奔马?就算占先机先跑了个一两天、三四天的,一旦昆仑派发觉,大举追杀过来,根本就与事无补。想来想去,只除了变换路线。
原来是从东边过来,现在却不走东边回去,要么南,要么北,但南边是昆仑派老家,总觉得有点悬乎,最后便决定北上大漠,迂回东下,至于这条线路从前未曾走过,手边这不是正有一队惯于走南闯北的骆驼么!俗话说老马识途,这一队骆驼中,总也有几匹老的罢。退一步说,就算这老骆驼的记性不比老马,鼻子总是灵敏得多了,只要北边有水……
但如果没有呢?
前面有可能没水,而后面随时会有追兵呼啸,这一趟程途,也真是走得十分凄惶,当晚宿营下来,葛鹊占便又沉不住气,过来婆婆妈妈。
还是卷着毯子,两个人一起枕着手臂看星星。漠上夜空冷冽晶莹,看了半晌,葛鹊占先叹息道:“这样的夜色,也不知还能再看几回?”
“反正看一回,赚一回呗。”
“那倒也是,”葛鹊占忽然道:“反正也是朝不保夕,我倒有一件事情请教。”
“什么事情?”
“呃,那个,”葛鹊占道:“就算是我好奇罢,你柳家的亲事……”
“怎么了?”
“怎么了那该是我问你,”葛鹊占道:“人家自己愿意跟你,好好一个姑娘,就算他父母开罪了你,那又不是她,你怎么不理人家?”
“我哪里是不理她?”单昆强辩道:“我这不是怕耽误她么,你看现在,我们这样子,还真是幸亏……”
葛鹊占忍不住“呸”一声:“就你这德行!还真把自己当柳下惠了呢,你老实说,是为什么?也不是我耐烦多管闲事,这次出镖,你家单福还特地找过我,不过现在是怎么说都没用了,天知道一把骨头,不料就抛在什么地方。”
说着两个人都不免凄惶起来,沉默半晌,单昆先叹一口气。
葛鹊占便又接着道:“到底是为什么?老实说我是也好奇得很,都说是挺不赖的一个姑娘——到底是为什么?”
单昆只有干笑:“没什么。”
“真没什么?”葛鹊占嘿道:“没准明儿个大家伙一起挂了,你再装这满满一肚子的好下水,现在不告诉出来,到时候,还不是兀鹰嘴里的一团……”
“干嘛说得这样不吉利,”单昆无奈道:“顶多我告诉出来,也就是了。”
“那我听着。”
真要告诉出来时,那还真是不好开口。吭叽半晌,挤出来一句话:“我恐怕是,有点喜欢,别的姑娘……”
葛鹊占大奇:“从来没见你逛过……”
“那个,当然不是……”
“那也没见你处过什么良家女子呵!”
“当然,也不能算什么……良家女子……”
“明白了,”葛鹊占理解地道:“话本里面,这就叫卖艺不卖身……”
单昆哭笑不得,只得挑明了说:“是谢三。”
葛鹊占愕然,半晌,叹道:“这还真不是一般的异想天开!老单呵,真是千想万想,没想到你……”
单昆也觉惭愧:“我自己也没想到。”
“那我也不跟你多说了,”葛鹊占道:“你就给个话吧,这次回去——我是说有可能的话——那柳姑娘,你娶不娶?”
“废话,”单昆没好气道:“要是这次还能回去,就是给我一只母猪……”
话,可以这样子赌气地说;路,还是要好好地走下去。这时节当然也顾不上什么回家过年的话头,一行人弓上弦、刀出鞘,往东北远远走去,越过沙漠是戈壁,越过戈壁是草原,一直走到蒙古大草原的南部边缘,后面昆仑派不知为着什么,并没有追过来的迹象,这才兵锋南向,翻过年二月间,在江南差不多已是莺飞草长的天气,春风这还没有度过玉门,在大草原的一片荒凉凋敝中,终于走到大明王朝设在长城最西边的关隘嘉峪关。
入关当天便有热闹事。十几匹骆驼走进来,守关的一队士兵无不双眼放光,熠熠盯住。单昆走在头里,给这抓贼的眼光盯得心虚,一时恨不能身上长嘴,呼叫着“我不是境外奸细”,匆忙闯出关去,却不料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心里嘀咕,生怕就此被揪出去冒充军功,突然间,眼前那些士兵竟是那样地整齐划一,统统举起一只手臂,笔直无误地指点过来——
“就是他!”
什么!?
正要抗议,最近处的一个魁梧士兵已经扑将过来,带起一阵小旋风,嗖地从他眼前窜过去。还没缓过神,只听后面葛鹊占“呵呀”一声,大叫道:“抓我干什么!我是良民!”
耳边又是一声热情洋溢的欢呼:“就是他,就是他!”回过头,只见那扑过来的士兵万分努力地掂着脚尖,从骆驼背上紧紧捉住葛鹊占牵缰的左手腕子,一边可劲儿往下拉,一边示意给关口处的其他士兵:“看,可不就是这个!”
