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我们一起走过的台阶》轻风白杨

3、卢浮宫中的雕塑台阶

　　从蒙帕纳斯乘坐十二号线到达协和广场，转乘一号线，就抵达了卢浮宫博物馆站。

　　作为美术院校的学生，程可颂和雨果对卢浮宫都不算陌生。一年级预科班的课程刚刚开始时，室外写生课的老师就将他们带来卢浮宫做过写生。

　　但那时他们绘制的多是卢浮宫外围建筑，以及博物馆内摆设的雕塑，并没有对台阶产生什么关注。

　　两人沿着出站的台阶上到地面，程可颂将手掌搭在眼睛上方遮出一片阴影，抬头看向地铁出口具有鲜明法国新艺术时期风格的金属质感拱门。

　　深绿色的扶手边，两道如同花枝的立柱向上舒展。立柱从中间分叉，内侧延伸的顶端向内收，形成一个圆润的弧形，向中心吐出两颗花苞，并一根细细的横梁，圈出一张椭圆形的牌匾。外侧的部分则亭亭玉立地撑起两支郁金香般的花冠，微向下垂，花蕊中含着橘色的灯泡，竟是两盏路灯。

　　拱门和扶手的雕饰以花卉和昆虫为原型，流畅的曲线蜿蜒盘转，仿佛梦幻花园的入口。

　　“这些地铁入口是赫克多·吉玛德设计的，现在巴黎保留的也不多了。”雨果道，“它们已经被列入了法国历史古迹名录，成为了巴黎极具代表性的景观。”

　　“的确很不错，但似乎和我们的主题不符。”程可颂笑道。

　　雨果耸了耸肩：“好吧，我们的重点是台阶。走，去卢浮宫。”

　　时值六月，正是旅游者渐渐开始增多的季节。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广场上到处都是游客，他们成团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靠着金字塔下的水潭拍照。人头攒动，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鼎沸人声，在蓝天白云和有些热烈的阳光下，显得活力十足。

　　程可颂跟着雨果穿过密集的游客，终于走进了卢浮宫大厅的入口。

　　大厅里也是人满为患，售票处的队伍排得极长。好在两人不必与那些旅行团数目庞大的游客一起排队，他们跟在散客的队尾，很快就到了售票口前。

　　“您好，我们是美术学院的学生，需要两张门票。”

　　雨果说着，将两人的学生证递了进去。

　　在巴黎，很多博物馆和美术馆都是对学生免费开放的，卢浮宫也是其中之一。程可颂和雨果可以凭学生证兑换入场门票，随时都能带着画板画笔进入常规展区观看展品。

　　卢浮宫常规展分布在地下一层至地上三层，一共分为六个展区。这里空间巨大，展品众多，若是每一件作品都细细观赏，那恐怕没有几年的时间是看不完的。除了常规展外，卢浮宫内有时还会举行限时借展或私人展品展览，这些却是要花钱才能去看的了。

　　程可颂和雨果的目标是卢浮宫内的台阶，常规展区对他们而言绰绰有余。

　　雨果将速写本从包里拿出来，看向周围成片的人群，微微皱起眉头。

　　“我们得避开这些游客。”

　　“同意。我们就不要去找维纳斯和蒙娜丽莎了。”程可颂道，“那可是所有人都想去看的展品。”

　　雨果点点头：“找一个中庭吧。”

　　卢浮宫内的道路错综复杂，但两人来的次数都不算少，很快就找到了一片人迹罕至的中庭。

　　从拱门进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里矗立的四座巨大雕塑——雕塑立在高高的石台上，正是四匹形态各异的马。从低处仰头看去，只觉得那几匹骏马动态鲜明，威风凛凛。

　　“我记得这尊雕塑！你的那幅画在走廊里贴了两个星期……就是这个角度，你当初就是在这儿画的？”

