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红之舞（短篇小说集）》柳青陵

12、在哪里错过

　　七月的天气，热气正毒，太阳火辣辣地烤着，憋得人难受。苏颜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心思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七月。也许，人的年纪越大，就越忘不了那一段青葱岁月，而越忘不了那些往事，就越发牵念那个不该记起人来。

　　回忆总是伤感，一想起他，苏颜就止不住又想起一个人——林含笑。就如她的名字一般，她极爱笑，只要有她在，周围都是笑声。

　　一阵咿呀的哭声打断了苏颜的思绪，她起身抱起摇篮里的儿子，轻哼小曲哄着。如今，她嫁了好丈夫，有了儿子，心心念念的，也还是那个人。儿子仿佛感到苏颜心不在焉，哭闹得更加厉害，小脸涨得通红，嗓子也有些嘶哑起来。苏颜赶紧拍着儿子的脊背，轻轻晃着，说：“不哭不哭……”

　　恍惚之间，有一个温柔好听的声音，穿过无涯的时空，响在苏颜耳边：“不哭，千万别哭……”

　　苏颜抬眼，四处无人，儿子在摇篮里睡得正香，心里忽就堵起来。原来只是一个梦，她果然还是把他从心底抹去了，除了梦里，她再也不可能想起他。

　　苏颜怅然叹气，那个梦来得不是时候，今天，倒真的勾起了她深藏的情愫。翻开毕业纪念册，那上面一个个面孔又鲜活起来，一点一滴的往事，在心底绕来绕去，直叫苏颜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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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上大学那会，苏颜只是一个刚从乡下小县城到大城市的丫头，什么都不懂，也不轻易开口说话。女孩子的心思，总是过分谨慎小心，只怕被人抓着错处，叫人碎嘴笑话，苏颜更是如此。

　　同寝室的五个，全是城市里的时髦女孩，打量苏颜的眼睛，充满了好奇，这看在苏颜眼里，无端生出许多猜疑，总觉得那些人的眼光，有轻视的意味。苏颜便不理睬人，只一味顾着自己的事，好几个月下来，她连寝室里的人名，都叫不全。在她印象中，寝室里有一个女生，极爱笑，常常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的笑话，逗得人开怀大笑。只是，她从来不笑的，即使再好笑，她也只是牵牵嘴角。

　　苏颜孤僻，也就没有朋友，当所有人都忙着筹办圣诞舞会时，苏颜每日只去图书馆打发时间。图书馆有一个天台，门常开着，苏颜喜欢将书借出来，拿到天台上看。深秋的阳光照在脸上，暖暖的十分舒服，苏颜喜欢这样的温暖。

　　一日，苏颜依旧往天台去，走到门边，与一个男生擦肩而过，他似乎对她笑了笑，苏颜没注意，冷冷地闪身过去。“同学，你东西掉了。”好听的声音，带着一点善意的取乐意思，偏巧苏颜却没听出来。苏颜转身找，什么也没找到，这才明白是被人骗了，顿时气恼，想要找那男生理论，却只瞧见他的背影匆忙下楼。

　　过了几日，苏颜一人呆在寝室，只听得楼下有人大叫“含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学校的规矩，男生不能上女生宿舍，有那一对对的小情人要见面，男生都在楼下大叫。

　　“715宿舍的林含笑，在不在啊？”楼下的人急了，又再大声叫了一遍。苏颜一愣，那楼下的男生竟是找她们宿舍的人。苏颜本不想理他，他却在下面叫得更急：“715有没有人啊，有人回句话！”

　　“人不在，别叫了。”苏颜走上阳台，朝底下喊了一句。“她去哪了？好歹你告诉我一声。”楼下的人不死心，非得问出个究竟。苏颜皱眉，回道：“不知道。”那人继续叫：“你下来好吗？我有东西交给她，你帮我带带？”

　　苏颜本不想下去，又怕他在下面继续喊叫，只得下楼。那男生长得很漂亮，奶白色脸，一双弯弯的、笑起来很好看的眼睛，说话也特别好听：“这是我给含笑的信，你一定交给她。”苏颜接过信，面色微红，心里升起奇怪的感觉，觉得他是在盯着她看，倒好似他要将手中的信交给她一样。

