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红的九十年代》三语两言

13、第 13 章

　　杨桦愣住。

　　赵晓红也愣住了。
　　想了想，可能杨桦不知道“rap”这个单词，她就说：“那你来个说唱。”

　　杨桦一笑：“你想听京韵大鼓，还是苏州评弹？”

　　赵晓红：？？？说唱难道不是嘻哈？
　　这个时候应该只有老学校吧。
　　九十年代说唱的灵魂人物是谁来着？她拼命在脑海里搜索，西海岸的2Pac，等等，93年他红了吗？哎呀，记不清。
　　赵晓红只能含糊解释：“说唱应该是hip hop啊。东西海岸那个谁、谁……Respect！”

　　她独自手舞足蹈，包括杨桦在内，所有人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女人和两技工男都望向赵大哥，目光中夹杂着可怜——可怜，你这妹妹竟有点傻。

　　大哥尴尬，低声解释，说赵晓红小时候得过脑膜炎。

　　杨桦倒是好心，向赵晓红解释，说唱艺术就是曲艺，有单口有对口，例如河北梆子、山东扬琴等。
　　赵晓红点点头：“那你随便给我唱一段？”

　　杨桦就开始唱起来，是典型的北方调调，京味十足。他没有鼓，就用指头在双膝上敲。

　　唱完，赵晓红拍起巴掌：“好听！”

　　其他人也说好听。
　　尤其是赵晓星，笑得最灿烂，在不知不觉中挽起杨桦的胳膊，介绍说杨桦无所不能，不仅是学生会主席，还是所有文艺演出的骨干。
　　赵晓星就像所有陷入恋爱中的学生妹，骄傲地介绍男朋友，同时为自己骄傲：“而且他体育也很好，校运会一百米永远是第一名。”

　　大家免不了又一顿夸赞。

　　时光很快在赞美声中过去，广播已经开始播放广州站的到站通知。大家纷纷站起来拿行李。
　　赵晓红见走道上都是人，心想这会起身也下不了车啊，仍坐着。
　　赵大哥喊她：“起来了！”再不起来，下车的队插不上了。

　　赵晓红听话起身，结果因为坐久了，一下子站不起来。
　　她手撑着车窗站起来，一扭头，发现杨桦在望着她笑。

　　最后分别，赵大哥给几位同乘的旅客，萍水相逢的朋友送上祝福：“惟愿每个人都平安啊！”
　　然后让赵家姐妹和杨桦都跟紧，最好手牵手，免得走丢。
　　于是赵晓红牵着赵晓星，赵晓星牵着杨桦，杨桦提着行李，赵大哥双手提行李走在最前面。四人紧紧成队，挤出出站口。

　　回头望见大厅里有自动扶梯，赵大哥忍不住介绍，说这是最早的电梯了：“据说十几年前，这里刚修起来，大家都排队来坐这个电梯。”

　　四人出了站，赵晓红一眼就望见，睡在蛇皮袋子上的男男女女，和长长望不到头的买票队伍。
　　赵晓星深有体会，想起每回回家和返回学校，禁不住出声：“票就没有好买的时候。”
　　杨桦说：“不晓得以后会不会好些。”

　　赵晓红心想，她看过报道，以后只是不用现场排队，好像一样难买呢。

　　很快，就有许多人走到四人面前，问这问那，或是要热心提供帮助，都操.着一口蹩脚的，明显带着广东味的普通话。

　　赵大哥替四人回答了：“唔使啦！”

　　那些人一听赵大哥这么讲，就走了，不再招惹他们。

　　等那些人走远，赵晓星发出惊叹：“哥，你还会粤语！”

　　赵大哥笑一笑，没个几斤几两，他怎么在这边混发达的？！

　　“那是什么？”赵晓星忽然小声问，有小部分男女蹲在角落里，眼神怪异，有人手上还拿着针。她每次出北京站没见过这样的人。
　　赵大哥忽然就变得紧张起来，直接拉过赵晓星，蒙住她的眼：“别看！”
　　那是些沾了不能沾东西的人，卖房卖家产，卖得一无所有。就在这火车站广场上吃喝拉撒睡，没钱了就去骗去……

　　赵晓红和杨桦同样不晓得那些人是做什么的。
　　之前大哥在火车上说得有点吓人，这会说别看，两人就乖乖偏过目光。跟着赵大哥，一路穿梭出火车站，仿佛是一场冒险。

　　赵晓红发现，无论男女，许多带着行李睡在广场上的，这人眼睛里只有两种情绪，要么是疲惫，要么是希望。
　　烈日高悬，烤得人难受，但几人几十人一堆，都提着行李，甚至挑着扁担，围在一起，在寻觅。
　　寻觅无果，便等待。

