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道》阿辞辞

4、鬼市（三）

　　“别动。”慕远压低了声音说道。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踱步上前去，伸出两手，交叠向前一拜，像是正常出行的游人，向守城的士兵请求出城一般。
　　那亡魂驱马向前走了几步，空荡荡的眼睛望着慕远，双方诡异地僵持了几秒。那亡魂勒马头，朝城门的方向绕去，慕远正想松一口气，对方却突然转过身，举起腐朽不堪的枪朝慕远刺来。
　　“慕兄！”萧子安惊呼一声，一拽慕远的胳膊便拉着他往反方向跑去。三人转撞过鬼市的建筑和来不及避开的“行人”，靠着金陵城本有的建筑结构，才把那亡魂拦在了身后。
　　三人在暗巷里喘了会儿气，还是回之前的钟楼。
　　明心已经快用完，此处虽是最高处，但阴气仍旧弥漫不散。再多待一阵子，自己怕是要阴气噬体了，慕远看了看高悬的血月，觉得这轮残酷的月亮竟还有些好看。
　　萧子安蹑手蹑脚走到慕远身旁坐下，见他一直抬头望天，便小心翼翼问道：“慕兄，我们不去别的门看看吗？”
　　慕远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他现在体力有些跟不上，思绪也游走起来，乱糟糟的事情便往脑袋里钻。
　　突然一阵笛声打破了肃静，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笛声愣住了，不由得侧耳倾听。这曲子幽怨曲折，穿透了层层阻隔，在这鬼市之中听着很是渗人。
　　慕远注意到，周遭的鬼魂似乎都在往笛声发出的方向行去，他们所在的地方，片刻之间便已经看不到什么鬼祟了。
　　慕远站起了身，用明心辨认了方向，便笃定了开口道：“我们往歌声的方向走吧。”说完他又极为平静地补上了一句：“反正留在这里，依旧是死。”
　　萧子安和怀玉点了点头，倒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提议，便跟上了慕远的步伐。路上三人都走的极慢，跟着鬼魂们的潮流行去。走出不多时，怀玉便小声嘀咕了一句：“有些怪……”
　　慕远转过头望着她，示意怀玉把话说完。
　　“这里背对着城门，应该是鬼市皇城方向，对吧？”
　　怀玉这么一问，慕远便点了点头，这个想法从他们离开钟楼起，慕远便有此猜测了。
　　“那为何这么多平民百姓往这边走？”
　　怀玉一句话问得合情合理，慕远心跳却骤然快了几分。没错，普通百姓是不能靠近皇城的——除非是出了什么异常之事。
　　慕远深吸了一口气，一断文字突然闯入他脑海。
　　【城破，尊公主衍以死祭国，令三军开城以降。】
　　“慕兄？”萧子安注意到慕远的脸色有些泛白，想伸手来扶住他。慕远有些愣住了，看了看萧子安伸出来的手，又看了看他关切的眼神，咽下口气才说道“无碍”，继续持‘明心’往前走了。
　　越来越靠近笛声的方向，身旁的鬼魂也越来越多，慕远注意到他们都望向一个地方。前面的“人潮”已经拥挤不堪，但借着‘明心’的光亮，三人还是看到了在高高的城楼上有一个身影。
　　最开始看到那身影时，慕远以为对方是活人，因为她身上的服饰没有一点腐烂的迹象。女子依旧在城楼上吹着曲子，那笛声像是在夜空中攒动的光点，一点点跳跃向城楼下的“人群”。三人注意到身边的鬼魂几乎是一片一片地伏下了身，以首扣地——是跪拜最高之人的姿势。慕远望向城楼上的女子，不知为何突然有些读懂她笛声之中的悲凄之情，鼻头竟有些发酸。
　　突然笛声戛然而止，而前面的鬼魂突然都站起身，望向三人。
　　萧子安觉得自己的从头到脚被一股寒气袭中一般，小声问道：“是、是我们没有跪拜吗？”
　　突然背向皇城的方向，传来一阵巨大的噪音，仿佛要刺透人的耳膜。萧子安慌乱转过身才发觉，面前鬼魂望着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更远的地方——鬼市的城门。
　　“趴下！”慕远喊出这句话已经晚了，‘明心’的光亮最后只照亮了漫天坠下的箭雨。萧子安突然听到身旁的怀玉发出一声闷哼，她的右臂中了一箭，血便瞬间染红了衣袖。刚刚是她猛拽了萧子安一把，替他挡下了这一击。
　　慌乱之中两人抱着怀玉找了处地方躲起来，萧子安才发现自己的喉咙中一直发出压抑的低吼。慕远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药包了，只能让怀玉忍着痛，将箭头拔下来。萧子安下不了手，慕远就直接说了句“得罪”拔了箭，怀玉细嫩的胳膊上翻出了血肉，萧子安瞬间白了脸。
　　“别愣着，把你的发带给我！”慕远吼了一声，萧子安才回过神，木讷地扯下束冠的发带递给慕远。
　　身旁虽是炼狱，好在鬼市听不到声音，不然萧子安怕是会彻底崩溃。慕远叹了口气，觉得当朝至少远战乱……是好事。自己身处鬼市，竟然还想到与自己无关的天下，慕远不由得在心底苦笑了一下。
　　“谁？！”萧子安冲着楼台的转角处喊了一声，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慕远闻声也睁大了双眼转头看向那里，两人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是活人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说这话应该是位年轻男子，声音冷静中透着温和。
　　“你是谁？”萧子安忍不住出了口，却被慕远按住了手——他有些松懈了，这里是鬼市，对方是敌是友尚且不知。