　　旁边走过两个女生，看到他们的样子，吃吃地笑，小声交谈：“到底是程夜阳，连我们学校最冷的冰山也俘虏了。”苏颜听得怒气上涌，她原本就怕被人笑话，而今因为他白白受了闲气，便把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这信你自己交给林含笑！”苏颜把信丢还给他，故意把林含笑三个字说得特别大声，让刚走过去的女生能听见。

　　两个女生面面相觑，快步走开，程夜阳是学校音乐社的名人，从未被人拒绝，为避免被他的火气波及，还是走远点比较好。出乎意料，程夜阳并不生气，只是笑了笑，拿着信走开。苏颜瞪着程夜阳，暗暗骂他神经病，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他。

　　然而，苏颜不可避免又再见到他了。

　　那是圣诞节的舞会，苏颜没打算去，她不会跳舞，更没有舞会上穿的漂亮衣服，去了那里，只会给人增添茶余饭后的笑料。可是，林含笑不打算放过苏颜，硬拖着她去。从那天苏颜告诉林含笑，程夜阳要送信给她，她就一直缠着苏颜，缠得苏颜与她做了朋友。

　　舞会很热闹，苏颜只是坐在角落，看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在花间穿梭飞舞。苏颜感觉，她在这里，就像是一曲动人的音调中，混进了一个错乱的音符，一点也不和谐。苏颜又坐了一会，只觉得没趣，站起身来要走，突然之间，会场里的灯全灭了，主持人煽动的话音响起：“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圣诞，你要怎么过，要不要对心爱的他表白？虽然是无雪的圣诞，但一样会有奇迹……”主持人的话音淹没在热烈的欢呼声中，有人起哄：“我们想知道，你要对谁表白！”

　　苏颜淡淡一笑，凭着记忆摸到门边，准备离开，却听到主持人叫她的名字：“苏颜，别走，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全场哗然，伴随着几声尖尖的惊呼，所有的灯亮起来。苏颜愕然转身，只见程夜阳站在舞台中央，一双眼睛弯出十分好看的弧度。程夜阳走下舞台，向着苏颜走去，在她的面前站定：“苏颜，答应我！”不容拒绝的口吻，让苏颜的脸发烫，一瞬间竟什么也听不到了。世界仿佛突然安静下来，苏颜只听到有一个难以置信的声音：“程夜阳怎么可能喜欢她？开玩笑的吧……”

　　原来他就是程夜阳！这个名字，响亮到无人不知，孤僻如苏颜，也在不经意间听人说起过。“我不是你恶作剧的对象！”苏颜很冷淡。程夜阳拉住苏颜的胳膊：“别拒绝我。”苏颜有些恼怒，她不曾想到，程夜阳会追着不放。四周全是热辣辣的目光，盯着她，弄得她不知所措，手不知不觉就甩了出去。

　　“啪”！

　　清脆的响声，苏颜的手结实地打在程夜阳脸上，全场寂然。苏颜趁机，落荒而逃，转出门的那一刹那，她感到，身后有一道炽烈的目光，想刺穿她所有的冷漠。

　　第二天，苏颜去图书馆，一路都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她大概猜得出，那些人在说什么。程夜阳是校园大众情人，抢手得紧，被她甩了一耳光，她不想出名也难。苏颜暗想，要是她会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就换个模样，继续过她清净冷寂的生活。可惜，这只是她的白日梦。

　　对面来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看见苏颜，狠狠给了她一个白眼，仿佛在说：“臭美，就你那样，还敢甩程夜阳耳光，也不照照自己是什么样！”苏颜不理，直直进了图书馆，如今，她得学会两耳不闻窗外事。

　　很快，一学期就过去了。寝室里的人，走了四人，就剩下苏颜和林含笑。苏颜细细收拾着行李，把棉衣手套全部塞进袋子，家里人怕她冷，来得时候叫她带上这些，哪知这座城市，根本就没有冬天。全带回去才好！苏颜暗暗盘算，棉衣手套都是新做的，正好可以给妹妹。

