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时烟》凰陌子

1、别意当离年

　　【1】
　　走过了昔日木桥，踏雪而去。
　　然则故人尚未归来。
　　江别意持伞踏雪，独自一人待在木桥上。
　　良久以前，有一位故人说过，“终究会再相遇。”
　　她嗤笑一声，等了那位白衣少年那么久，可他还是未归。
　　“夫人，天冷了，回府吧。”丫鬟走上桥，在江别意的耳边道了一句。
　　“再等等，等等。”江别意囔一句，看向远方，有些恍惚。
　　她江别意在那里待了多久，丫鬟就陪着她多久。
　　雪逐渐大了起来，天越发冷。江别意转头，声线低沉:“等不到了，走吧。”
　　已知少年不归，她已嫁，却还痴心一片，等了他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但是这次，她失约了。
　　早在几年前，他已失约了。
　　别意临年，来年也等不到了。
　　有情无意，说的有情是她江别意，无意的是他苏年。

　　江别意第二日前往了“时烟”馆，领取几日前的香包。
　　时烟的老板娘是位年纪轻轻的姑娘，看似莫约不过二十。女子单名一个字，式。
　　“顾夫人，您的香包。”女子声线清冷，夹含一丝不冷不热。
　　式望着江别意，又道一句，“希望夫人，晚上好梦。”
　　江别意踏出门槛，停顿住。听着式的一字一顿，挂着一个客气的笑容。
　　药草的气味淡淡地散开，江别意也尚是喜欢。顾离让式小姐帮忙做的，他...也真是用心 。

　　恍惚间，江别意停顿了下动作。
　　当初她江别意不过是采药女，他不过是刚好路过的一个路人少年。
　　采萍江山，邂逅了他。江别意初次懂得，何为一见钟情，然则万劫不复。
　　不过沧笙踏歌，亦有走不到的路。或许残留在心间，是最好的选择了。
　　一路上多少擦肩而过的缘分，他们不会在一起。
　　她已嫁，他已走。
　　人生何处不相遇，相聚相否，注定有分散。
　　床畔放着的香包，药草味弥漫着。江别意躺着，怎么的，就做了一个梦。

　　【2】
　　十六岁的江别意，不同于二十七岁的江别意。那个时候的她，还只是个情窦未开，顾着家里的采药女。
　　父亲重病，母亲早逝。家中唯独留下一个她，扛起了家中的大小事务。她背负着的，丢不下，只好忍着忍着。
　　若非祖辈留下的药馆，怕是撑不到今日。
　　恰巧一日，江别意有所需求，踏上离家不远分江边，背着背筐，打算去采萍。
　　突然，听闻一朗朗读书声。
　　江别意停下手上的动作，望见离江不远处有个木亭，有少年待。
　　过一木桥，溪溪流水流淌。白衣男子此刻靠在亭子的柱子旁，手上正拿着一本有些破旧的书籍。

　　江别意过桥，靠着亭后，偷偷看了眼少年。少年眉目轩朗，拥有有一副好相貌，
　　他认真看着手中的书籍，口中尚在读些诗歌。虽然不大懂，但是能够明白一些其中的内容。至少那时，她是这样想着的。

　　每隔三日，江别意去江边采萍，踏过木桥，往往能够邂那个少年在认真读书的模样。
　　久而久之，她也逐渐地习惯了。每见到少年， 仿佛是一件普通的事。
　　偶尔，少年也会转过头去，看到了忙碌的她，在采江边的药草的忙碌模样。
　　待她抬头，他会给她一个平淡的笑容。
　　后来的后来，见多了，也就熟络了。
　　他说，他，叫苏年，年华的年。
　　她说，她，叫江别意，别意流年。
　　他会打个招呼。她也向他招招手。
　　有时候，苏年会在江别意未到来的时候，放下一小缕草药。她踏路而来，浅浅一笑。
　　即便是无声无言的沉默，他们一直就那样联系。时而，苏年会让她到自己的身旁来，听他讲读。江别意就会送给他一个药草味的香包。
　　他唤她别意，她念他苏年。
　　仿佛一切都没有那么糟糕似的。这样子的已经尚好，不用漫步红尘，只需陪伴几分。甚至江别意快要以为这就是一生了。

