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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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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上焚着她亲手制的最后一块龙涎香。苏毓钦独对疏窗负手而立,龙涎幽香熏得满衣淡淡,似将他绕在那一片远海孤岛中,和她一起看着海上的云雾升起。
她是他的采香姑娘。他只用得惯她亲手制的龙涎。
这八年里,每月月初,她都会去远海的孤岛上,找云雾缭绕之所在,趁着夜晚涨潮的时候,乘着木筏去采香。
他就在山背后看着她,绝不可叫她知道。
水的波浪都似有如龙鳞的水纹,月亮的倒影照在海上,在这风吹之间、波纹动荡之间,就好似鱼龙的鳞向后蜕下。桂棹兰桨、空明流光间,一个雪色的斗篷立在船头。
点点盈光似有若无地缭绕在她周围。一阵风过,斗篷帽子自然滑落下来,露出一头墨色清凉的云鬓。
采香归来,密室无风处浮起蓝绿色的香烟,一缕盘旋而上,结而不散,依稀像它在海上时候云雾盘结的形状。她手里拿着香放在香炉中熏烧,接着将其做成条状、圆形,或是环形的香。混了蔷薇露进去,采香、制作、焚烧,一步不可疏漏,一步不可大意。
月夜静默。早春,天气还很寒冷。制好了香,她自顾自饮了点薄酒,有些微醺半醉的意思。转向一旁,又欠着身子纤手剪灯。灯花细碎,剪下来的都还带着燃烧余烬的火星子,一闪一闪。细微的火花飞落下来,点点欲灭。夜寒花碎,门窗紧闭。
篮子里,放着几件男子的干净衣裳。
他喜欢她衣服上的香气,喜欢看着她拿着一个竹笼,把薰香的香炉放在里边,然后将衣服被子都照在竹笼外头,翌日早晨衣上满香。
她给他熏衣。给一个名义上和她是主仆关系的、八年里待在同一个地方却从没有见过面的、云里雾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苏大少主熏衣。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他想让时光停留,让他和她一起停驻在那轮海上的明月里。然后,她泊一小舟,有些茫然地在江心四望,他恰好从青山背后走出,出声惊她一跳。
可这是梦,是画。
生命最悲之事莫过于,相思无穷,而年命有限,岁月如流。
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十六岁的归雪对傅云奚有多喜欢,他是知道的。就算她上次无意间与他抱怨,或许也只是两人间闹了小别扭而已,未见得就能改变什么。
他亦有他的事情要办,不想叫她牵扯进来。他知道在傅云奚那里她是安全的,便借着她说想去外面看看的机会,遥遥地配合傅云奚演了一小段戏。命运的齿轮好像仍沿着前世的方向走,有些事情,单凭一人之力,决计无法改变。
可令他大为意外的是,她居然一个人跑回来了……
她出现在他门前的时候,他差点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
“少主想让我走,可我不想走。”她倚着门框说了一句,抬步进来,一步步走进他,发间轻小的流苏微摇微晃,脸颊上泛着很淡的红晕。
“我说不出来为什么……风灵楼总能不断地吸引我,把我留在这里。如果我的感觉是对的,不管少主要做什么,我都想留在你身边。”这番说出的话,控制者不是大脑,而是心脏。归雪觉得自己的魂魄游离,游离在那段被封印的记忆里。
“采香姑娘,”苏毓钦恢复了舒朗空阔的眼神,漫然一笑,“有时候自己做的选择,未必就是对的。你听我,回傅公子那里去。”
“那少主又怎知你为我做出的选择就是对的呢?不妨你和我赌一赌,我就留在你这里,如果遭遇不测,我自认倒霉,绝不赖上你。”她忍住笑意,甩了甩袖子,一蹬腿坐到他惯常坐的那把红木椅子上,一手放在桌上。
苏毓钦看了看她,笑容微苦,“你为我采香八年,也是近日才打上交道。”
归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微微转脸望着他俊逸的侧颜,青竹一般,似有墨香自内而外散出,静谧优雅。
“梨花太苦。今夜与我喝桃花酿,如何?”
“哦。”她来不及想便点了头。幽幽燃着的龙涎香,经那风自窗漫入,吹满一屋。
半晌的安静后,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背后。
“少主行事自有风格,采香我就静静在旁边看着,绝不给您添乱……您功成之后,能不能继续带我走?”她大着胆子,忽然问了一句。
以她对傅云奚的了解,就算她与他割袍断义,仍不能保证他不会想办法再抓她回去。他是个很自我的男人,并不在乎旁人的想法。前世,就是在叛乱平息以后,他活着从监狱里逃出来,一路带着她到了常林常林潜伏七年,他一步步当上常林的大将军,在一天内同时迎娶她和荀玗琪。那时荀家在南楚的境况虽不如从前,但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与他们联姻自然有好处。自傅云奚带她去常林以后,苏毓钦就再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苏毓钦深深望了她一眼。
“为什么想跟我走?”