　　“你什么时候回去？”林含笑提个带子从外面进来，一头湿淋淋的头发正往下滴水，“下次你跟我一起去游泳吧，很舒服的。”苏颜摇头：“我不去。”

　　“你这人，真是！”林含笑早摸透了苏颜的脾气，“别怕有人笑话你不会游，我也不会，还不是在水里扑腾。”苏颜只是笑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我明天下午的火车。”

　　“虽然我家就在城西，也送不了你。家里叫我明早回去，说有事呢。”林含笑冲着苏颜粲然一笑，可苏颜却觉得那笑容背后隐藏着什么。

　　直到上火车时，苏颜才明白林含笑笑的意义。春节的火车站，人潮汹涌，苏颜拎着两大个袋子，一点点向剪票口挤。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接过苏颜手中的袋子：“我帮你。”苏颜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竟是程夜阳。

　　“你怎么来了？”

　　程夜阳不说话，只提着袋子走在前面，挤出一条缝隙，让苏颜跟在后面。走到剪票口，苏颜剪了票，程夜阳被拦在外面，剪票的阿姨微笑着拒绝他进去的要求。程夜阳指着大袋子，对着阿姨又作揖又打躬，哀求：“阿姨，我女朋友力气小，拿不动的，你就放我进去吧！我保证把她送上车，就出来。”

　　许是那天阿姨心情不错，程夜阳长得秀气话又说得诚恳，反正，他被放了进去。“是林含笑告诉你的！”苏颜跟在程夜阳身后，突然说道。程夜阳一愣，随即说：“含笑和我是邻居。”

　　原来如此！苏颜又有些恼了，程夜阳这摆明是承认，林含笑是他的间谍。苏颜沉默，程夜阳也不说话，只默默地把她送上车，对着她挥手道别。苏颜隔着车窗玻璃望去，程夜阳的面容有些模糊，那双眼睛却亮如星子。苏颜的怒气一下子消散，她几乎没有朋友，有人来送行，感觉总是温馨美好，不管有什么理由，她都不该生气的。

　　“谢谢！”苏颜拉开车窗，对着程夜阳喊。程夜阳乐得眼睛弯成新月，不住地向她挥手。

　　第二学期，程夜阳总爱来叫林含笑一起吃饭，林含笑也拉着苏颜一道。苏颜拒绝，说这样很奇怪，林含笑就笑着叫：“有什么好奇怪，别人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

　　林含笑就是这样，苏颜发现，和含笑在一起，她逐渐变了一个人。原本小心翼翼的她，也开始大笑，人也开朗不少。到学期末，苏颜和林含笑程夜阳一起吃饭，也没觉得不自在。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大二快结束。林含笑告诉苏颜，程夜阳要毕业了，他们音乐社的人，要在学校礼堂举行告别演出。一直以来，苏颜只是知道程夜阳是音乐社的人而已，她从没去看过任何一场他的演出，而这一次，似乎有些特别。一种淡淡的惆怅笼罩着苏颜，她觉得，一切都好象不曾开始，就要结束了。

　　“去看吧，以后就没得听了。”林含笑磨着苏颜，“你一定要去听，否则会后悔的。”苏颜爽快地答应，倒让林含笑吃了一惊。

　　星期六下午，音乐社的人就把礼堂布置起来。六点钟，同学就陆续进礼堂，林含笑拽着苏颜，把她拖到了第二排靠右的位置。苏颜要坐到后面，林含笑硬把她按下，笑着：“坐下，这是夜阳特别为我们留的。”苏颜只得坐了。

　　音乐会很成功，气氛热闹到了极点，程夜阳在舞台上，又说又唱又跳，整个人散发出无法描绘的光芒。台下不断有疯狂的声音叫：“某某某，我爱你！”这其中，尤以程夜阳的名字被叫的次数最多。当大幕落下的时候，整个礼堂都是“安可”的叫声，几分钟以后，大幕又再拉开，程夜阳换了件白衬衣，抱着木吉他站在台上。

