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依旧·绿水长流》杨朔

6、章五

　　乌裘堡比武招亲的当日极为热闹。擂台周围围满了黑压压的人，黑压压到苍蝇挤进去都得脱掉三层皮。

　　随着三声炮响，众人盯着擂台后的一方红绡帷幕屏息以待。他们在等着今日的主角，个个神情激动。都用力伸长了脖子，能伸多长就多长，恨不得踩在那些高个儿的肩上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酒楼开张，引来无数食客欲凑免费伙食呢。

　　这时候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显得舒服多了。他们可以坐在简易棚子里，避避毒辣的日头，喝喝茶啊、聊聊天啊、嗑瓜子啊什么的，清爽一身。待会儿真个上台比武也不用满头满脸汗流浃背，能给自己形象大大加分呢。独眼红了那些身份一般、名堂一般的江湖草莽，就只有和大家一起左挤右拥的分了。

　　今天的云中县很热，天热人也热。

　　赵堡主体谅大家的辛苦，所以没什么多余废话就宣布比武开始。

　　——不对啊！开始个毛线啊开始！第一美人呢？！！

　　群众纷纷表示要先验货才下单，赵堡主推诿说女儿中暑了，但是总有起哄的叫嚷一定要先睹第一美人的风采。赵堡主扛不住众人的热情，走到红绡帷幕前说了什么，片刻后内里掀开一角，一个绿衫少女搀扶着一个红衣少女慢慢进入众人视线。喧闹的擂台周围立刻安静下来。

　　女子身量挺拔，却不显瘦弱——本来嘛…一个男人再干瘪也还是要比女人壮一些。暮月之前已经为他精心修饰打扮了一番，身架不会显得比一般女子宽阔，这时候还不忘在他耳边叮嘱含胸、缩肩，低头……秦清觉得自己就像只鹌鹑一样舒展不开。

　　众人盯着终于露面的武林第一美人看得眼直，有惊有叹，觉得如果能娶到这样的美人，就是供在家里每天对着干瞪眼也值了。

　　秦清站在帷幕边上，扫视着黑压压人头想要寻他家二公子的身影。要是张书扬为了找他而没来参加比武招亲的话，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伤心了。

　　而擂台旁一处棚子里，张书扬也在瞪着帷幕边上的红衣少女心内扶额。虽然昨日空缘已经打了预防针，可真个儿看着自家小仆女装打扮、俏生生被众人围观，心底还是说不出的别扭，真想冲过去揍他一顿！

　　季明堂一口茶水悉数喷出，弄得苏掌门大为不解看向爱徒，后者连忙解释喝太急呛着了，用袖子胡乱擦着下巴上的茶水，心情复杂地盯着他心目中的“女神”。季明堂觉得他以后面对女人都要有心里阴影了。

　　同样喷了茶水的还有对面棚子的五毒教风长老，颤抖着手指着那红衣少女身影，旁边许教主轻轻握住他的手拉下来，一边给人拍背顺气，一边笑得意味深长，“我说怎么这几日不见他的踪影。”

　　就在这些众人没有在意的小小插曲中，乌裘堡大小姐的比武招亲正式开始了。

　　靳寒烟一旁看得热闹，如今擂台上已经比过三巡，身边张二公子还是稳稳坐着并没上场的意思，倒是张书林比较焦急团团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的人被绑架了呢。

　　“二哥亏你还沉得住气！”看到季明堂也跳上台，虽知是为帮张书扬，可他还是不爽起来，也跟着跳了上去。

　　少林华山两派高徒擂台之上杀气腾腾互相瞪眼。

　　“早就想要教训教训你，今日正好，让你知道天高地厚也学个乖。”季明堂抽出宝剑。

　　“谁教训谁还不一定呢。”张书林也不甘示弱，两人俨然忘了上场的目的。

　　空缘在下面同样急得团团转，恨不能也上去出力，被方丈瞪了好几眼才泄气、老老实实坐在了一旁。

　　风大小姐看着台上过招心痒难耐，被她哥死死按住，“小妹冷静！这是比武招亲，别添乱！”

