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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一入秋季,江湖上武会的气氛,便一日浓似一日了。一晃四年,上届洛阳武会的盛况已在记忆中逐渐淡去,也是时候再来一场热闹,好让新旧各派势力重新洗牌,看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又是谁将领风骚。
      每到盛时不能免俗,还在年初,江湖上已经谣诼纷传。纵观其时天下大势,少林抱残,武当守缺;中原世家承平日久,尽出些顾二谢三之流货色;其他如昆仑峨嵋丐帮等等,都在新旧交替之中,有些派别已露新锐苗头,更多的还在百年残梦之中,总体看来,消长气数未定;再数到这些百年老派之外的新势力,河北霸拳门西江神刀门声势都颇不弱,在西疆,马帮的风头依旧强劲,似乎西北霹雳一声吆喝,传到万里以外的中原上空,不减炸雷之威。
      便有人说,这次武会的几大宗,拳、刀、剑,分明已有人认领了。拳者霸拳,刀者神刀,至于十八般兵器中最有帝王之姿的君子剑,当然就要数到马帮。谁不知孔霹雳这几年悉心调教弟子,还特地从北方冰河中掘出晶铁,煅成名剑,剑名黑蛇,据说集百炼钢与绕指柔于一体,指前而可以打后,声东而足以击西?
      当然稳重的说法,还是看好树大根深的各名门世家。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诚然各派都已不比建派之初的锐气,这么些年积累下来,到底枝繁叶茂,难不成就选不出一两个能给师门争气的人才?武当派的清恬不是好的么?至于昆仑派的王辽,近年活动江湖,也是掌门陆文夫的得意弟子。
      说么,是全江湖都在这么热热烈烈地传说,当然武会开场,真正能够前往亲证这些说法的人,只是其中的极少数极少数而已。大部分的江湖人,比如虎翼镖局的众镖师们,要养家糊口,尤其年底生意兴隆时候,更要走南闯北,恐怕是抽不出什么闲功夫来,前往人间天堂的繁华杭州一览盛事,一泡月余。
      不过今年又例外。总镖头杨北凡可是在春上就盘算好了,如今刚搭上谢家的关系,热乎乎的一场交情,总不能让她就凉下去了罢?无论如何,这个热灶也要去烧,这个场面呢,更一定要去捧!至于人家在乎不在乎一个三流镖局的捧场,那是另一回事。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么。
      看看快到时候,为壮行色,便即登坛点将。不料刚刚才点一个单昆,计划已经受挫,那人平板地道:“杭州武会,我是不去的。”
      这个也是情有可原。一个只差三天的新郎官,被谢家那丫头平白一场折腾,顿时鸡飞蛋打,如今只要回家,触目就是一片喜事残迹,新平的地,新置的用具,最躲不过是一套新打的家具,一片红漆触目惊心,而洞房空空,佳人杳杳,真正情何以堪!只怕提到“杭州”两个字,都要心有余悸。
      自然杨北凡还是想动之以理:“老单,私事我们先放一边。这一回……”
      “不去。”
      不去,也就只能不去了。毕竟这拉交情不比走镖,心不甘情不愿的,黑着一张老脸,算是给谁看呢?真正说服不了,也就换了葛鹊占跟毛十八,虽说份量差点,一路西行,总也算那谢丫头的患难之交,到时候拉起家常,好歹也有话说。
      这样安排毕,葛毛两人数年辛苦,难得一场热闹,当然单昆面前是不敢欢喜,各自绷着脸出去了。便剩单昆一个人拉张板凳,坐在廊沿上看天,看了半天,两行大雁呱呱叫着南去了,再看半天,又一行候鸟往南飞去了,又再半天,是午饭时候了,当值的镖客纷纷散去,经过他身边,少不得提醒提醒,便也就家去,懒懒踏进门,迎面是老家人单福一个毫无意义的赔笑——好象是自他日复一日地郁闷下去,他的笑容也就日复一日地回不到从前。
      “回来啦?”
      单昆懒怠答理,要待就势踅进已经饭熟的厨房里去,却被单福很不识相地堵在门口。抬头看他一眼,那人并没有就此让开的意思,极不自然的一副笑容中,一只左手慢慢举起来,两指伸出,指向屋内。
      这又是什么怪意思?
