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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为谁开 ...


  •   昆仑山巔常年笼罩在一片寂寞的雪白中,看不到花红柳绿,也看不到草长莺飞,只有皑皑的雪色,折射着高远天空里稀薄微弱的阳光。没有人能想象,一个人能一直在这样寂寞的世界生活,世人眼里,能过这种生活的,唯有有淡泊的神人。

      “问花花不语,为谁开?为谁落?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清脆的童音带着一丝淡淡的疑问,“老师,你告诉过我,花开是因为时令合适,这里怎会说是为谁而开,为谁而落呢?”

      苍茫的白色中,出现一大一小的两个藏青的身影,站在高高的山巔遥望远方。

      “穆,你不明白?”一个舒缓又带着抑扬节奏的声音响起,“好吧,这么说,如果有一天,你长大了,还会跟在我身边,留在这里?”

      “当然会。”穆回答得十分干脆。

      “为什么?”

      “因为你是老师啊!”穆的语调中,有单纯的信仰。

      “那么,花也可以为知音所开啊,就好似你为老师而留下来。”

      “所以说,春色,流水,尘埃都是花的知音?因为春逝,所以花也凋谢了。”

      “是的,穆。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伯牙与子期的故事,留给后人多少遐想的空间……”

      “老师,我明白了。”

      “去收拾点衣物,我们下山走走。”

      穆的脸上,显出难以掩饰的喜悦之情,他已经十岁了,还从未看过山下的世界。他没有想过要离开老师,但内心还是很想下山看看,如今老师主动提出,他岂能不欢喜。穆向老师告辞,自去收拾行李。

      “到底是个孩子,常年住在山上,也为难他了。”一声怅然的叹息后,是长久的沉默。半晌,藏青人影才转过身来,只见他容彩焕然,却藏着一股郁郁忧色,双目之中,隐隐可见泪光闪动。

      ——史昂,史昂,史昂……

      这么多年,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个威严却不失温柔的声音在呼唤这个名字,每当他觉得已经抛开一切,这个声音就更加强烈地呼唤他。该面对的,始终都要面对,他也应该回去了。此时此刻,于情于理,他都是要回去的。

      ***************

      昆仑山脚,有一个不算小的集镇,要登上昆仑,必须在此休息补给,而要从昆仑下来,也必须经过这个镇。正因如此,虽然这个集镇地处边陲,却也是一派繁荣的景象。史昂牵着穆的手,在来往的人群里穿行,人们都自动让开一条道,惟恐自己身上的俗气,玷污了这两个如画里走出的人。

      “老师,我饿了。”穆仰着稚气未脱的脸,单纯而信赖地看着史昂。史昂微笑,带着穆走进一间布置得很清净的小店。许是小店在一条偏僻的深巷,别处的繁华竟没有传到这里,店里几乎没人,只有一个老者带着一个和穆差不多的小孩,坐在角落。

      史昂为穆点了菜,自己却只要了一坛酒,一杯杯喝得甚急。

      “吃饱了?”那边的老者问身旁的小孩。那小孩虽然年纪小,但眉目之间,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静谧空灵:“饱了。”老者缓缓点头,又说:“前两天偶得几句,你听听。”小孩目中闪过一抹精光,嘴角泛起淡淡的笑容。

      “星穹辉玉宇,皓月耀天华。叶上金镶露,林间碧染霞。”老者摇头晃脑吟出四句,斜着眼看小孩。小孩一眨眼,立刻就接道:“童儿忙采药,老者偶吹笳。话别三樽酒,烟轻缱绻纱。”

      老者怒瞪小孩,随手给了他一个暴栗:“你敢威胁我?”

      小孩揉揉头,仍旧笑着:“我说的是事实。每次都是我采药,你吹胡笳在一旁看,要再是这样,我一定敬你三杯酒,离你而去。”

      老者哈哈大笑,指着一桌残羹剩肴:“付钱!”小孩无奈地耸肩,叫过店小二结帐。穆兴味昂然地看着两人,悄悄问史昂:“老师,你说他们这样,应该也算得上知音了吧?”史昂赞许地看着穆,很是欣慰。这孩子,天资聪敏,悟性极高,有徒若此,也算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高兴骄傲的事。

      老者突然高声问小孩:“你知道,那边坐着的人,是谁吗?”

      小孩笑而不答。

      老者威胁:“小鬼,快说,否则我打爆你的头。”

      小孩摇头叹气,答道:“隐士。”

      史昂一惊,这一老一小话语古怪,暗藏机锋,却不知是什么来头。“老人家,不知可否与你对饮?”史昂有心探一探老者的来历,出语相邀。老者也不客气,拖着小孩就过来,高叫:“上几坛好酒来!