　　“我要把最后一首歌，献给一个人。”程夜阳缓缓说着，“我自己写的一首《别错过》。”

　　“红的艳阳蓝的天，你的笑脸，不会改变。……我许下心愿，别错过，陪着你到永远。”舒缓的音乐响起，伴着程夜阳低低的歌声，让苏颜有些沉醉，他的声音真好听，好听得过分。

　　“苏颜，我们别再错过，好吗？”程夜阳的目光，直直射向苏颜所坐的位置。苏颜只觉心慌意乱，站起身来就要走，程夜阳把吉他一扔，快步从舞台蹿下，挡在苏颜面前，固执地看着她：“苏颜，你在怕什么？”

　　苏颜满面通红，周围人的目光看得她心悸，此时，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程夜阳是被光环围绕的人，耀眼夺目，适合被人捧在手心，而这样的生活方式，她不合适。此刻，程夜阳想把她拉进那团光辉中，她就只有逃开。

　　“不。”苏颜清楚地拒绝。

　　“我爱你，苏颜。”这是程夜阳第一次清楚地告诉苏颜，他爱她。

　　“我不答应。”苏颜想说不爱，却还是说不出来。不管她承认不承认，她的心，对程夜阳，还是喜欢的。这个漂亮的、光彩照人的男孩子，有谁会不喜欢？

　　程夜阳拉住苏颜，不放她走：“给我理由。”

　　苏颜盯着他，心中有一丝疼痛，他的眼睛里有一点忧郁寂寞的影子，这不是那双笑起来好看的眼睛。可终究，苏颜还是挣开了程夜阳的手，一路狂奔冲出礼堂。

　　程夜阳，再见了。我们，都忘了吧。

　　这以后，苏颜都小心地避着程夜阳，直到七月的某一天，林含笑告诉她，程夜阳走了，她的心才突然感到空空的，若有所失。

　　暑假，苏颜没回家，找了份兼差，就留在学校。假期的校园，几乎没人，偶尔有人走过，也大多行色匆匆。苏颜不喜欢去校园走，因为一走过那些熟悉的风景，心就是痛的，会想起那个走了的人。

　　一晃眼暑假就过去。学期开学不久，林含笑就搬回家住，苏颜和她同系不同班，竟难得见上一面，慢慢疏远了许多。苏颜一边做着兼差，一边读书，把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忙碌可以让她忘记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早该被埋葬在幽深的角落，落满尘埃。可有些事，不是不想，就可以装做不曾发生。就好比，校园东北角有一片野生的梨树，一到秋天就硕果累累，散发出青涩诱人的香气。苏颜经过那里，心里就发酸。

　　去年此时，他们三人路过这里，看到满树梨子，苏颜忍不住说：“真想吃，家里的梨子树也该结果了。”程夜阳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跳到树枝上，摇摇晃晃往上爬。林含笑笑着叫：“小心啊，从小到大，你哪里爬过树！”

　　苏颜看得心惊，程夜阳趴在枝头，伸手去够枝桠上的梨，总是差一点点。“摘不到就算了。”苏颜看不下去，惟恐程夜阳从上面掉下来。程夜阳回头对着苏颜龇牙，又向梨子的方向挪了一步，伸手够到梨，摘下，抛到苏颜手中，得意非常。可是，乐极生悲，程夜阳趴着的树桠突然断了，他就从空中直落下来。幸而，程夜阳爬得不算高，树下又是一片草地，他也没摔得太厉害，只是把脚扭了。那几日，他走路一拐一扭的，还是天天带着梨子来找苏颜和林含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摘下来的。

　　每想到这里，苏颜就叹气。这样的程夜阳，和舞台上那个，是两个人。她从不去看程夜阳的演出，或者就是这个原因吧。

　　“苏颜，你东西掉了。”好听的声音，熟悉的声音，苏颜蓦然转头，程夜阳竟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给你！”程夜阳将一个梨子交到苏颜手中，“没我在，你想吃梨可就不行了。”苏颜不由自主地接过梨，瞪着程夜阳，原来在图书馆天台的人，是他！