　　总会有机会的，毕竟发财到广东。

　　赵晓红轻轻出声：“好多农民工啊！”
　　赵大哥鄙夷：“什么农民工，就是盲流！”说完他得意了几秒，忽然转为恍惚，似乎自己若干年前初来时，似乎跟这些人一模一样。

　　赵大哥不再说话，领着三个愣头青出站，不坐车，继续往前走。
　　赵大哥说：“我们到前面后打个车。”

　　赵晓星是第一次打车，神情最激动。
　　赵晓红则静静地观察沿路风景，广州和她印象中的广州，有相似也有不同。相似的就是，一年四季，总是绿树成荫，因为得天独厚的气候优势，绿化比他们来的那个城市好上许多。不同的是，房子都不同。

　　四周的大楼，多是白楼，深蓝色玻璃——不是2018年写字楼常见的浅蓝色笔力，而是幽深的宝蓝色。
　　像蓝色猫眼。

　　赵晓红注意到玻璃，赵晓星也注意到，她说那些都是铝合金窗户，算顶好的了。

　　赵大哥听着姐妹谈话，冷笑一声：“香港那才算好呢，大楼都是全玻璃的，没有砖，感觉会反光那种！”

　　赵晓红听着，那不就是18年常见的写字楼么？那不稀奇。她更喜欢现在这种稀奇的蓝玻璃。

　　路边上依然很多人，从年轻到中年都有，男的大多排队等着做电工、泥工等等，女的都是在找保姆的工作。
　　赵大哥冲赵晓星和杨桦说，像他们这样的大学生，毕业了肯定是坐办公室的，可以避开这些低端工种。赵大哥说完看了赵晓红一眼，欲言又止。

　　四人走了很远，赵大哥才站到路边，招手拦出租车。
　　拦了好久，才有一辆空车。

　　的士停在四人面前，司机探出头来，交杂粤语的普通话问道：“老板，你要去边——哪里啊？”
　　大哥用粤语说：“我哋要去广州酒家。唔该！”
　　“点行呢？上高架好似无咁塞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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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的士司机和大哥用粤语对了些话，后排挤着的三人，谁也没听懂。

　　更令三人想不到的是，途中大哥同司机对话，全是粤语，同三人对话，竟然用的蹩脚普通话。
　　大哥像个老广州。

　　赵晓红将目光放向窗外，见许许多多的骑楼，不算老旧，好多扯着的电线。
　　忽然间有了市井气息。

　　的士载四人到达目的地，下了车，赵晓星好奇得不行，问大哥为什么在车上那样讲话。
　　大哥笑笑，一脸你们都太嫩的表情：“我不装当地人，他会绕路！”

　　大哥介绍，说这家酒楼，是食在广州第一家，而且价格不菲。
　　很长脸面的。
　　大哥说：“我经常来，味道是还不错。”
　　其实他仅仅是第二次来。以前舍不得吃，那回去香港，发现香港物价贵到咋舌，要是一日三餐，还不够他一日挣的。于是挨着饿返回北边，忽然觉得广州酒家不算贵了，大吃一顿。
　　可能是饿久了，那次吃了好多都不觉得饱。
　　所以说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

　　赵晓星和杨桦以为大哥的吹牛是真的，都觉得他是大老板，羡慕不已。四人进去，发现店内装修得古风古色，除了赵晓红，大家都夸漂亮，气派。
　　四人到包间吃饭，服务员递上菜单，大哥看都不看，就把菜单推给三小年轻：“你们看，随便点！”
　　其实大哥心里有底，三人初来，肯定已经被他咋呼到，不敢点的。

　　果然，杨桦说：“哥，我们哪知道点什么，你点吧！”
　　赵晓星也点头，两人打算将仓促扫了一遍的菜单还给赵大哥。

　　赵大哥心里欢喜，脸上却严肃：“唉，你们点你们点！”
　　心里想的，是待会收回菜单，点几个价格不高不低，居中的菜。

　　哪晓得赵晓红出了声：“我点！”
　　她不是第一次来这吃饭，接过菜单——嗯，菜单外表不一样，菜品也有出入，但那几个招牌菜还是在的。

　　大哥顿时紧张起来。
　　又不好表露，脸上一副“无所谓，好的就你点”的表情。

　　过会，大哥开口：“唉，你报下，有哪些菜？”

