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归》山北渚

18、易锋

　　白珩将温思岭留在威武将军殿，自己离开天界后便直奔人界与孟清绝汇合。

　　人界，金陵城客栈。

　　天色已晚，窗户大开着，今夜的天气并不如何好，半弯的月牙隐在层层叠叠的云雾后面若隐若现。

　　屋里只留了一盏烛火，红彤彤的火苗迎着初秋的夜风倔强地跳跃着，孟清绝懒懒地靠在软塌上闭目养神，暖色的烛火映在他绝色的脸庞上，使他整个人显得宁静安逸。

　　夜静得可怕。

　　当更夫走过窗边三遍时，孟清绝终于睁开眼睛，缓缓坐起身来。

　　白凌准时回来了，只是有些狼狈。

　　孟清绝伸手接住从洞开的窗口艰难跳进来的红毛狐狸，然后反手拎住那狐狸的后颈皮，将他轻放在了桌案上。

　　孟清绝就着桌上的烛火看清了红毛狐狸嘴边已经干涸的血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用小茶盅接了杯水，放在红毛狐狸面前。

　　红毛狐狸轻轻舔了舔孟清绝的手指，然后慢慢地将茶盅里的水舔了个干净。

　　孟清绝看着红毛狐狸将水喝完才开口，“易锋已经如此厉害？竟然能将你打回原形！”

　　那红毛狐狸正是被孟清绝派出去查探易锋行踪的白凌。

　　白凌喝了口水后缓过气来，“将军，易锋已经走火入魔。”

　　孟清绝淡道，“他在人间杀人如麻，神官犯了如此大忌，走火入魔在所难免，就算天君不要他的命，日后的天界也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处。”

　　白凌点点头，“只是属下已然打草惊蛇，怕是坏了将军的计划。”

　　孟清绝摇了摇头，“不会，易锋已无退路，他定然已经察觉到天君的意图，如此一来，我们就不怕他不出现。”

　　白凌抖了抖胡子，“将军的意思是，易锋知道天君想要他的命后，会拼死一搏？”

　　孟清绝点点头，“苏凉对易锋有救命与知遇之恩，易锋重情，定会为苏凉搏命。”说完，孟清绝站起身走到窗边，他看着灰蓝的夜空，淡淡道：“且等着吧，明日易锋定会出现。”

　　翌日。

　　孟清绝早早的便带着白凌出了客栈，白凌被易锋打回原形，暂时恢复不了，孟清绝向来喜欢天狐光滑水亮的皮毛，于是他便乐得抱着红毛狐狸出门。

　　天狐一族成年后便不会在轻易露出原形，平日里无论孟清绝如何央求，白珩最多只化出狐狸尾巴给孟清绝过瘾，孟清绝难得有机会抱着天狐的原形，如今抱着白凌就难免爱不释手。

　　白凌人形时冷漠疏离，面上难得有什么表情，如今化为原形倒是容易情绪外露，他狐眼微眯，享受着孟清绝的顺毛，喉咙里还时不时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一人一狐就这么慢悠悠的到了下塘村。

　　下塘村还是那副凄凉的景象，孟清绝收敛了气息，在村口寻了株长得顺眼的树便抱着白凌跳了上去。

　　孟清绝背靠着树干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将白凌放在腿上顺毛，随即便闭着眼睛休憩起来。

　　白凌抬起自己的狐脸看了看孟清绝，胡子抖了一抖便听见他道：“将军，我们就在此等候易锋？”

　　孟清绝随意地点了点头，“此树甚好，枝繁叶茂。”

　　白凌又抬头透过繁茂的树叶看了看刺眼的光斑，斟酌道：“可此时……天色尚早……”

　　孟清绝伸手呼噜了一把狐狸毛，满足的勾起嘴角，“易锋等不到晚上了。”

　　白凌尚有些不解，不过看到孟清绝心中有数的模样便不再多言，想来将军也不会出错。

　　白凌伸出后腿挠了挠头，挠着挠着突然一顿，他觉得自己变回原形后，一点都不高冷了，白凌轻轻叹了口气，随即便自暴自弃的继续挠头。

　　孟清绝一边靠着树干假寐，一边给白凌顺毛，初秋的风凉凉爽爽的吹过来，时不时还捎来一段下塘村的丧乐。

　　就这么不过半个时辰，孟清绝忽然睁开眼睛，给白凌顺毛的手也停了下来。

　　白凌感觉到孟清绝的气息突然变得锋利，便立刻站起身来，脖颈处的红毛根根立起，尖锐的兽牙若隐若现。

　　孟清绝摸了摸白凌的头顶，示意他不必太紧张。他一手抱着白凌，一手轻拍树干，随即整个人便轻飘飘地在空中站起身，眨眼间便在树枝上站定。

　　孟清绝向村口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浑身都被长长的黑袍包裹的人正慢慢向着下塘村走来，巨大的兜帽帽檐直接遮到来人的鼻梁处，孟清绝站在高处只能看到来人青白的下巴，和殷红似血的唇。