　　雨果面色兴奋地走上台阶，仰头看着东南角的骏马雕塑。

　　这里没有直射的阳光，微微发蓝的天色从顶棚泻下，落在雨果精致的脸上。他一对浅棕色的眼珠映着此时有些冷调的天光，泛出一抹奇异的橄榄绿。

　　“如果我没记错，就在上面那个台阶转角。”程可颂回答。

　　“我总是能在走廊里看到你的画被贴出来，你好像在这方面真的无所不能。”雨果笑着回头，看向站在台阶下方的程可颂，眼睛亮晶晶的。

　　程可颂眨了眨眼：“我也记得你画的那幅鲸鱼骨骼——就是自然博物馆的那期室外写生。超宽的篇幅，占了走廊整整一面墙。”

　　雨果微微睁大眼睛：“你知道那幅是我画的？我没在画面上签名。”

　　“用油画棒是你的强项，我觉着是你的画，偷偷翻看了你签在画面背后的名字。”程可颂承认。

　　雨果哈哈笑了几声，沿着台阶走到中间的转角平台，说：“这里的台阶故事就可以这么讲，两个喜欢画画的学生——或许是中学生——他们都经常来卢浮宫画画。”

　　“但是他们互相并不认识，只是在某一次学校展览上彼此看到过对方的画作。”程可颂补充。

　　“啊哈，你要和我玩续写故事的游戏？”

　　“为什么不呢？你继续呀。”

　　“唔，我想想。”雨果低头沉吟片刻，“他们都很喜欢对方的画作，于是再次来到卢浮宫，找到对方之前作画的角度，自己用不同的技法画了同一张画。”

　　“这两张画又一次被同时展出了。”程可颂摊了摊手。

　　“你可真够讨巧的！”雨果不满。

　　程可颂举手作投降状：“好吧好吧，接下来还轮到我——两个学生再一次来到卢浮宫，在中庭各自挑选了一幅场景作画。其中一人坐在下层的台阶上，以仰视的角度画高处的马匹雕塑，正巧看到了一个坐在高处台阶上的人，那人也正在画画，于是这个学生就将那人收入了自己的画面里……”

　　雨果立刻打了个响指，大笑道：“而那个坐在高处画画的学生，也将坐在低处画画的人画在了自己的画中！”

　　“这两张画又一次被同时展出了。”程可颂以同一个姿势摊了摊手。

　　雨果学着他的样子，也摊了摊手：“这可真是一场美妙的邂逅。”

　　“故事的确不错，不过真的有这样两处台阶吗？”程可颂笑道。

　　雨果立刻行动起来：“咱俩找找看！你往下走，我上去找。”

　　两人达成共识，在中庭里分头寻找着可以与故事情节相符合的台阶。

　　卢浮宫的这处中庭里，用巨大的乳白色石砖堆砌出三层平台，拾级而上可以直接到达建筑二层的回廊。数尊雕塑并许多装饰绿植分布其中，虽然比不上苏州园林的一步一景，但也能找到许多构图大气、层次丰富的作画角度。

　　中庭面对一层入口拱门，正中央就是一道只有六级的低矮台阶，台阶两侧立着四方的石墩，石敦上照例摆放着雕塑。

　　绕过这左右两尊雕塑，就是刚才程可颂与雨果玩故事接龙的之字形台阶，弯折回转，来到中央二层平台。

　　二层平台摆着许多雕塑作品，平台两侧是通往三层的笔直台阶。

　　此时程可颂已经下到一层，站在低矮的六级台阶边上，靠着摆放雕塑的石墩，仰起头向上看。雨果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

　　程可颂将电话接起：“您好？”

　　雨果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可颂？这不行，我看不见你啦，你得来二层平台这里！”

　　程可颂惊讶：“你怎么有我的号码？”

　　“我是咱们周挑战的队长啊，我这里有你们所有人的号码！”雨果笑道。

　　程可颂一边抬脚往二层平台走，一边听着雨果说话。

　　“停！就在那！抬头！”

　　程可颂在台阶的转折处停下，抬起头往对面的第三层平台看去。

　　雨果站在通往三层平台的台阶上方，正将胳膊举得高高的，冲他挥手。

　　“角度不错，我要开始画画了。”程可颂对着手机说。

　　“没问题，我也画一张。”