　　“别意，近来，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
　　某一天，少年同她道。
　　江别意托着下巴，淡笑，“哪家姑娘啊？”
　　苏年“咳”了一小声，在她的耳畔前轻轻地念道:“她叫程欣，程家的小姐。”
　　是程欣，而不是江别意。
　　愣了几分的江别意等到苏年再次轻声唤她，她才回神。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会是她。只是因为陪伴着他，就以为是不是他也会喜欢上自己。
　　“喜欢就去追求啊，苏年，反正你这个人，也挺好的。”
　　男子转头，对上了她的眼，“那你呢？”
　　江别意退了一步，违心道，“废话，朋友的喜欢。”
　　即后，她匆忙而逃。

　　“夫人，日上三更了。”丫鬟推开门来，喊醒了江别意。
　　她睁开双眼，愣了一会，才缓缓地起身。
　　“顾老爷请夫人到前厅。”她恭恭敬敬地叨了一声，顺便还替眼前的江别意整理衣裳。
　　她嫁给了顾家，只是因为当初病重的父亲和那一位顾先生有过的娃娃亲，那一纸婚约，她不得不嫁给顾家的长子，顾离。
　　不管有没有喜欢，出于那纸已定婚约，她就算不得，也得嫁给那人 。
　　她当时有没有否认，记得不大清楚了。反正最终是同意了来着。
　　顾离对待她甚好，若非时光的转移，或许江别意只是固执地爱着时光深处的少年。
　　他对她的好温柔似水，心中荡着暖意。
　　到达客厅，正坐着两位年迈的老人，一位年近花甲，一位恰过半百。
　　顾老先生和老夫人站在左侧的翩翩公子，正是她江别意的夫君，顾离。
　　江别意先给顾老先生和老夫人敬礼，站到顾离身旁。男子眉目温柔给江别意一个浅浅的笑。即后牵起了江别意的纤细小手。

　　“爹，娘，您们找别意何事？”江别意动唇，声音温柔而低。
　　顾老夫人倒是先开口，，“别意，前日听下人说，你在大雪下待了很久啊。冻着没，有没有受寒。”
　　江别意愣，摇头下，又道:“娘，我没有什么大碍。在大雪日待久，不过是在等往昔的故人，很可惜，他赴约不了。”
　　“估计是再也来不了了。”江别意不自主地叹声，给面前的二位道歉，“爹，娘，让你们担心，是别意的错。”
　　她已经嫁给身旁的男子，却又等着一个不会归来的人。这个歉，也是道给顾离的。
　　不过顾离听到这些话，有点反常。不是那种疑惑，而是难受。
　　江别意拉了拉男子的衣袖，轻声唤道，“夫君，你怎么了？”
　　顾离回神，回的声音不冷不热，“方才只想生意，抱歉，走神了。”
　　江别意也信以为真，不在意地回答打断了那时的气氛。

　　【3】
　　“时烟”馆大致在凌晨三四点开业，式一人坐在前厅的木椅。
　　泡茶一壶，此茶名浮生，初常清苦，随后清甜。式较喜这茶。 所以时不时就让丫鬟小晚泡上一壶。
　　“式姑娘，为何你要执意让顾夫人他们之间...”小晚温柔的声略带担忧，倒茶稍有些慢。
　　式微抬眼帘，打断了小晚接下来的话语，“小晚，顾先生可是用大代价和我做了这笔交易。他不担心，你瞎操什么。”
　　不管他付不付出这代价，这些都是迟早的事情。江别意她迟早得接受，她不可能活在梦里。
　　世间皆为缘，无论是江别意，苏年，或是他顾离。
　　抿茶一口，式朝天外望去。

　　江别意夜里，又是梦一场。
　　程欣是江别意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不过。她眉目清秀，自有一股轻灵之气。青丝披落，一银花白步摇插在后脑勺。走起路来装饰的小珠敲在一起发出涔涔铃声。她一袭青衣，令江别意无不感叹羡慕。
　　她颔首，声音轻灵，“江姑娘，我是苏公子的朋友，程欣。”
　　江别意点头，心底却很是酸涩。她早已在苏年的口中听过无数次有关她。
　　少年轻咳一声，拍了拍江别意的肩膀。“别意，初见程欣小姐，又有什么想法？”
　　“她不愧是你心底喜欢的姑娘。”江别意大大方方地替苏年未说的话说出口。
　　自己捂着心口，逞强地笑了出来。
　　程欣听此，脸有过青涩的红。悄悄之间，躲到了苏年的身后。仅仅这细微的动作，却让她十分难受。
　　她知道程欣和苏年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大概是互相喜欢的吧。
　　“苏年，程姑娘，你们一定要好好的。”那一句过后，少女从此不踏江畔，不过木桥，不遇良人。只是蹲在药馆的墙角，偷偷哭泣。
　　她赌不起那个感情，不敢开口说喜欢。她怕一说去，造成太多的不便。如此，不见尚好，不遇最佳。
　　发誓过，不想不念。决定过，不遇不见。
　　历经春夏秋冬，江别意亦到十八。再不是那年的姑娘了。

