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逍遥》沈书瀛

3、前尘

　　道光三十年正月，一行来自云南的车队进城。
　　正是喜气时候，南方来的姑娘挑开帘子，满京城的人穿红戴绿，四处都是喜气。
　　姑娘颇喜欢这样的景象，——年味儿深重，鞭炮声不绝于耳。
　　她穿着圣洁的白袍，与京城里庆贺新年的人们格格不入。
　　她是夷地的圣女，自幼深居简出，祭祀时才能见一回世人。
　　所有人对她都是恭恭敬敬的，大气也不敢出。
　　像这般繁华之景，她竟未曾见过。
　　圣女长出一口气，白烟升腾，京城干冷的冬天与她曾经在夷地体会到的冬天完全不同，——那么可爱。
　　突然，一个嘴叼一支雕花烟斗的人晃晃悠悠地走过，黑色的大辫子，可笑的发型，油布褂子，整个人黑瘦不堪。
　　此人忘我地深吸一口，蓝色烟雾弥漫。
　　圣女“唰”地放下帘子，她曾经也见过这样的人，分明已经被鸦片害得形销骨立，却还是执意要吸食。
　　她的心中涌上一股哀伤，——她已经看到了这个可怜的人的结局，两天之后，鸦片贩子操着一口西洋话，把这个人的家产悉数夺走，就像是夺走她的国家。
　　可惜她只是一个蛮夷部落出来的圣女，她只会预知未来而不能改变未来。
　　她黯然神伤。
　　意外发生了，不知是谁的马儿受了惊，冲撞了圣女的车架，木质的马车正要翻倒，一位少年郎眼疾手快，稳稳当当扶住了车身，将车身扳正。
　　圣女的马儿也受惊了，一声长嘶，坐在车上的她惊慌失措，掀开门帘，正好被那少年抱住，放在了地上。
　　“谢、谢谢。”圣女看着他，红着脸道谢。
　　“姑娘不必言谢，这是小生应当做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生的唇红齿白，一派风流相。
　　圣女仔细看了看他的面相，忽然粲然一笑:“大恩不言谢，我记住了。”
　　少年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毕竟圣女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他以为这位和那些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没有区别，居然是异常的豪爽大方。
　　周围人议论声四起，圣女一行人衣着与京城人不同，这回出了事，大家都围了过来，想看看她的形容。
　　陪伴她入京的人们终于反应了过来，纷纷将她护起:“姑娘……”
　　“姑娘没事吧……”
　　“千万不能有事啊……天神保佑！”
　　圣女安抚地一笑:“我没事。”
　　大伙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回见，公子保重。”圣女被侍卫扶着上马车，回眸对救了她的少年道。
　　“姑娘也保重。”少年一报拳，道。
　　两人背道而驰。
　　他是个戏子，是个武生，因为只有戏子才可以蓄长发，只有武生才可能有臂力扳正马车。圣女看出了他的职业，在京城安顿好之后，就偷偷溜去了梨园看戏，期望能再次遇见他。
　　她果然遇见他了，他唱戏，她就在台下听，她的汉话学得并不好，听不懂他的唱词，但是凭借他的肢体动作，她还是略微能看懂一些。
　　这一来二去的，她居然和他成为了朋友。
　　正月六日梨园关门，她知道他父母双亡，无家可归，两人平日里相见的机会就更多了。
　　他们的默契度水涨船高，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与一个夷地的女子心意相通，他们胸怀相似的抱负，互相奉为知己，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也居高不下。
　　正月十四，道光死。国丧。
　　“你说圣上属意谁？”他问。
　　“四皇子，奕詝。”她停了一下，回答。
　　“那我赌六皇子，奕訢。”他道，“赌约是什么？”
　　“输了的人无偿答应对方一个条件如何？”圣女反问。
　　他笑得很温柔:“好。”
　　道光帝有诏，着第四子奕詝即帝位，是为咸丰，次年为咸丰元年。
　　得到这个消息，圣女怅然一叹。她看到了冥冥之中的国运，就像是大风中的风筝线，扯紧，松开，扯紧，松开。
　　她赢了，他似乎有点不开心，但终究是没说什么。
　　六月，沙俄进犯黑龙江中下游。他愤愤不平，她紧蹙眉头，愁容满面。
　　七月，他赠予她一块绣了并蒂莲的手帕，她把她随身的鸳鸯戏水的帕子给他，然后听他用戏里学来的脏字咒骂尼古拉一世。
　　十月九日，林则徐去世。这一整天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望着镜子默默流眼泪。十五日消息传到京城，半城缟素。他自愿穿了丧服，跪灵三日，她陪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冬月到了，圣女已经熟悉了京城的一切，那么华美的绫罗绸缎，掀开一看，入眼尽是细细密密令人作呕的虱子。
　　也像眼下的清王朝。
　　她习惯了冷眼看着周遭的人命中注定地离开，也习惯了看到的兵荒马乱的未来。
　　圣女已经不是原来的圣女了。
　　夷地的车队准备离去，圣女瞒着曾经救了她命的那个人瞧瞧收拾好了行囊。
　　车队驶离京城的那天飘起了雪，那是道光三十年的第一场雪，南方并不太平，拜上帝教发起“迎主之战”，各地局势紧张。
　　圣女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忽然开始抽泣。雪花和她的衣衫融为一体，圣洁得好似天上的仙女。
　　她回头留恋地看了眼城门，城楼下站着一个蓄了长发的男子，他们之间隔着万千雪花，就好像隔着整个世界。
　　忽然，她像是发了疯一样跳下马，飞一般地像城门跑去。
　　他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一棵树，一棵小白杨，然后，小白杨张开了双臂。
　　圣女已经听不到她的臣民的呼唤了，她只是一个劲儿地跑，然后扑进他怀里。
　　他说:“傻瓜。”
　　她抽着鼻子说:“带我回梨园去吧……我不要回夷地……”
　　他说:“好。”
　　他们果真回了梨园。
　　夷地的人丢了圣女，匆匆忙忙寻找。
　　他们躲在梨园后院最偏僻的地方，搭起一座茅草屋。
　　外面的动静很大，他问她什么感觉，她说:“像梦一样。”
　　那是道光三十年，她十七岁。夷地的人搜寻无果，离开了京城。
　　数十年过去，故事终于结束了，当年的圣女再不被人所知，躲在梨园的茅草屋里，以九十岁的高龄僵硬的死去。她的能耐，她的抱负……终究在几十年后的冬天化为乌有。
　　当年救下圣女的英雄……也早就化为一抔黄土了吧。
　　她仿佛看到，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对她温柔一笑:“我还欠你一个条件呢……嫁给我怎么样？”
　　她说:“算了吧。”
　　少年一愣，继而温柔又苦涩地一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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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婆婆的故事，亲们可以当作一篇番外来看。因为后面一些情节与这一章有点儿关系，所以在这里交代一下，不过关系也不太大，所以，即使亲们不看这一章也没有任何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