　　虽然看不到来人的面容，但孟清绝能肯定，那就是易锋。

　　他通身的仙气虽然已经因为走火入魔消失不见，但他的气息却仍旧与五百年前紧紧护在苏凉身前的小将军一模一样。

　　孟清绝其实是有些欣赏易锋的。苏凉曾救过易锋的命，又因苏凉的提拔一步步走到威武大将军殿侧将军的位置，他跟着苏凉走南闯北，战功赫赫，天界谁人见了他，莫不尊称他一声“易小将军”，照他的资质和毅力，日后定能独自开殿，受人界万民供养。

　　可这大好的前途，却被他生生放弃了。

　　他为苏凉在人界大开杀戒，毅然决然地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士为知己者死。易锋是天界难得的真性情。

　　孟清绝呼噜着白凌的狐狸毛，眯眼看向易锋。

　　人虽然是个汉子，但错了就是错了。

　　下塘村的一条条血债，总要有个说法。

　　孟清绝收回打量易锋的视线，他足下一点，眨眼间便落在易锋面前。

　　“易小将军，别来无恙啊。”

　　易锋被挡住去路却毫不惊慌，看见孟清绝怀里的红毛狐狸时他便知晓了来人的身份，昨夜与白凌一番酣战，他尚不能确定来的是天狐山哪一分支，如今看见孟清绝抱着狐狸前来，那还有什么不能确定的。

　　天狐山少主与不归山鬼将军情深义重，三界无人不知。

　　只是易锋没有想到，天君竟然请得动鬼将军这三界刺儿头。

　　他稍稍退后两步，随即便折身行了个礼，“鬼将军，别来无恙。”

　　孟清绝抱着红毛狐狸，一边顺毛，一边道：“本将军已在此等候易小将军多时，易小将军的速度比本将军料想的还要快了些。”

　　易锋的兜帽实在是大，孟清绝只能看到易锋殷红的唇一开一合，“易锋何德何能，竟劳动鬼将军在此等候，不知将军前来所为何事？”

　　孟清绝闻言轻笑，“易小将军不必妄自菲薄，本将军的意图，想必易小将军心中有数，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易小将军是跟本将军去见天君那老头，还是与本将军一战？”

　　易锋闻言也轻笑出声，“易锋下界那天便想到有今日，只是没想到最后竟还能见得鬼将军一面，”说着，易锋一把扯掉身上的长袍，露出内里沾着血迹的白色战袍，他伸出右手，一杆银色的长/枪顿时出现，“士可杀不可辱，能与鬼将军一战，易锋死而无憾！将军，易锋斗胆。”

　　孟清绝点了点头，他拎着白凌的后颈皮将他抛到树上，随即伸手召出思归，“易小将军，请。”

　　易锋昨夜将白凌打回原形，自己也受了不小的伤，他全盛时都不是孟清绝的对手，更何况是现在。

　　这一战，胜负早已分明。可即便如此，他也定要奋力与孟清绝一战，这不仅仅是境况所逼，同样也是一个武将对与强者对战的渴望。

　　孟清绝知道易锋心中所想，所以这一战同样会尽全力，这也是他对易锋的尊重。

　　易锋长/枪一挑，整个人便向孟清绝袭来，孟清绝右手握剑，等易锋的银枪送到眼前，便被孟清绝一剑挑开。

　　易锋与苏凉一样惯用长/枪，虽说一寸长一寸强，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种强项已不复存在。

　　白凌扒着树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两人，转眼间，两人便已经过了百十招，只见孟清绝一个闪身躲开锋利的枪/头，然后左手迅速擒住银枪的枪身，右手同时前送，这所有的动作不过发生在一瞬间，白凌最后只听到“扑哧”一声，思归的剑身便已经被送进易锋的胸膛。

　　孟清绝抽出思归，松开握住枪身的左手，然后向后退了两步。

　　易锋胸前的衣襟已被鲜血打湿，他本就是强弩之末，此时已经坚持不住了。

　　银枪“当啷”一声被杵进地下一寸，易锋扶着银枪勉强站着，说话间鲜血不住地从口中溢出，“鬼将军……果然名不……名不虚传，易锋佩……佩服。”

　　孟清绝并不言语，只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易锋。

　　易锋因重伤说话有些艰难，“易锋……易锋一生所……所得，全……全系将军……将军提……提拔，易锋……无……无以为报，今……今日便以……以命相抵，但求……但求将军……仙途坦荡，得……得偿所愿。”

　　说完，易锋抬头看天，眼神渐渐有些涣散，他感觉身体里的力量正在飞速流失，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有嘴唇还在喃喃，易锋终于抵挡不住由心而发的无力感，最终缓缓倒在地上。

　　孟清绝就站在易锋两步远的地方，他清楚的看到易锋最后说的两个字是什么。

　　“将军……”

　　远在天界的苏凉被温思岭炸成刺猬躺在床上，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易锋在叫自己。苏凉缓缓闭上眼睛，易锋明明在人界还没回来，自己约莫是被温思岭扎出幻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