　　那边张书林跟季明堂打得太过忘我，从台上打到了台下，还不肯罢休，众人也看出来这俩纯粹添乱的，遂不再理会他们，又换了一匹人上台继续争抢。

　　乙看着差不多了，一跃跳到台上。他是个生面孔，别说年轻人没见过，一些年纪大的也没见过。还不自报家门，众人都摸不清这只是何来历。待他胜过两局之后就更是好奇起来，此人身手不俗，何竟之前从未听过名号？

　　连败了四人，乙站在台上默默调息等着下一个挑战者，此时底下众人也哑了火。比武招亲至今过了半日，能上场的都上过了，看来武林第一美人要花落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手里了么？

　　赵堡主非常满意这个结果，他已经开始脑补接下来要如何得意洋洋跟风承寺炫耀的画面了。强忍住笑意，赵堡主开口，“还有哪位英雄要上台一试？”

　　底下继续沉默着。赵堡主又问了遍，打算再问一次就可以宣布结果了。可没等他第三次开口，一个身影已经跃上擂台。

　　有认识的人忍不住惊呼出口，台下瞬间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张书扬似乎习惯了这等反应，横剑抱拳，仍旧绷着那张云淡风轻的脸礼貌说道，“在下落玄山庄张书扬，请赐教。”

　　张书扬少年成名，不单因为他是松崖子唯一传人，更是天剑三式的继承者。

　　所谓“天剑三式”，是江湖上一门出神入化的武功绝学，又不属于任何门派所有。

　　据传百年前天一楼徐家少主获得一部稀世剑谱，横扫宇内无人能敌，徐家不但没有私藏此等武功宝典，还将之公布于众，人人可习。当时在江湖上掀起了不小轰动，后来人们才发现此剑谱易学难精，虽然仅仅三式剑招，可要完全领悟除非天纵英才万人挑一。而如若大成，放眼江湖再没有任何人可与之匹敌。

　　在场不少人是经历过十六年前无情谷一役的，对于天剑三式更是有切身体会。当初魔头徐少熙凭这三式“天剑”杀三十六大门派百余名高手，至今幸存者仍心有余悸。

　　所以赵堡主一见是张书扬上台，脸上立刻垮了下去，冲乙看看，对方显然没注意他，一双眼盯住张书扬，唇边绽出无所畏惧的笑意。

　　“早问二公子天剑精妙无双，在下不才，也想讨教。”

　　“请。”

　　///

　　暮月紧张地盯着擂台，她非一般弱质女流，自然看得出台上惊险。张书扬虽然剑不出鞘仅仅见招拆招，但是她家少主丝毫没讨到便宜。二人缠斗了一刻，一个步步紧逼，一个游刃有余。

　　暮月皱起眉，这落玄山庄的二公子果然如传闻一般难缠。

　　秦清没她督促早就不缩成鹌鹑了，笑吟吟看着台上的二公子，老实说他也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天剑三式呢。

　　乙见久攻不下，张书扬仍执意不出剑，心里有些生气，觉得自己被看轻了。起手祭上压箱绝学，誓要逼他天剑出鞘。赵堡主看得心里叫苦，想要阻止又没奈何。

　　台上二人神色认真，皆知对方出手非同小可，张书扬剑不出鞘，乃因对方赤手空拳不肯占这个便宜，但是下手绝不拖泥带水，天剑一式剑花一挽，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将乙整个人都笼罩在剑光之中。此时他变守为攻，逼得乙步步后退，几乎已经退至擂台边缘。

　　乙自然是不想退的，但周身处处可感到剑气贴着皮肤而过，避无可避脱不开身，只能随着张书扬的步调而行，心中说不出的骇然跟无力。

　　眼见人就要退下台了，张书扬收剑回身，后退了一步，依旧是彬彬有礼抱拳，“承让。”

　　乙面上阴晴不定，虽有不甘还是心服口服，“是我输了。”

　　此时赵堡主的脸色已经肉眼可见地哀怨了。

　　暮月也垮下脸，回头看到一旁秦清眉开眼笑，气得不行，“你高兴什么？待会儿就把你嫁过去！让你笑个够！”

　　秦清真想说求之不得。不过还是收起笑容，他还要讨好暮月拿到解药呢。

　　///

　　“贤侄……”