      一边疑惑着,怎么突然就不敢问,突然有点喘不过气,突然也就好象不那么郁闷了,最后连一双腿脚怎么都突然长了弹性,还没注意过来,已经拾阶登堂进去,果然那被手指指着的卧室方向,隐约一抹红影子。
      胸口霎时间一片混沌。混混沌沌中走进去,这些日子不见,那人又换了新奇花样,头上珠花插得一片光怪陆离,身上是一套乔作怪的大红衣裙,连鞋子也是红的,纤纤双脚低垂,只鞋尖上两朵红绒绣球微微晃动,绞着两手背对他在床沿上坐着。
      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说。把眼睛挪开,看看桌上茶窠子里热腾腾刚沏了壶茶,走过去倒了一杯。举杯抿了两口,要等她开口,那人却打定主意并不抬头,只把一双手搁在裙兜里,左手捏右指,一二三四五,右手捏左指,也是一二三四五,捏过来捏过去,并没半个字吐出来。她既然磨不开脸面,便只好他这个做男人的大度些,何况又是地主,只得又抿一口茶,含混地衔着杯沿,道:“几时来的?”
      “今儿早上。”
      这音色娇羞甜美,怎么竟没有一点点负荆请罪应有的惭愧与汗颜。一怔之下翻眼看看,险些没把茶杯给一口咬碎:“你你……你是谁呵!”
      那姑娘抬起头,大红嫁衣之上,满头珠翠之下,是一张娇娇小小的圆脸,本来清秀的眉目此时间起了愕然,愕然半晌,才有微微一丝冷笑从唇边泛起来:“那你当我是谁?”
      单昆并不敢当她是谁,只觉得先前险些儿没喘过来的那口气,怎么一下就顺过来,腿脚的弹性也刹那间松弛掉,连胸口也不再那么堵塞作乱了,那张冷笑的小圆脸,看起来便也跟单福的赔笑差不多,都那么遥远而淡漠,没什么大的意义,一时间估量着,大概是单福的亲戚,点头招呼道:“你好,坐。”
      便退出去找单福,那单福还真是奇怪,亲戚来了还出门,这会子就不见了人影。在厨房里发了会呆,直到肚子叫唤一声,才回过神,还是没见单福回来,这才想起卧室里那客人已经被晾了半天。单福既不在,也只有他这做主人家的先招呼着了。重新走回去,那穿得夸张的姑娘大概也饿了,就没了适才的拘谨,早从床沿边站起来,也从茶窠子里取了壶,倒了杯茶,就坐在桌边细细地抿,一边抿,一边看着他进来。
      “饿了罢,”单昆道:“不等他了,我们先吃。”
      那姑娘却完全答非所问,垂头看看捧在手中的茶杯,又抬起头来:“刚才,你当我是谁?”
      “看错了,”单昆伸手往外延请:“以为是个朋友。”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真是越没劲越失落,越是能遇上热心多嘴爱管闲事的人。不过既是客人,不答也不好,只得道:“是走江湖的朋友,姑娘这边请。”
      一起进到厨房里,那姑娘克服了拘谨之后,还真是话多得很,见他不问,又自我介绍道:“奴家姓柳。”
      “原来是柳姑娘,”单昆一边说,一边多少要被单福招待亲戚的阵容吓一小跳。只见饭锅上高高一撂蒸笼,揭开看时,鸡鸭鱼鹅是一层,猪狗牛羊又一层,底下是时令菜蔬、新鲜小炒、甜品糕点,揭了一层又一层,眼看小餐桌上根本摆布不下,只得架上过年用的一个大圆桌面,堆了满满一桌子,唤那柳姑娘坐下吃饭。
      那柳姑娘却不仅话多,麻烦事也不少,都这样饿了,坐下后也不忙着动筷子,看看单昆夹菜要吃,忽然道:“就这样吃么?”
      单昆一箸菜停在空中,正迟钝的思索还该怎样个吃法,便听到一声善意的提醒:“酒,你忘记喝酒了。”
      这才把那箸菜放心的塞进嘴:“我不喝酒。”
      “我平时也不喝酒,”柳姑娘一脸红润的娇羞:“不过,今儿这样的好日子……”
      单昆只好再站起来找酒,这一找才发现那酒原来单福也备好了的,就放在蒸笼边上,还没开封的一壶,系着“金华陈家”的红丝带子,还是大前年金华镖局宁镖头送给他的南酒陈酿,这几年了都没舍得喝,不料却被单福慷他人之慨,铺张扬厉地用在这里。
      连酒杯一起拿过去,那柳姑娘见只拿了一只杯子,奇道:“你自己不喝么?”