      穆无心听史昂和老者说了什么,一心研究起那小孩来。小孩与他年岁相当,粉雕玉啄一般,尤其是眉间那颗殷红的朱砂,更显得他非同常人。“你叫什么?”穆好奇地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小孩一点也不肯吃亏,反问道。

      穆淡淡一笑:“穆,那是我的老师。”

      小孩也笑:“沙加,那是我的爷爷。”

      “真羡慕你,有那么可爱的爷爷。”穆从小没有亲人,是由史昂抚养长大,他一直很渴望能有亲人。

      沙加轻轻地舒一口气,叹道:“我倒更希望能有和你一样高贵的老师,我爷爷他……”沙加夸张地摇头,说不下去了。

      “我和老师一直住在昆仑山上,第一次下山来。”穆兴致勃勃地说,“山下真好玩。”

      “玩久了就会觉得厌。这几年,我和爷爷每年都出来走走,也没见什么好玩的事。”沙加又是一叹。穆不禁泛起微微的笑意:“你怎么那么爱叹气?”

      “因为这世间有太多可叹之事。”沙加蹙着眉头,那副神情俨然是一个历经世事的沧桑老人。

      “小鬼,该上路了。”老者与史昂,转眼已饮下数坛,两人的脸上都浮出浅浅的红晕。沙加忙对着穆挥挥手,随着老者远去。随后,穆听见那老者问:“为方才见的人,赋一首七律,如何?”过得片刻,沙加的声音响起:“淡却浮华隐一方,朔风烈烈雪飞霜。素心原是天边月,幽魄曾为碧落香。……”穆只听见前面四句,后面的四句,因沙加去得太远,已然听不真切。

      “你很喜欢他们?”史昂见穆一直望着沙加去的方向,便出言相问。穆点头:“是的,老师。我们还可以再相见吗?”

      “有缘自然会相见。”史昂有些悠然神往,他此次回去,也许会引起轩然大波,但能再次见到他,也是一件乐事。

      一路行去,穆最初还会问史昂究竟要去哪里,到后来,穆也不问,只静静跟在史昂身边,感受山下繁华的世界。史昂问他:“你为什么不问去哪里了?”穆微笑:“到了,老师自然会告诉我。”史昂摸摸穆的头,指着前方隐约显露的城郭道:“就是那里,我带你去京城。”

      “就是皇帝住的地方?”

      “对,我们去皇宫。”史昂叹息一般的语气。

      ***************

      皇宫巍峨森严,远远望去,那连片的金色琉璃瓦,与清晨的阳光辉映,交织成令人赞叹的五彩霞蔚。穆对这美丽的景致心醉不已,抬头对史昂说:“老师,皇宫真是个好地方。”史昂仿佛没听到穆的话,他的脸色沉肃冷凝,与平日的温和,大相径庭。

      “老师?”

      史昂面上突然浮出微笑,牵起穆的手:“走吧,穆。这一刻起,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穆听得心惊,死死地拽着史昂的手:“老师,我们可以不去皇宫吗?”

      “不可以。”史昂郑重地回答,他脸上的神情,让穆忆起一句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神武门前,站着一队威风凛凛的士兵,一见史昂与穆,就将手中寒光湛湛的长戟挡在他们面前:“皇宫重地,外人不得擅入!”史昂把一块玉牌擎在手中,一一在那群士兵眼前晃过。士兵们瞪大双眼,看着那个玉牌,立刻跪倒在地,恭敬地行礼:“六皇子万福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穆吃了一惊,他想不到自己的老师,竟会是皇子。“老师,你的身份如此尊贵,怎会僻居昆仑?”穆有些难以置信,不禁开口问道。史昂淡然:“我只是你的老师而已。”穆似懂非懂,只觉得史昂的话很简单,却又充满玄机。

      史昂领着穆,穿过曲折幽深的庭园,停在一座气势恢弘宫殿前。当执的宫女姗姗而来,对着史昂跪地行礼:“参见六皇子。”皇宫虽大,六皇子回宫的消息,却早已传到了含光殿。殿内有虚弱热切的声音响起:“史昂吗?快进来……”

      那声音中的温柔,一如往昔,只是,其中的威严已不复存在,仿佛他的一身帝王之气,已然随着病弱的躯体抽离。史昂示意穆,跟着他一起进去。含光殿正中的病榻上,躺着一个干瘦的老人,旁边站着两个小孩,一个十岁左右,另一个更小一些。