“我……”她不知怎么说自己前世和傅云奚的种种经历,这讲起来太复杂。
“我、我不知该如何说……”她幽幽垂下眼睫。
好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涤荡起涟漪阵阵。苏毓钦长长的睫羽漫然好奇地扇了两扇,“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了,我——真的想好了!”在他温润注视的目光下,自己的眼光竟不知该往何处安放。她微微不安地左看看,右看看,像一只小猫,挠了挠手说:“我的雪灵花都还在你那儿呢。”
“现在还你。”苏毓钦垂眸道。
“啊不了!”归雪连连摆手,“放你那里我很放心,不用还给我了。而且就算你还给我,我也不会走的…,”
“哦~”他微微低头,和她离得更近了一点,“你是想,把它送给我了?”
“没、没说要送你啊,我只是……”微微抬眼,她的眼睛水灵灵的,水波就在墨色深潭里骨碌碌转。一瞬间四目相交,一道灵动,一道清润。
“好吧,那我代为保管了。”他终于直起腰来,修长的手伸到脖颈后,不知从何处解下一串银叶子来,交到她手里,“这也是我很重要的东西,给你了。”
“好漂亮的叶子。”归雪看着手掌心里的东西闪闪发亮,每个叶片的轮廓都被雕刻得极为清楚精致,几枚叶柄的交界处坠了两颗纯白的珍珠。唇边绽开一朵笑,五指收拢背到身后,这阵声音欢快若泉水,“那我就收下啦。”
“求之不得。”
“咦?”归雪眨了眨眼睛。
“少主,我能问问这是什么东西吗?”
“我的曾经。”他说得好似轻描淡写,“好的,不好的,都在里面。现在都交给你了。”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说这句话时有些沉重。
“那我会保管好的。”
夜晚,月出皎兮,落花如雨。她与他对面而坐,看着他亲手倒上两杯桃花酿。
空气里暗自浮动着花香酒香,像眼前的少年一样沁人心脾。
桃花浮沉酒一殇,牵我衣袖随月光。
押了一口,琼浆丝丝清凉,花里带着甜味和酒的醉意,从喉头滑入了身体里。舌尖留了一抹余香,晃晃悠悠,飘飘荡荡。
苏毓钦饮了口酒,看向天宇迷蒙的月色,忽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归雪并不道破,只莞尔道:“自然是你本就要做的事情。”
傅家那头已准备得差不多,起事估计就是最近几天的事。苏毓钦一向未雨绸缪,想来提前很久就已和北周那头打好招呼了。他一点不担心此事的成败,略有担心的,是成败以后的事情。
前世,傅家兵败,他救了傅云奚从监狱里出来后,对方拿了归雪威逼他。他打心眼里为她惋惜和痛苦:一直受人利用,却一直不自知,只因为傅云奚。又或者,她不是不自知,反是心甘情愿的。但他万没想到,傅云奚会把她架在火上烤——毒已入髓,他若不救,她性命堪忧。
他率兵平了那次叛乱之后,傅云奚对他恨之入骨:
他就是那个天选之人,就在风灵楼中。自己派灵女待在楼中八年找他,竟一直无果。自己和父亲机关算尽,成败就等着起事这一天,竟被他不费多大力气就扭转了局面,所有人此前各为各所谋划的一切,都成了他手中的棋。焉能不恨?
杀了他,不仅因为他是那个预言中的人——若四海在他手里归于一统,南楚亦将不复存在,还因为他将所有人都算计得体无完肤。这对于自己,对于傅家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羞辱。
傅云奚在赌,赌他对她的情。即便知道云奚或许只是借此让他掣肘,并没有真动杀心,也无法从容将她生死的砝码压在对方身上。
他应了。从他应下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输了。
“毒-药我吃,让她走。”那时他欣然含笑,从容不迫地接过对方递来的黑色药丸,放入口中。
傅云奚露出了得意的成功者的笑容,“此毒可没有解药。想不到你这样的人物,最后竟败在一个女人身上。”他好像觉得自己报了仇,重新赢回了属于他的脸面。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又不是你赢了我,有什么好乐的?”苏毓钦依旧目光从容,竟无半点将死的恐惧,“我不像你,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拿来如此利用。你这种人,也不配得到别人的真心。”
“是吗!?”傅云奚冷笑,“我告诉你,这颗毒药发作缓慢,再活个几十年都不成问题。但它会让你日夜痛苦,成为废人。南楚大业、我傅家满门荣耀皆败于你手,我要让你做我一辈子的囚徒!余生,你就看看她会不会来感激你,会不会记得你。”
一向澜静无波的眸中微微一颤。“傅公子,我从前敬你好歹是为国立功的少将军,竟也能做出如此不堪之事。苏某不齿。”
“你!”傅云奚指着他,正要大骂,却忽听得外边传来熟悉的少女的声音。
“少主!”
白色的身影在门口挣扎,被几个侍卫拦着进不去。
“她来了。”苏毓钦闭了闭眼,嘴角淌出一缕血,不知是无奈还是释然,是期盼还是逃避。
“我不会让她见到你的。”傅云奚眼中露出前所未有的阴鸷,“就算她现在记得你,以后也会忘记你,你就等着看!她先遇见的人是我,先喜欢的人也是我,什么时候轮得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