      按理说,也是没有客人独饮的道理。虽然没心情,只得又加添一只杯子,启封、斟酒,忙乱一大阵,好容易再又坐下来,不料那酒菜还是急忙间入不了口。跟那姑娘举杯敬酒,她倒活泼得很,已经长长伸出条胳膊来,看样子是要跟他碰杯。碰就碰罢,杯子伸过去,怎么那手臂见他伸来,又曲着,往旁边弯过去了。
      正在疑惑,那小圆脸上就突然飞了抹红,往下一低,把酒杯一搁,道:“算了,要不晚上再喝也成。”
      晚上那就是单福的事喽。好在既不喝酒了,倒也好从容吃饭。不幸那姑娘的碎事儿还没完,拿了筷子要待夹菜,人才一动,一头繁华光芒乱闪,长的短的,黄的白的,绞在一起叮叮当当地直响。这样不方便,只好问他:“我把这些卸了好不好?”
      “随便。”
      于是一支银钗先被卸下来,被那只手拿着,有些羞涩地递到面前来给他看:“这是前街魏银匠打的,这花样你喜欢么?”
      然后是一支玉步摇:“你看这个翠色还好么?这个是后街……”
      再然后是两朵珠花:“……”
      好容易一顿饭琐里琐碎地吃完,单福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居然还没回家。他自己都不露面,单昆也就懒得再苦撑大局,虽说下午并不当值,也往屋里找了些散碎银子揣上,准备出门。那柳姑娘跟着他回屋,在一边收捡包袱,也不知道是打算在这里呆多长时间,连女红话计都带着了,解开那个大红喜缎的包袱,第一下就光芒闪烁,拿出把明晃晃的剪刀来。看看单昆拔步要走,又娇人滴滴的唤他:“唉,相……相公……”
      单昆心不在焉地止步:“什么事?”
      柳姑娘红着脸笑:“你要是出门,可不可以帮我去买点脂粉回来?藕荷斋的,嗯,我从那边出来……”
      单昆这时候,才隐约觉出些不对味来。呀,这姑娘刚才是唤他什么来着,相……相公?天呵,别不是单福看他烦闷,给他来一个特别惊喜罢?要不哪有人家穿成这个样子!现在才想起来,这一套乔作怪的衣裳首饰,可不就是新嫁娘的穿戴么?但是且慢!单福哪会有这些子闲钱?自己的家底是办了场婚事,早已经空了,虽说女方的聘礼又退回来,但为了搭配谢孤桐的定情玉杯,又全部花在那只嵌宝紫檀盒子上。看这姑娘正在韶华,价值总也不菲,只除非是大前天他在后院里栽枣树,一锹下去,挖出坛……
      神魂这才从千里之外飞回来,重新审视那姑娘。那柳姑娘还真是长得有那么点小俊俏,一笑脸上一个小圆涡儿,不好意思道:“我从那边出来,剪子都操在手上了,嘿嘿,总不好还有那个闲心去拿什么脂粉?”
      “你……从哪边出来?”
      “李家呀,”柳姑娘道:“不过我早就带了剪子,一入那边新房,就拿出来……”
      “剪子……李家?”
      “就是那个李家呵,”柳姑娘道:“我爹娘后来就是把我改聘给他了。自然我不愿意,我虽然不识字,从小《烈女传》的故事……”
      单昆张大嘴巴:“你是……”
      “柳五儿呵,你下聘之前问过名的,”柳姑娘道:“都说好女不嫁二夫,我既然已经许给相公,岂能再嫁别人?所以早就藏了把剪子,哼,他们也奈何我不得,别看我平时不说话,脾气是倔的,僵持了这么些天,还不是放我……”
      单昆愕然,只听她噼噼啪啪地说,完全不解其意。半晌,使劲捏一把大腿,才确定不是在五里雾中做梦,期艾道:“你你,你不是已经嫁人了么?”
      柳五儿嗔道:“这不是在跟你说么,人家拿了剪子,”伸手把剪刀利落地一晃,看单昆往后一缩,连忙又放下,笑道:“如今在这里是不要的了,相公……”
      但单昆的脑筋是愈发不够用了。瞪圆了眼睛看她,又捏一把大腿,但眼前这事情显然不是捏捏大腿就能解决的。稍微镇定一下,其实还是不能镇定,不知怎么倒更慌了:“那你……你干嘛跟他们动剪刀?”
      柳五儿诧道:“我不跟他动剪刀,难道倒正经嫁给他!”
      “但是嫁过去有什么不好?”单昆慌乱道:“我听说他家殷实本分……”
      “什么?”柳五儿逼视他半晌,最后才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相公,你放心!”