“果然就是,”士兵们一涌而上,群起围观葛鹊占被紧紧抓住的那只左手:“就是他,嘿嘿,就是他!”
葛鹊占莫名其妙,又不敢把手抽回来,落一个对抗官府的罪名,只得再次重申:“我是良民!你们抓错了!”
“一点儿不错,”那先扑来的魁梧士兵道:“你是姓葛罢?看这个!”
顺着手指看过去,就看到贴在关口处的一张煌煌告示。原来自己竟已经被画影图形了,但从来画影图形也没见过这种的,面貌倒在其次,画面上却是一只大手占据要津,就是这只配火药被炸伤了的左手,缺了两根手指,傲然推掌,竖立在告示的正当中。
“可不就是这只手!”那士兵又笑又叫:“早就等着你了!东厂悬赏一千两的要人,哈哈,这下子我们可发财啦!”
既然已经成了东厂悬赏的要人,葛鹊占紧跟着的下场就是迅快被扯下单峰骆驼,生拉活拽,被推去见镇守此关的一名鲍姓校尉。那校尉紧跟着修书一封,六百里加急,拜发出去。这才清茶一杯,笑咪咪地跟自己的财神坐下来聊天:“葛先生,真是幸会呵。”
葛鹊占还是生平第一次被尊称为“先生”,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搁:“幸会,幸会。”
“不知葛先生跟云公公怎么称呼?”
“那个,”葛鹊占老实道:“恐怕是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呵——也不知道这是犯了什么事,他要悬赏我?”
鲍校尉打个哈哈:“葛先生真会说笑话,那我也不讨人嫌了,现在立刻送先生回去,将来先生飞黄腾达,只不要忘了有鲍某这一号人物就好了。”
葛鹊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实话既说不得,也就只好闭嘴。那鲍校尉果然言出必践,当即点齐兵丁一队,拨出守关健马数匹,也不管他同不同意,便把他跟其他镖客分离出来,单独快马加鞭,送将回去。
剩下的人便还由单昆率着,先把驼队换回镖局子的独轮车队,再装着货物一路东行,经过西安,顺便还了祝家的千步弩。想到这些弩杀了不少祝琏的同门师兄弟,心头不免惴惴,还好通报进去,祝琏居然不在,听管家的口气,似乎是邀集了一帮中原豪杰,跟师父陆文夫及马帮孔青龙一道,远赴西域讨伐叛逆去了。这就怪不得一镖人马拖拖拉拉带着驼货,在漠上慢吞吞行走那么长时间,后面也不见什么人来追,总应该是被更大的事情牵住了手脚吧。
这样一来,千步弩的事情可以不必再对祝琏抱撼,心里倒松了口气。一时跟管家交待清楚,继续行程,从西安渐次回到洛阳,新年里的春风早已经越过长江,软乎乎地扑在面上,那种带着青草味的气息,嗅在鼻端便沁入心底,这样怡人的新春,哪怕是一趟行镖伤了不少人员,心里还是禁不住有重返人间的喜气,丝丝地渗将出来。
回到镖局交割,因为葛鹊占回来的早,怃孤恤寡的活计,杨北凡都已经做在了前面。这回见面虽无惊喜,少不得还是要对死者唏嘘几句,再几句慰勉生者,一切客套完毕,忽然看着单昆,欲语而不语。
单昆心里发毛,情知他家单福只怕不仅仅是找了葛鹊占,有道是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慌忙道:“那柳姑娘的事,我有安排。”
杨北凡摇摇头,看那困难的表情,也不知道到底是要说些什么,终于叹一口气:“算了,你这一趟也不容易,赶紧……呃,回家去罢。”
单昆一头雾水,不得要领地告辞出去,一路上穿街过巷,直到自家小院微带苔痕的那扇板门矗到眼前,这才总算暂时放下满腔的心事。而后便有始以来第一次发现,那片天地居然被单福收拾得如此清新可人,满墙上都被爬山虎爬绿了,还有一两丝从门楼檐上挂下来,垂在虚掩的门扇上,在春风中欣然舞动粉粉嫩嫩的绿色小爪子,相见恨晚地欢迎着远来的归人。
遏不住喜滋滋地推门进去,一声“单福”没叫出声,突然倒抽一口凉气。
咝咝!
伴随着这口凉气,那从今年刚栽的梨树底下窜出来的一条花斑异物,也示威地吐吐鲜红的信子,高高摇晃起三角形的一个大尖脑袋,大尖脑袋上两只小圆眼睛滴溜溜溜,异常尖锐地盯着他看。
早说过单福了罢!叫他不要老是作弄这些花花草草的,一到夏天招蚊子不说,还招老鼠引□□的,最后当然是蛇也跟着来了!唉,呆会儿还要再到镖局子里去要点蛇药,回家来薰薰……
其实也未必就会有“呆会儿”了。单昆定住脚步,被那双小圆眼睛死死看住,一时竟不敢动作差池,去拔背后双钩,再一想,那双钩其实是早收起来,远远地挂在马鞍上,更加出了一身冷汗,老天呀!老天难道就是这样不长眼睛的么?莫不成不让他大漠上马革裹尸,捞一份身后令名与丰厚抚恤,却回来在自家门口,被一条大毒蛇冤枉咬死?