      “来,史昂,坐过来。”老人艰难地坐起身来,对着史昂招手。史昂急忙奔过去,扶住老人,双目中泪光盈盈:“父皇。”老人靠在史昂怀里,将那两个小孩也唤到身边:“快见过你六皇叔。”

      大一点的孩子,叫卡妙,一身素白丝衣,别无佩饰,骨骼清奇,眼神清澈,全身散发着一股出尘的味道。只是,他的脸色出奇苍白,似有病缠身,竟是早夭之相。小一点的孩子,叫诺迪,衣着华贵,面貌俊美,福泽深厚,但却隐隐透出一丝怯弱之气。

      “他们是?”

      “你皇兄的孩子。”老人怅然叹气,“你走之后,朕立你大皇兄为太子,不想,你大皇兄竟去得比朕还早。而你二皇兄,他又做出那样的事,饶恕不得……从你大皇兄死去那一刻起,我就无时无刻不盼望你能回来,我想在死前,把皇位传给你。”说到此处,老人眼中闪现一股狂热的光:“当初,当初我就是要传位于你,若不是你飘然离去,就算所有大臣都反对,我也要立你为太子。”

      “父皇,我决意不做太子的。”史昂坚决地拒绝,“皇兄发丧,我本该回来的,但我不想父皇重提旧事,因而也就没回来。”

      “可你现在回来了,史昂,你的父皇没剩几天日子了。”老人固执地不肯改变主意。

      “那么,我立刻就走。”史昂也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孩子,你告诉我,我该立谁为太子。”老人指着眼前的两个孩子,“依照祖宗的规矩,太子夭亡,在无皇子继位的情形下,应立太子的子嗣。”

      “诺迪。”

      “我还以为,你会选卡妙。”老人喃喃自语,两个孩子,他更中意卡妙。某种程度来说,卡妙有一些史昂的影子,这多少也可以弥补他心中的缺憾。

      “父皇,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带卡妙离开。”史昂一直观察着卡妙和诺迪,当他说出太子人选之时,卡妙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泰然,反是诺迪不自觉露出一丝意外的欣喜。

      老人沉默不语。“你累了,休息一会吧。”史昂带着一直在旁安静等候的穆,把卡妙和诺迪也叫了出去。诺迪一出房门,就客气地对着史昂鞠躬:“多谢六皇叔在皇爷爷面前美言。”说完,他一溜烟跑走,小小的脸泛出兴奋的红潮。史昂微感诧异,诺迪的喜怒都溢于言表,这让他看来不像是自小长在宫廷的孩子。

      卡妙淡淡道:“他向来就是那样,一有高兴或者不高兴的事,都要去告诉他的母亲。”史昂有些诧异地看着卡妙,这个孩子,有一颗怎样玲珑的冰心,竟能看透人心?

      “你们不是一个母亲,你的母亲呢?”史昂突然很好奇,究竟什么样子的女子,才能调教出如此气质的孩子。“早已去世。”卡妙仍然淡淡的,波澜不惊,“六皇叔,卡妙先回长门宫,就此告退。”

      史昂皱眉,望着卡妙去的方向沉思。穆也皱着眉,一张小脸很认真很严肃,不知道在想什么。

      入夜,史昂被外面喧闹的声音惊醒,一队手持刀剑的士兵,蜂拥进来。史昂一个箭步冲到熟睡的穆身边,急切地叫他:“穆,醒醒。听我说,我与他们缠斗,你就趁机逃出去,知道吗?出去以后,向左,穿过回廊一直往北到长门宫找卡妙,让他带你去见禁卫军统领艾俄洛斯……”史昂说得又快又急,还没等他说完,那队士兵已经把他和穆团团围住,一波波攻击,如暴风骤雨一般袭来。

      史昂抽出随身携带的长鞭,一阵急舞,护住紧紧贴在他身边的穆。刹那间,只见刀光鞭影,一股凌厉的杀机弥漫而起。那队士兵训练有素,攻防配合得极其默契,史昂一时间也冲不散他们的阵型,只有专拣靠门的两个士兵攻击,希望能逼得他们暂时退开,穆好借机冲出。史昂存了这样的心思,长鞭所到之处,皆罩向两人的要害。那两人心生怯意,招式难免出现破绽,有了败退的迹象。

      “还不快走!”史昂大喝一声,左手运足真气,拍向那两个士兵。他们忙回身闪避,留出一个小小缝隙,穆施展千里追云的身法,一眨眼已到了门外。史昂授业极为严格,虽说穆自小就跟随他修习,到如今也不过是学了一些吐纳练气的心法和千里追云的轻功而已。