　　赵晓红：“‘满汉大全簇’。”她报完还带分析，“这个应该是满汉全席。”

　　赵大哥把手放在桌下了，大概犹豫了五秒，他想：既然答应了弟弟妹妹，干脆豁出去了！他们要点就点，大不了今年少赚一些！

　　大哥将手重新放在桌上，豪气冲天：“好，就点这个！”

　　“不用点这个，我们四个人吃不完。”赵晓红说，“我们一个人点一个菜，四个足够吃了。”
　　她点了个顺德炒奶，然后将菜单还给杨桦，让他们分别点一个菜。

　　杨桦和赵晓星看着菜单上顺眼的名字，分别点了一个。
　　一下子都点到冷菜，服务员便给了建议，说可以一个冷菜两个热菜加一份点心。
　　杨桦说：“这样好。”然后道谢。

　　两人重点，然后给大哥点了一个。
　　赵大哥下决心便是下定决心，也不算账，就让服务员下单上菜。

　　等了好一会儿，菜才上上来。四人边吃边聊，少不得说好吃。
　　赵大哥得意了，一时豪言再吐，说自己现在挣的钱还不够多，只能请他们吃好的，住还得委屈下，住招待所。以后他真的富甲一方了，来广州就请大家住白天鹅宾馆！

　　杨桦问：“那是五星级酒店吧？”
　　“住一晚得几百几千吧？”赵晓星问。

　　赵大哥：“差不多。”

　　赵晓红听着，五星级酒店在2018已不稀奇。但九十年代的几百块钱几千块钱，可是一个人数月工资。
　　她来了一段时间，渐渐学会处在九十年代人的位置上思考。

　　赵晓红试探着问：“现在五星酒店没几家吧？”
　　“是啊！”赵大哥说，他刚来广州那年，刚好赶上英国女王到访，车队穿过整个广州城，最后停在白天鹅宾馆门口。

　　赵大哥不住点头：“那个轿车真是好看啊，我第一回开了眼界，叫什么‘劳斯莱斯’。我想着啊，等哪天我成了百万富翁，就买一辆。”

　　杨桦笑了笑。

　　赵晓红听着，心想，希望大哥能早点挣够百万，最好是这五年内。不然一百万，不够买一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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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吃完饭，赵大哥带他们去旅社放了行李。杨桦住一间房，赵家姐妹住一间。
　　大哥的公司在旅社附近，他带三人去，介绍说：“我住的单人宿舍就在公司里，你们有事就来公司找我，或者呼我BP机。”

　　大哥又介绍，待会他们会见到一个叫乔万尼的外国人，是个意大利老头。他想找些广州和深圳做帽子的工厂，要找个翻译。之前面试过两个，老头都不满意。
　　“待会你们就闲聊，老头当面还是很客气的，满不满意他私下和我们张经理说，张经理再通知。”

　　赵大哥想了想，又叮嘱：“我们公司的工厂，其实不做帽子，但是老板接了这个订单。所以你们待会跟老头聊天，记得说带过去的工厂，都是我们公司集团底下的。”
　　赵晓红问：“其实不是？”
　　“嗯。”
　　“所以其实我们相当于贸易公司，但要跟客人说我们是工厂直销。”
　　“嗯，”

　　赵晓红和杨桦都点头，赵晓星却瞬间揪起心来——听到要面对面对话，她心都慌了。
　　她开不了口呀！
　　如果等下出丑了，大哥和姐姐肯定都会跟爸妈说，那样她在爸妈心中无比骄傲的形象，一下崩塌！

　　因为紧张，赵晓星发挥得愈发糟糕了。
　　见到乔万尼，她不仅支支吾吾，而且乱说一气。

　　连一直礼貌微笑，不断鼓励的乔万尼到最后都收敛起笑容，摇了摇头，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赵晓红倒是游刃有余，乔万尼是意大利人，英语并非母语，说得不快。她和他谈笑风生。

　　杨桦也顺利过关。

　　最后乔万尼选了赵晓红和杨桦，从明天开始，陪他和张经理去往各个工厂，实地考察再决定订单。

　　赵晓星回宾馆就哭了。
　　她平时总鄙视赵晓红，所以这会不好开口求姐姐。到了第二天早上，仍肿着眼埋在被窝里，不肯起来。

　　赵晓红不是太会安慰人，就劝妹妹：“你待会还是早点起来吧，九点以后就没早餐了。”
　　她梳洗得干干净净，按照自己的审美做正式打扮，然后出门了。

　　赵晓星重新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