　　某一天，苏年也找上门来。一度，邂逅君。
　　“别意，好久不见。”
　　男子的声线低沉，衣裳沾上少许的灰尘。当十八岁的江别意看到他的时候，先是上前招呼一声。
　　“欣儿她，走了。”苏年的声音有点哑，整个人显得有些憔悴。
　　江别意愣了一愣，手上包好的药材就那样呼地一下，掉落在地上。
　　许是还未反应过来，江别意整个人都怔住了。“你还好吗？”
　　虽然她已经不再喜欢年少的苏年，却早已把他留在回忆。而她当初连一句喜欢都没有开口，就慌乱地逃离了。
　　“你还好吗”出于关心地，江别意问道。
　　男子未答口，无声地沉默了许久。“我落得一个探花，因为欣儿的重病，不得不放弃了。日子不过也就那般。”
　　江别意点头，忽然回想，将落到地下的药材捡起来。
　　“别意，到昔日的木桥再走走吧。”男子见到面前的女子缓缓起身，说道。
　　江别意撩了撩耳畔前落的碎发，便听到苏年下一句。她错愕了一秒，想罢，还是点头。
　　“下一次，你还来么。”
　　“终究会再相遇的，随缘。”

　　【4】
　　江别意半夜，从梦中惊醒。
　　她用手抓起床畔前的药草香包，不住地颤抖。这些过往，她为何会在两日之间回想起。
　　莫不会是，这个香包的问题么她极少做梦，时常失眠。
　　偏偏从这香包到来开始，她夜里可以睡个安慰觉，甚至做起了梦。
　　突然她瞧见一个黑影，不动地站在那里。
　　江别意随意披上衣裳，推开了门。
　　果不其然，一袭白衣的女子正站在顾家□□，她墨发如流水般倾斜下 她的眼眸中略带几分清冷。而这目光偏偏是望着她的。
　　是她，时烟馆的老板娘，式。江别意有些愣，语气平和，“式小姐，怎么大夜来我顾府。”
　　式没有回江别意的疑问，而是不搭话地，说了一声，“顾夫人，梦里想起一人吧。”
　　“他叫苏年，对吧。”式没有用反问，而是给予肯定。这令江别意一惊。
　　式的话又说了下去，“他回不来了。因为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他只是你的梦。我只是要把你从梦里拉回现实罢了。”
　　梦江别意像是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词语，嗤笑一声，“式小姐，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又怎么知道那个人是梦”
　　“不信，你大可问问别人。”式挥袖，一阵云烟过，她已消失。

　　她一日未眠，有点恍惚。
　　顾离大早敲过江别意的门。
　　江别意上前去，瞥了一眼他之后，想了想还是说，“离，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苏年，苏公子”
　　顾离抿唇，眉心跳了跳，“知道。”
　　一下子，江别意的心中有了丝安慰。不过心中为何还是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那种不安还是来了。
　　江别意问了几个和她熟悉的丫鬟，丫鬟看着她的目光很怪，纷纷摇头。
　　她出了一趟家门，找到来苏家。当她踏进去的时候，找到了苏老爷子。
　　“顾夫人，你说什么啊，我的孙子叫苏良，不是你看口中的苏年啊。”
　　江别意又见了一面他的孙子，是一个江别意从未见过的男子。
　　她致歉后，又准备踏入程府。

　　“式姑娘，不出你所料，江别意果然去寻找那个梦中人了。”
　　式抿小口的茶，没有笑。“怎么找，也不会找到的。”
　　从来就没有这个人的出现，哪里来的苏年，里里外外，他从不存在。并且...
　　“顾夫人”程府的家丁打开木门后，看到来着来者反是震惊。
　　她的呼吸急促，江别意道，“你们家程欣小姐在吗”
　　“顾夫人，我们程府，只有少爷，没有小姐。”
　　在梦里的人，那个和她想的少年有关人物，不过都只是虚构罢了。
　　式唇角上扬，放下手上的茶杯。站起身来，“小晚，看馆。”
　　她答应的那笔交易，说到定会做到。