一时双目凝聚,一边与那小圆眼睛坚定地对峙,一边暗暗屈指成抓,等待合适的机会冒死冲锋,勇擒七寸。等了半天,那大蛇并不向前扑来,咝咝地吐着信子,忽然被什么“嘀嘀咕咕”的怪声转移了注意力,掉头去看墙角。
单昆松一口气,指爪当然不敢松懈,眼角的余光也便跟着去看——
呕!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怪物呵!要说是只□□,这世上难道会有面盆大的癞蛤蟆?连这条儿臂粗的大毒蛇都不怕,小霸王也似,一肚子咕咕咕咕地,傲然蹲踞在阴沟之上……
忽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要说单福种花种草,偶尔招了些小虫小蚁的,那是不足怪,至于这两位……慌忙往院子里找人——立刻也就给他找到了——那老家人正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择菜,也不知道是不是老眼昏花了,对眼皮子底下的这两个大怪物居然都视而不见,看到他的眼光扫过来,才勉强回应一下:“哦,回家了。”
单昆愈发觉得不妙,牵马进来,离那两个东西远远地拴上,快步走到单福身边,便问:“这怎么回事?”
单福板滞地道:“你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这怎么是……”想想还是不跟他抬扛,换个问题:“家里还好么?”
“不好。”
“柳姑娘呢?”
“走了。”
“哦,她父母接回去了么?”
“还等着来接呢!”单福终于激动起来:“有这几样东西,还不早恶心跑了!谁知道你从哪里招惹了什么神精鬼怪,上个月,家里就来了四个大筐子……”
“四个大筐子?”
“四个大筐子,里面装的这些东西,一条蛇,一只□□,还有一条大蜈蚣,白天钻洞里睡了;还有一条变色龙,会变颜色,爬在树上你看不见——这四个大筐子,硬被人拿进来,说是你买的……”
单昆忍不住笑。
“还笑!”单福怒道:“我本来也不相信你会买这些东西,再说你也没有钱。我猜总是在道上得罪了什么仇家,结果跑去你们总镖头那里一问,原来还真是你买的,还是他借给你的钱!四样家伙,说是要练什么五毒掌,对了,真正可怕的东西,还是那个毒人,说是从南洋爪哇岛上捉来的,浑身……唉,浑身……”
单昆这才明白怎么杨北凡是那副表情,笑道:“还有一个毒人?在哪里?”
单福说起来身上就直打寒颤:“可怕,真是可怕!”
“在哪儿?”
单福还在抖:“我已经四天没敢进去……”
单昆便只得自己去探险,大踏步进了堂屋,并没有人。再往卧室里走一遭,还是没人。跑去单福的房间看,也没。一直跑到后院,只有一株单福去年栽下的桃树苗,已经拔了很高的个子,抽了些许枝条,在枝条上面,又可怜生生绽开几个晨露未干的粉花苞儿。
回过头去再找,最后是从杂物间里看见一个异物,披着一身旧床单,龟缩在老老墙角里面,从旧床单里又突出一只手,掌握着一柄去年秋天就扔在这里的旧蒲扇,严严遮盖在脸上,单从眉目处抠出两个小洞来,露出黑洞洞两只眼珠子,看着他咕噜噜转。
单昆不由自鼻孔中喷出冷笑:“哼,挡着!化成灰了我还不认识你?”
扇子后面的毒人听声音就透着心虚:“你怎么就知道是我?”
“从老葛被画影图形那天起,就知道是你在作怪,”单昆哼道:“你可是越来越聪明了,懂得找这样一只手,总比找起人来,要容易得多。”
毒人嘻嘻一笑:“人家急着要找到你么!到漠上去,又来回没碰见你们。抓了昆仑派一个活口,说是他们的一个小队全军覆没了,我想,既然他们全军覆没,那你们就一定是全军没有覆没,嘿嘿,所以,我还很动了一番心思,不敢悬赏太高呢,万一惹动什么江洋大盗……”
单昆哼一声:“那怎么又作这个怪?去看看单福,都给你吓昏了。”
“这不也是没有办法么!”毒人委屈道:“谁让你就摊上那么一位娘子!葛大哥还没回来的时候,都已经宣布嫁鸡随鸡,要给你守寡了!我也只好出此下策,以毒攻毒,好不容易跟何仙姑软磨硬泡,才借了这四样家伙来,那个毒人,她还死活不肯给我,只好自己扮……”
单昆倒惊奇起来:“果然五毒教是有一个毒人么?”
“或者是他们胡说?谁知道呢,反正给她藏得活宝贝似的,也没人见过——你就准备一直跟我这样子说下去?”
“那你先把扇子拿开呀!”
毒人啐一口:“是你先打一盆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