　　“别那么瞪着我，我不是你手上的梨。”程夜阳的眼睛又笑出那种好看的弧度，“自我介绍一下，程夜阳，法律专业一年级研究生。”

　　苏颜把眼睛瞪得更大。

　　“别瞪我！”程夜阳也学着苏颜的样子，瞪着她。

　　苏颜忽然一笑：“你能留在学校，真好。”

　　程夜阳突然别过头，半晌才转过来，微笑着看苏颜：“我能理解成，我不在的日子，你很想念我吗？”

　　苏颜摇头：“不对。你拯救了快被泪水淹没的学校。”

　　程夜阳敲敲苏颜的头：“会开玩笑了，真好。苏颜，别那么独来独往的。”

　　苏颜低头不语，认识了林含笑和程夜阳，她已经改变了许多。

　　“苏颜，还要我再说一次吗？”程夜阳的声音沙哑，眼睛依旧弯着，却异常认真。

　　苏颜还是不语，她早已弄明白，他们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起。

　　“我爱……”

　　“你别说！”苏颜打断程夜阳，这三个字，听一次就够了。她不知道，再听程夜阳说这三个字，她会不会答应他。

　　“苏颜，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生，可不是什么校园大众情人，你不用担心会有人找你麻烦。”程夜阳戏谑地说，逗得苏颜笑起来。笑过以后，苏颜不禁有些疑惑，他说这话，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程夜阳又开始追在苏颜身边，这一次，没有林含笑，就只是他们两人。日子久了，大家都把他们当成一对，苏颜自己也有些迷糊，她和程夜阳，究竟算什么关系。

　　苏颜问程夜阳：“你说，我们现在算什么？”

　　“当然是情人！”

　　“胡说，我从没有答应你。”

　　“可是，我为你洗尽铅华，又没有红杏出墙，你不能再拒绝我。”

　　苏颜莞尔。

　　两个人因这句玩笑凑到一起，开始手牵手在校园穿梭。

　　这么混沌甜蜜地又是一年，苏颜也到了大四。那段时日，程夜阳爱问她同一个问题：“毕业了，你要去哪里？”苏颜总是岔开话题，不回答他。这时候，苏颜嘴上不说，心里却雪亮，她一毕业，就要回去的。程夜阳，他不可能跟她去北方，而她也不可能为他，丢下父母和妹妹，留在这里。

　　有一回，苏颜被程夜阳问得急了，对他吼道：“毕业我回家乡，你跟我回去？”苏颜原想拿这话来堵程夜阳的口，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哪知，程夜阳没有丝毫犹疑，立即接口：“我就跟你过去。”

　　苏颜倒是愣了，程夜阳不像是开玩笑，可是，无论说得怎么认真，最后，到底还是一场空。过了好一会，她才问：“你究竟喜欢我哪里？”苏颜觉得难以想象，程夜阳竟会放弃大城市优渥的环境，跟她走。

　　程夜阳被问住了，彻底跟苏颜坦白：“我也不知道。原本，我只是对含笑口中的冰山好奇，偷偷注意你，后来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你。那次圣诞舞会，被你打了一耳光，自此，就死心塌地了。”

　　“人对于得不到的东西，总是充满好奇和幻想。”苏颜感慨，如果没有当初那巴掌，她和程夜阳也许没有今天。

　　日子一天一天混过，眨眼就到了分手的时候。苏颜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回忆，那些事，好似都还在眼前，怎么说过了就过了？

　　那天，他们系照毕业照，程夜阳居然放了导师的鸽子，穿着一套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学士袍，笑着混在他们中间，硬是将他的样子，光荣地留在了照片中。她笑他：“你是想让我们系暗恋过你的女生，以后有个回忆的凭证！”程夜阳笑，连连点头：“是啊，没准以后，那些女生看到我，会说：‘这家伙是谁，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其实，她知道，程夜阳这是要弄一张他们的合照。早在好几个月前，程夜阳就说要一起去照相，她都没答应，后来，他又说要互相交换照片什么的，被她数落一顿，不了了之。