      出得门,穆不敢稍停,认准方向,向长门宫方向奔去。“卡妙,卡妙!”穆略有些急切地叫。宫内没有人回应穆,他只得冲进去,却看到卡妙蜷缩在地上,清俊的脸上挂满汗珠,素白的衣襟上有点点血迹。

      “你怎么了?”穆虽然担心老师史昂的安危,还是关切地问卡妙。卡妙抬起眼,一双清可见底眸子也有些浑浊:“别管我。那边箱子,有一枚响箭,你拿到外面发出。”穆立刻照办,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赶来。那青年双眉极浓,目光炯炯有神,一见卡妙倒在地上,就去扶他。

      “艾统领,六皇叔在千波殿有危险,去救他。”卡妙未等那青年近身,就赶紧说道。那青年一听,立刻飞身而去。穆问卡妙:“他可是禁卫军统领艾俄洛斯?”卡妙微微点头,忍住胸口不适,淡笑:“你不跟去?”

      穆摇头:“我去了反而会增添负担。何况,你需要人照顾。”穆将卡妙扶到床上,让他靠着床褥,这样,能使他稍微好受些。

      卡妙低着头,嘴角有鲜血滑落:“你一来,我就知道六皇叔出事了。这些年,皇爷爷经常提起六皇叔,他虽不在宫中,却被很多人嫉恨着。”

      穆虽是第一次接触皇室,却也懂得了其中的厉害。他问:“你这病,也是如此来的?”

      卡妙点头,轻声说:“这不是病,是中了一种极厉害的火毒。”说罢,他又指着墙上一幅画,说道:“那是我娘的画像,她被人诬陷,让父王给贬到这长门宫来,在这里,生下了我。两年前,她憔悴而死,直到她死,父王也从未来看过她。”

      穆仔细看那幅画,画上的美人清妍姝丽,一双明眸盛满哀愁,叫人不忍再看第二眼。画像右下角,有一行写得十分秀丽工整的小楷,那是一首《南乡子》:

      衰草堕风前,漫道孤心怯夜寒。空对昏灯生梦寐,经年,殿下荒苔看菊残。
      憔悴损朱颜,恩断长门不复怜。千万柔情成追忆,悲欢,此际谣诼暗恨传。

      “我娘写的。”卡妙道,“其实,她死了,反而解脱了,不必受双重折磨。”

      “双重折磨?”

      “我身上的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们给我娘下毒药,想让她慢慢被毒死。哪知道,我娘生下我,那毒尽数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娘每次见我毒发,就心痛欲绝。”

      “无药可解吗?你父亲,没为你请过大夫?”穆有些不能理解,他虽然从未见过他的父母,却有史昂这位好老师。

      “毒已深入五脏六腑,世上无药可治。至于我父王,他眼里没有我。若不是皇爷爷疼我,我母子活不到今天。”卡妙又呕出血丝,看得穆心惊不已,立刻要去为他找大夫。

      “别去,我一会就好,只是呕血而已。”卡妙阻止穆,“这皇宫,除了死去的娘,就只有当初下毒之人,知道我的境况。娘说过,若被皇爷爷知道我的情形,说不准他也不疼我了。”

      穆心中清明,已然猜出卡妙的心思。他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情况,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不想让疼爱他的亲人担心。穆也不点破,只是微微一笑道:“不要说话,闭上眼养养神。”卡妙依言闭上眼,穆只见他的脸,在跳跃闪动的灯火中,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而嘴角未曾拭去的血迹,越发触目惊心起来。

      一时,穆只觉得恍恍惚惚,第一次感受到,生命还有如此不能承受的哀伤。

      ***************

      朔风凛冽,吹开穆绑头发的丝带,漫天飞舞的,都是他柔软清亮的发丝。穆静立在一座墓前,双手轻按紫玉箫,吹出一曲《广陵散》。这曲子原本是琴曲,早已流散,史昂将琴谱交给他时,他还有些不敢相信。后来,他把琴曲稍加改编,就成了如今他所吹奏的曲子。

      一曲吹毕,穆对着墓里的人倾诉:“老师,我来看你了。”

      那日在皇宫,他守着卡妙,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钟声,随后震天的哭声响起,卡妙倏地睁开眼,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皇爷爷归天了。”

      穆赶紧扶住卡妙,用衣袖擦去他嘴角的血迹:“你要去么?”