　　通话结束，两人默契地拿出速写本，开始就着这个角度作画。

　　三层台阶上方的石栏宽阔，雨果干脆抱着速写板爬了上去，在上面盘腿而坐，将画画工具摊开一片。他捕捉的是二层平台靠近台阶的一排雕塑，恰好能将台阶口的程可颂收入画面。

　　程可颂靠着台阶口的石栏坐下，将两条腿闲适地搭在一起，打开水彩盒子，用自来水排笔沾了颜料，开始铺设背景。他选择的是三层台阶下，与一排绿树交错分布的几尊雕塑，画面竖构图，从这个角度看上去，雨果就好像正坐在一棵树的树冠上。

　　两人距离有些远，但彼此都看得到对方，也知道自己将会出现在对方的画中。

　　程可颂心头微热，觉得卢浮宫可真是个好地方。

　　安安静静作画，时间过得飞快。等到程可颂手里的画完成，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期间有几名游客围在他的身边看他画画，却都十分礼貌地没有出声打扰，默默看一阵，或悄悄离开，或留下一句“画的很棒”便走。

　　程可颂将速写本立起，朝远处的雨果示意自己画完了。

　　雨果抬起手，比了一个“五”，大概是说他还要五分钟。

　　程可颂竖起大拇指表示自己收到，随后又翻开新的一页，开始画雨果盘腿作画的动态。

　　这个距离太远了，程可颂只能捕捉到雨果的身形，却看不清他的五官。但雨果长什么样子，清清楚楚地印在程可颂的脑海里，即使看不清楚，他也完全能够画得出来。

　　几笔线条勾勒出大男孩儿有些细瘦的肩肘，短袖衬衫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胸口的衣服随着他躬身作画的动作微微下坠，卡在腰部，形成一个略有些锐角的褶皱。

　　他留着略长的卷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揪，鬓角有微卷的碎发垂下来，蓬松地落在他线条硬朗的腮边。他虽然垂着头，却因为画面仰视角度的关系，整张脸几乎是一个半则面的角度。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睫毛低垂，正一脸专注地盯着眼前的速写本。

　　程可颂认真地绘制雨果的五官。

　　这些细节已经无法在这个距离下辨别，因此他一直低着头，照着自己脑海中雨果的脸，将画面中空白的部分补全。

　　一道身影遮住了程可颂画纸上方的光。

　　“咦？你只画了我？台阶呢？”雨果的声音在程可颂头顶响起。

　　程可颂立刻将上一幅画面翻下来，遮住自己正在画的速写。

　　他有些窘迫：“啊，就是……随便画画。”

　　雨果看着程可颂，眨了眨眼睛。

　　“你的画呢？”程可颂立刻问。

　　雨果将自己手里的速写本递给程可颂，说：“我觉得这个角度还可以。”

　　“唔，构图很不错，看来这个角度是可行的。”

　　“我也觉得这个故事很好。”雨果笑道，“一会儿碰头会上可以讲给他们听。”

　　程可颂点了点头，将速写本递回去。

　　雨果：“刚才收到几条短信，瓦伦汀和蕾雅说他们去了圣心教堂，也有些收获。不过茱莉娅建议我们明天一起行动，去歌剧院，那里有一道全巴黎最著名的大台阶，在许多油画作品里都出现过。”

　　程可颂：“啊，那里，我知道那道台阶。”

　　“歌剧院的背景也很适合编故事，的确是不错的想法。”雨果说着，看了看时间，“一点钟了，我们去吃点东西？这里有一家三明治店。”

　　程可颂欣然同意。

　　简单吃过午饭，两人又在卢浮宫边边角角的展厅里转了转，画了几幅楼梯间内的台阶，想了几个有关卢浮宫的小故事，却又觉得不如中庭里的那个故事美好。

　　“只是做调研的话，我们倒是有不少收获了。故事加上速写，还有这些照片，能整理出很多东西。”雨果说着，将自己的速写本收回包里，“走吧，回学校和他们碰个头，商量一下明天的行程。”

　　程可颂也从地上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橡皮碎屑。

　　“嗯，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