　　转角处走出一个身影，那人着着玄色衣衫，束着发冠，除了面色苍白，竟然与活人无异。对方面目还有些淳善，应当是修道中人。待男子走到三人面前，慕远和萧子安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信任感。
　　男子看了看两人，又见他们身后还躺着一位女子，便开口道：“别怕，跟我来。”那声音有些喑哑，但两人还是清晰地听到了。
　　“你们是刚刚闯进来的吧？我看到了火光便赶过来，谁知这里有些变故……我叫万岑，是灵虚观弟子。”男子惨白的脸上极力挤出一个微笑，慢慢说到。
　　“是，我们在这里待了可能快一个时辰了。”慕远回答道，本来想再问些问题，但还是止住了口。
　　万岑看了看背着怀玉的萧子安，又看了看慕远问道：“他们两口中有‘明心’，少年人你是会一些凝神的术咒吧？”
　　“对。”慕远点了点头，便见万岑停下了脚步。
　　怀玉因为中箭和失血，有些昏迷，萧子安背着她，自然无暇顾及身边状况。慕远一路上仍旧有些戒备，却发现他们走过的路很少再碰到鬼魂，而他们现在停下的地方，像是一座宅子。
　　万岑轻轻叩了叩门，又轻声说了句“阮娘，是我”。门开的瞬间虽听不见声音，但慕远觉得这扇门应该是年久失修了。
　　突然慕远反应过来，吃惊地望向万岑。对方感知到他的目光回答道：“你们在这里待太久了，快跟我走吧，不然等月明十分，鬼市和原本的金陵城融为一体，就很难出去了。”
　　萧子安和慕远都打了个寒噤，他们一路上没有使用‘明心’，但这些建筑都有实感，所以是鬼市慢慢吞噬掉了原本的金陵城……或者说，是他们渐渐融入到这鬼市之中了。
　　三人踏进院子，发现这处和金陵城其他的小户人家没有什么区别。院子里有棵花树、一方石桌，四处都很干净。开门的人是位闺中女子，她的脸被面纱遮住了，看上去有种浅淡的美感。但想到面纱下那张脸或许腐烂不堪，萧子安还是礼貌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万岑将三人带进最里边儿的居室，将原本盖着的地砖掀开，一条小道便出现在了面前。“阮娘，我带他们出去，马上就回来，你别担心。”万岑转身握住了那女子的手，对方只点了点头，便没有再说话。或者是她兴许叮嘱了什么，慕远他们也听不见。
　　万岑带领三人走入暗道，从袖中掏出一张符咒，照亮前方。“这里是金陵鬼市，我之前误闯进来，吸食了太多阴气，好在阮娘收留了我。”
　　慕远回应了一声，本想问他是否知道那笛声的事情，却听万岑又开口说道：
　　“密道是我探查到鬼市的破口才慢慢挖掘出来的，这处鬼市的城门并不能出去，但是有个地方结界像是空缺了一块，我便用符咒打通了那处。”万岑指了指不远处，自己却停下了脚步。
　　他们的前方似乎是一条从头顶倾泻而下的溪流，在符咒的光亮下显出盈盈光泽，但站在“溪流”面前却感受不到任何潮湿，反而有种温暖的感觉。万岑伸出手感知了一下法阵的状况，说道：“迈过去便可以回到原本的金陵城了。”
　　萧子安背着怀玉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才有些惊讶地转身问道：“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万岑摇了摇头，极为平静地回答道：“我早已阴气袭身，变得不人不鬼，强行穿过那处破口怕是要魂飞魄散……”
　　慕远和萧子安听了这话，皆是愣在了原地。
　　万岑看出两位少年人的反应，便缓和了语气说到：“其实在鬼市也没什么不好，不需要饮食出恭，阮娘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我闲了便看看书弄弄丹青……”万岑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今日还救了人，算是对得起灵虚观的观训了。”
　　慕远咬了咬唇，方才问到：“道长可还有什么未尽之愿，我们若是无恙回到金陵城，定替你达成。”
　　万岑愣了愣，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递给慕远，温声说到：“这是琴弦，你们要是出去可以的话，请替我交给灵虚观的音延师弟。”说完又将手上的符咒一同递给了慕远。
　　慕远接过东西，那张符咒类似于‘明心’，淡黄色的火焰旺盛地在指尖燃烧着，符力比自己写的要高许多。万岑转过身摆了摆手道：“我先回去了，你们往前再走几十米便是出口，不能叫阮娘担心。”
　　等万岑走出几步，便听到萧子安大声呼喊了几声谢谢。
　　慕远将琴弦收好，往旁边沉着脸的萧子安说了一句“走吧”，便往“溪流”中踏出了步子。

　　鬼市的慌乱还在继续，鬼魂们在四处逃窜着什么，而正对皇城的南城门传来的噪音越来越大，似乎要将鬼市的地砖掀起。
　　突然鬼市中的一切被一点点静止住，从南城门到皇城，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吞没了。不管是奔跑的鬼魂还是坠落的箭雨，包括飞扬起的幡旗，都静止在了一瞬。
　　黑暗中一位少女突然如一片花瓣一样，落在了南城门的楼顶上，她身上着着墨色的衣衫，与夜空合为了一体。“怪了，”少女看了看这糟糕的场景，自言自语道，“怎么会乱成这样？”
　　少女的双眼眯起，又扫视了一下整个鬼市，确认没有奇怪的气息，才伸手往天空中点了点手指，故而从她的地方开始，仿佛涌出一片潮水，将鬼市的一切又慢慢恢复成了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