      “放……心?”
      “请相公放心,”柳五儿说着,便从那包袱里抽出一双手套,麻利地戴在手上:“五儿不敢玷污相公名节!你瞧,我早就想好了,是这样拿的剪子,一连这么多天,那家伙可是什么也没碰到过我呵!他要是真敢用强,哪怕是碰我一根手指头,碰我左手我剪左手,碰我右手我剪右手!相公……”
      单昆看她半晌,一时半个字吐不出来。
      倒是柳五儿亮明身份,人比先前更觉得活络,三下五除二,又把那双手套除下来,开始收拾包袱里其他物事。一边收拾,一边指点房间道:“你看这柜子边上,还有这里!不是我说,单福是太老了,这么重的灰都看不见。本来我就要打扫打扫的,不过出嫁前,我娘跟我说过,过门三朝的媳妇子,要自己懂得尊重……”
      单昆呆愣着,眼中只有一个红影子忙忙碌碌动来动去,真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自己是谁。碎碎叨叨的一片话语中,就走了神,耳边突然又一个女声窜出来,静寂的夜色中,那压抑了的清脆声音——
      站住!你给我站住!
      想那时节自己的反应还是十分敏锐的,知道站住了绝不会有什么好事,一溜烟跑飞快,就这样,最后还是落入了掌握……
      忽有一丝细小的疼啮入满胸膛的麻木迟钝。那滋味,仿佛一只蚂蚁钻探长堤,而长堤却是自杭州那夜起便奋力筑就,不敢相信某些事,此时间终于又不得不信,眼看着那蚁穴泛出泡泡,也不过一瞬之间,蓄了这么长时间的洪水蓦地里破堤而出,滔滔汩汩,一泄千里,撞得心胸里一片破碎割裂的痛。
      柳五儿终于发现他神色不对:“你怎么了?”
      单昆轻声问:“她给了你多少钱?”
      “钱?”柳五儿安慰道:“你放心,这不干你的事。他不论给了多少钱,那都是给我家的聘礼,自有我爹娘赔还给他。”
      单昆微微苦笑:“难得她还找了个本地人。”
      柳五儿点头道:“对呵,他家虽然殷实,毕竟才迁过来,根基不牢,托媒的时候就这么说,一定要找个正经本地的……”
      单昆还是苦笑:“你要是再见到她,帮我告诉她一声……”
      “再见到他?”柳五儿道:“但我怎么还会再见到他呢?李家已经放我出来了。我看家里虽不殷实,也还不至于要我再去抛头露面的——你想告诉他什么?”
      “你跟她说,”单昆轻轻叹息一声:“难道骗我两次,对她来说,真就是那么重要么?”
      “骗你?”柳五儿莫名其妙:“你说他骗你?你是不是说,我这次来,是跟他合伙骗你?你是这个意思么,我跟你说……”
      单昆摇摇头:“不必多说了,再见!”
      柳五儿看他转身要走,倒退一步,不知觉间,那把已经“不要”的剪子又重新操在手中,剪尖倒指,距咽喉只有一寸,禁不住两泪长流,哽着嗓子道:“你是不是嫌弃我?你老实说,你这样东拉西扯的,是不是在嫌弃我!我早知道你嫌弃我!刚才你一进门,就把我看成是谁了?是谁还能穿着嫁衣坐在这里,那是什么江湖上的朋友,你说,你说!”
      单昆漠然看她。那姑娘的脾性,每一次做戏,是总要做得这么认真。就为了骗还他两次,上次竟不惜万里迢迢,睡不好觉吃不好饭,跟着他受苦受难的,最后额上还挨一大包,洒出好几把热泪,末了又……
      柳五儿哭了一会,看单昆不说话,伸手抹去眼泪,一霎时又振作起来,道:“你要真是有人了,我也不是那样小鸡肚肠容不得人的,你可以把她领回家来。不过,毕竟我是明媒正娶的良家女子,我大,她小!”
      单昆不言语,看着那把剪子在咽喉上僵硬直指,忽然间倒有些好笑。也许他先前是说错了,这一次,实在应该是由自己去告诉她,她到底有多么成功。一条活鱼宰一次是死,再宰第二次,那不是画蛇添足么?
      蓦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到院门,身后那姑娘还在紧紧追问:“你到哪里去?你这就要领她回来么?”
      再大步流星走下去,便又回到镖局,穿堂而入室,最后在杨北凡面前站定:“我改主意了,这次杭州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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