　　程夜阳又要跟她一起照相，她依旧坚决拒绝，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让她拿到毕业合照，借给他去翻拍一张。她也不肯，只觉得多余，早晚是要分开的，留一张照片又能做什么。

　　“不公平！我也在照片里，理应有一张！”程夜阳抗议。她不答话，由他去闹。过了几天，程夜阳不知向谁要了照片，拿去翻拍了一张，献宝一样在她面前晃：“不给我，我还是拿得到。”他那时的神情，就似偷到糖果的小孩，沾沾自喜。

　　苏颜的鼻子，忽然酸得厉害，喉头也堵得慌，眼里好似有温热的液体在涌动。程夜阳说要来送她，她不肯让他来，只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是准备好了，这两天就走。

　　到火车站那日，苏颜站在街口等公车，远远见有人跑来，手里拿着一袋黄澄澄的东西，对着她招手。程夜阳！他还是来了。苏颜心里涩涩地痛，她不想程夜阳来，是不想流泪，让他看到她的软弱。

　　程夜阳把一袋梨塞到苏颜手里，接过她大包小包的行李，招了一部的士，一股脑儿把东西放进去，把她也推进去，说：“我送送你。那个，学校的梨还没结果，只能买一袋给你，路上吃。”

　　苏颜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这些年，她拒绝程夜阳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不肯为他织围巾手套，只因为这里没有冬天，不需要；不肯跟他回去见父母，只因为她还没有准备好，没勇气；也不肯对他说一句“我爱你”，只因为她认为没有必要，难为情……

　　“好吧。”苏颜妥协，她其实也想再多看程夜阳一会，这次分别，也许就天各一方，永不相见。“记得吃梨，我想应该比学校的好吃。”程夜阳的声音没有以往好听，闷闷地，像在喉咙里塞了什么，一句话说得含混不清。

　　苏颜深深吸气，压下心中的难受，努力对程夜阳笑：“那是当然，野生梨比这个酸。”

　　程夜阳咧着嘴，怪笑：“我还以为你口味特别，会喜欢野生的梨。”苏颜瞪一眼程夜阳，拿出一个梨，塞进程夜阳嘴里：“你自己吃！”程夜阳把梨拿出，看着苏颜，非常非常严肃地说：“苏颜，一年以后，我肯定去你那找你。”

　　苏颜的泪水不听话地涌出，她没想到，程夜阳竟会再一次郑重其事地跟她说这个问题。

　　“不哭，千万别哭……”程夜阳温柔地说，但他顿了顿，又嘲笑苏颜，“你哭的样子好难看。”苏颜又塞一个梨在程夜阳嘴里，迅速擦干了泪水。

　　上了火车，苏颜隔着车窗望程夜阳，仿佛又回到第一次回家时的寒假，那时，程夜阳也站在月台送她，跟她挥手道别，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回去吧！别送了。”苏颜打开车窗，要程夜阳回去。程夜阳定定站着，和以往一样，嘴角淡淡向上翘起，眼睛是一弯月牙，但不知怎地，苏颜看着就是心酸。

　　“程夜阳……”汽笛声响起的时候，苏颜开始大喊，她觉得，有一句很重要很重要的话没讲，这时候想说，似乎已经晚了。她的声音，淹没在轰鸣的笛声中，她看到程夜阳一直站着，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最终变成模糊一片，然后，什么也看不见了。苏颜默默在心底，将那句淹没在笛声中话反复念了几遍：

　　程夜阳，我爱你。我爱你，程夜阳。

　　回到家里，短暂休整，苏颜就近谋了一份工作，不咸不淡地过日子。程夜阳的信和电话，来得很频繁，苏颜简直怀疑，他哪来那么多时间，写那么多的信。放春假前，苏颜打电话给程夜阳，问他有没有空，让他北上相见。程夜阳激动得扔下电话，胡乱装了几件衣服，就跑去买了当天的飞机票。