      “不去。”卡妙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快走,这里不安全。”穆和卡妙一番谈话,早已清楚这皇宫是如何诡谲,但他却道:“你的身体?”卡妙急道:“不要紧,赶快走。”穆扶着卡妙,刚到门口,就见史昂一身是血,冲了进来。

      “走!”史昂将卡妙背在背上,拉着穆的手,施展绝顶轻功,流星一般飞出宫墙。

      他们逃出皇宫,回到了昆仑帕米尔,只是,史昂在那次战斗中,肺部受了极重的创伤,随后为了逃避追兵,又未曾好好疗伤,从此落下了咳嗽的毛病。他传了一套内功心法给卡妙,对卡妙道:“你跟着我习武,寒冰心诀可以暂时压制你身上的毒,只是,你身上的毒,随着时间会越来越深,终有一天,寒冰心诀也无法压制。”

      卡妙不喜不忧,只随着史昂习武。穆也跟着一起习武,转眼日子就过去四年有余。

      史昂喜欢喝酒,从皇宫回来以后,他更是酒不离身。有一次,穆问他:“老师,你为什么总是喝酒?”史昂只说:“因为酒的味道,可以让我忘记一些事。”

      不久,史昂因病去世,穆知道,他的老师伤了肺,又过度饮酒伤了肝,这才会英年早逝。史昂去世,卡妙也下了山,这清冷的地方,就剩下他一个人。

      后来,他也收了个徒弟,叫贵鬼,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就像当初,史昂收他做徒弟一样。

      “老师,我终于续出了当日沙加所吟的七律。”穆幽幽念道,“俗世知音得不易,红尘劫难太炎凉。云微雨浅深春暮,且共残花饮醉殇。”

      “穆先生,他又吐血了。”贵鬼在远处高叫。穆身形连闪,片刻就消失在茫茫雪地中。

      穆飞身进了一个冰洞,里面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冰凿成的床,卡妙正躺在上面。“寒玉床也失效了。”穆微微泛起笑容,嘶哑的声音却泄露了他心底真实的情绪。卡妙浅笑:“穆,有什么可难过的,你与他,是不同的。”

      穆心头一恸,却不改面上笑容:“卡妙,你到底了解我多少?”

      “你是春风,可以包容我的任性。而他不同,他内心深处有一团火,可能烧灼一切。”

      “所以,你到这里来等死。”

      “是的,我知道,他不会来这个地方。因为他是米罗,从来不屑世俗之人所疯狂追求的东西。”

      “所以,他永远不会知道你死了。”

      “是的。”

      穆真正笑了,卡妙果然是知己,是他的,也是米罗的。“你知道吗,如果你死前,不来见我一面,我真的会恨你。”穆温雅地继续微笑,卡妙清俊的脸,逐渐模糊成一片水光。

      “我知道。”

      ***************

      数年以后,昆仑山巅依旧是雪色茫茫的一片,那一方坟墓前,依然静立着一个人,他的身旁,还有一个小小的孩子。

      “孩子,这里埋着你的太师公。”贵鬼指着那方坟墓。

      “那师公呢?”

      “他下山以后,就再也没回来。”

      “师公为什么会下山呢?”

      贵鬼摇头,他从不猜测穆的心思,他只记得,那个清晨,那个病恹恹的公子消失不见以后,穆就留了一封书信给他,飘然下山。

      “老师,等我学好武功,我下山去把师公找回来。”孩子气的豪言壮语,逗得贵鬼不禁笑出声来。谁还能寻回穆?这好比是去追寻天涯的风,毫无结果。

      “你的师公,常吟两句诗‘惆怅冷烟飞万里,寂寞寥客是清狂’,我很喜欢,你喜欢吗?”

      孩子的小脸皱成一团,茫然问:“老师,这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贵鬼道,“等你长大了,就能体会其中的意味。”孩子扁着嘴,张口说了什么,但却被突然卷过的风雪,淹没了话音。

      再过了数年,孩子已长成大人,一个人静立在那方墓前,低声说:“太师公,我懂得师公所吟诗句的意思了。”

      沉默片刻,他又再说道:“太师公,我学不会吹箫。老师还可以吹一些简单的曲子,我却是一点也不会了。”

      “箫声涅,风吹影动落花灭。落花灭,年年春色,怅然伤别。
      寒沙薄暮清秋节,夜凉还忆知音绝。知音绝,夕阳残照,月陨天阙。”

      他遥遥望着东方,缓缓漫吟。如今,还有谁知道太师公和师公当年的事,也许清风明月知道,落花流水知道,但,烟火的江湖,已没有人知道。

      就连他,也只是一相情愿的胡乱怀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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