　　江别意开始有点怀疑。
　　莫不成曾经的那些都是假象么。所有的人都说，世间无苏年和程欣。
　　但是她的夫君顾离为何要回答记得。
　　不行，她得回去问下。
　　雪逐渐大起来，江别意在大雪日却感不到半点寒意。忽地一下，她不小心被衣角绊倒。
　　“夫人。”此时她听到了一声温柔而又低磁的声音，她便知道是顾离。
　　男子撑起纸伞，替她挡住了风雪。
　　她猛地站了起来，狠狠地抓住了顾离的衣袖，“离，为什么...为什么...”
　　顾离沉默一小会，扯开了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语。“夫人，你...其实是见过他。仅仅只是局限在你被编造的回忆里罢了。”顾离的话语蓦然而停。
　　江别意更是没有弄明白意思。
　　“换而言之，你已经死过一次。你的记忆不过是编造虚构的。”一声来自女子清冷的声音，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江别意已经死了...可现在她不正还好好地站在他们的面前么。
　　如果说方才顾离的话没能让江别意懂，而式接下来的话，却明白了一切。
　　“别意姑娘。”式的声音一变。
　　江别意的头，特别的疼。

　　【5】
　　她在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了。
　　江别意没有遇见过苏年，也没有程欣。她当初邂逅的，是顾离。
　　她江山采萍，他瞧见过她倾城一笑。他们本该就是两情相悦的。无话不谈，江别意当初十六，把自己所有的美好雨不好，一并告诉了顾离。
　　少年握着她的手，陪伴着她。曾经以为那就是天长地久，直到沧桑过尽。
　　可惜碍于她的父亲和他人留下的那一纸婚约。
　　她义无反顾地坚持要和顾离在一起。
　　江别意从来没有一个重病的父亲，而她开了医馆却是真实的。
　　其实她的父亲对待她一点也不好，听到倔强她的拒绝，为此打过了她的脸。
　　少年实在不忍心，想要拉着江别意私奔回顾家。但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一场天灾悄然而来，顾离逃过了一劫。而他的江别意，却永远救不回来了。
　　是否若非，那年的式恰好路过，看到一个白衣的少年抱着手中已经无力回天的苍白少女，哭了很久。
　　式于心不忍，救了他心爱的姑娘，而江别意迟迟不肯醒来。式告诉他，她在逃避着过去。如果不想要她再次如此，她的回忆可以改成另外一种人生。当然代价会是他无法想象的沉重。
　　她要他十年的寿命。
　　“式姑娘，能救她，多少个十年都无所谓。哪怕就算是别意忘记了我，也好。”
　　“够痴情的，可惜代价不会变。”
　　她的回忆亦是梦一场，所有的不过是顾离所希望的。把她的那些不好的记忆，变成她所希望的那些。
　　没错，所有从零开始，而顾离却在她从不知情的时候，陪着她。
　　每年的木桥她的等待，他从未出现，看着她痴痴地站在那里。今年也不例外，他看着江别意那一句，再等等，等等，他的心也不好受。
　　也许，是等不下去了。

　　“所以，你明白了么。”式开口。
　　江别意落泪，顾离轻轻地用手帕擦拭她的脸，细心温柔。
　　难怪，她会承认了那一纸婚约。可以放弃少年嫁给顾离。只是因为他早已是她深爱着的少年她却浑然不知。
　　“离，你到底又许了什么代价？”女人的话微微颤抖，手不住的抖动。
　　顾离摇头淡笑，“那个香包和式姑娘说出的话，这个代价很小而已。”
　　式没有撑伞，目光寒冷，不经意嗤笑一声，“没有什么代价，只不过，他再用他的十年，换你回忆。”

　　人生拥有几个十年，顾离为她丢了两个十年。她却一番辜负了他。
　　江别意的泪止不住了，一个劲地往下掉落。大雪日，她紧紧地拥抱住顾离。
　　我一直以为，不爱你。而我不得不承认，是我的过失，使我失去了爱你的时光。
　　你说，别意怎么都离年了

　　【后记】
　　“式姑娘，你回来了。”小晚鞠躬。
　　“嗯。”式旧是那般平淡。
　　她垂帘眸，脱下身上的披肩，抿了抿唇齿。 式的手指轻轻触碰在一纸契约上。
　　是那个叫做顾离的男人签下去的契约。她当时看着他，几乎没有犹豫地写下了名字。
　　时烟馆做到不单是手工生意，还有另一份以自身最珍贵的东西来交换不可能实现的东西。
　　顾离用的，正是以自身寿命换她命。
　　式想，这笔买卖还真的是亏了，便宜了两人。可惜，她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