　　到了那边，一下飞机，就冻得程夜阳哆嗦，苏颜赶紧把家里带来的棉衣给他，才算好些。短短几日，程夜阳住在苏颜家，把苏颜的父母妹妹哄得十分高兴，苏颜的妈妈还直接问他们，什么时候准备结婚。苏颜不好意思制止妈妈再往下说，程夜阳在一旁坏笑，十分受用的样子。

　　吃过晚饭，苏颜带程夜阳出去散步，问他毕业后如何打算。程夜阳想也不想：“来你这啊，开家律师事务所。我大概没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做有名的大律师。”

　　苏颜重重叹气，不再说话，带着程夜阳绕了一圈，回去就把自己关进屋里。第二天，苏颜一早就催程夜阳上路，说再不走就赶不上飞机。其实，离飞机起飞，还有四、五个小时，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程夜阳。

　　这次她叫程夜阳来，主要是让他过来看环境的。她知道，这里不比程夜阳一直生活的大城市，也许他刚来时不会后悔，但日子长了，会磨掉人最初的热情，到那时候，他大概就会活得十分痛苦。现实从来残酷，而他们都必须低头。

　　赶走程夜阳，苏颜回到家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这次，真的是告别了。

　　半夜，急促的敲门声将苏颜惊醒，穿了衣服出去一看，竟是程夜阳站在门外。他眼睛有些红，神情也有些凶狠，一见到苏颜，就把一封信摔到她面前：“你是什么意思？”

　　苏颜看也不看，只昂着头冷冷说：“没什么，就是要跟你分手。”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一毕业就来这里，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程夜阳几乎是在怒吼。苏颜把他推出门，带着他走在马路上，静静地说：“你好好看看这里，这里没有大律师，你以后会后悔。”

　　“你怎么知道？我相信，努力就会有收获，就算在这里，我一样可以成功。”

　　苏颜看着程夜阳，冷静地说：“可是，我好累。程夜阳，你不知道吗？我不爱你。”话一出口，苏颜只觉全身无力，那一句不爱你，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程夜阳奇异地安静下来，昏黄的灯，将他的脸照出一个好看的剪影：“苏颜，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马上离开。你说的，是真的吗？”

　　苏颜说不出话，只默默流泪。她很清楚，让程夜阳留在这个小县城，是大大浪费了他的才干，她宁可选择分手的痛苦，也不要程夜阳为了她，委屈在这里，然后在岁月的磨砺中，变成两只只会互相伤害的刺猬。

　　“别哭，千万别哭……”程夜阳轻轻擦干苏颜脸上的泪水，“我回去就是。”

　　苏颜哽住，程夜阳，千里迢迢去了又回，只为了听她一句不爱他的话，听了，也就死了心，安静地再回去。

　　看着程夜阳的身影融进夜色，苏颜终于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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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颜合上毕业纪念册，一张大红的喜贴从当中飘落，烫金的新娘新郎字样下面，好看的字体写着：林含笑，程夜阳。这是程夜阳写的字，那一叠叠信虽然已经焚毁，但这字体却印在了她的脑中。他们，终于结婚了。苏颜淡淡地想，到如今，她才总算想明白了林含笑那时候笑的意义。含笑真玲珑剔透啊，早看出了她和程夜阳的结局。

　　丈夫开门进来，看苏颜拿着请柬发呆，便温和地问：“怎么，又有婚礼吗？我大概没时间陪你去。”苏颜摇头：“不去不去，太远，赶不上了。”

　　“今天吃什么？”

　　苏颜一惊，她什么也没准备，只得对丈夫歉意地笑笑：“我忘了买菜。”

　　丈夫很宽容：“那去馆子，偶尔吃吃，也很不错。”

　　苏颜把请柬夹进毕业纪念册，眼角的余光瞟过上面的日期：二零零七年七月七日。很少有人会选这个日子结婚，苏颜却记得，这个日子，是她与程夜阳在火车站送别的那天。

　　苏颜刷刷头发，挽着丈夫的手出门。

　　桌上的日历清晰地翻在一页——

　　二零一零年七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