　　赵堡主一脸苦逼地将张书扬迎入乌裘堡正厅，一边想着怎么跟这个现江湖最得罪不起的后辈解释他冒牌女儿的事，一边已经预感到来自风承寺的问候（嘲笑）了，这简直让他恨不得一头撞死。

　　“世叔。”张书扬看左右无人，正是摊牌的好机会，于是也不拐弯抹角，“书扬有一事不解，希望世叔能予解惑。”

　　“啊？”莫非他看出来“女儿”是个男的？！

　　张书扬故意加重叹气，“说来书扬有个小仆，一同来云中县，不想几日前无辜走丢了，本来以为他是贪玩，没想到今天在场边竟然发现他人出现在不该出现之地。”

　　“啊！”饶是赵堡主再蠢笨也知道张书扬是所指了，真是好巧不巧他抢来的人是张二公子的仆人。赵堡主脑中跑偏，他感到的不会阴谋被揭穿的愤怒，而是颜面得以继续保存的喜悦。

　　赵堡主激动得一把抓住张书扬的手，倒把二公子吓了一跳，“贤侄！你真是我的好贤侄！”想来照两家的情分，张书扬一定会帮这个忙，而且因为“女儿”本来就是张书扬的人还不用得罪一个“女婿”，真是最坏发展里的最好情况啦！

　　赵堡主平复了一下情绪，仍旧紧紧握住张书扬的手生怕人跑了，“此事有点难以启齿，不过我想贤侄一定会体谅老人家的，还好是遇到贤侄，”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张二公子耐心地等他下文，这跟你们抓秦清来顶缸有什么关系啊？

　　“事情是这样的……”

　　///

　　这话说来漫长，但是可以长话短说。

　　二十年前乌裘堡堡主跟夫人喜得贵子，宝贝得不行，但是小婴儿肠胃弱总是吐奶，老是病病歪歪的。堡主夫人特别迷信，深怕爱子养不活，于是从小做女儿打扮，连名字取得都是女孩儿的。

　　赵堡主拗不过夫人只得由她，原本儿子长到差不多大就可以换回男装并未多在意，结果没想到不知为何江湖上流传起他的“女儿”美若天仙的传闻，前来求亲者更是络绎不绝。在被赵堡主统统拒绝后群众更是坚定地认为赵晴芳一定名副其实，甚至把她硬按到武林排行榜美人之首。

　　死要面子的赵堡主此时如何还能跟众人说他生的是儿子不是女儿？简直要吐血了好么！

　　“都怪我面皮薄，又被风承寺那老家伙冷嘲热讽两句，话赶话打了赌非要把‘武林第一美人’嫁出去不可。”

　　张书扬心里给他翻了个白眼，你这还叫面皮薄？！你就光剩那张面皮了！可算明白大哥为何说赵堡主是要脸不要命的人物了。

　　张书扬自然听出来这位世叔的意思：反正人也是他的，他打赢了擂台领回去也没有损失，身为晚辈，不能不体谅赵堡主的面子问题不是？况且在外人眼里他也是娶了“武林第一美人”的幸运儿呢。

　　赵堡主怕他不肯枉担虚名，忙讨好，“贤侄不嫌弃可以把暮月娶回去，这姑娘虽然不是第一美人，也是个好姑娘。内人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长大的，虽担丫鬟之名但却是正正经经清白出身，当初夫人看她们母女可怜…”

　　“多谢世叔好意，”张书扬连忙打断赵堡主推销，“不过婚姻大事不敢自专，书扬虽上失父母，然尚有大哥做主，人生大事还要听从大哥安排。”

　　“自然自然。”赵堡主非常不勉强，捋须笑应。他还想留着暮月给儿子当媳妇儿呢，你不要最好！

　　此刻二人谈话告一段落，外面等候的人适时敲门，来人正是方才擂台之上输给他的乙。

　　乙见张书扬看到自己出现并无意外之色，唇角勾起，露出一个邪魅又意味深长的笑容。

　　“张二公子见谅，此事并非有意隐瞒，后面已备下酒菜，还望不要嫌弃。”

　　“赵兄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