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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谢之醒的时候,半个身子歪出了竹塌,斜躺在泥地里。感到有不间断点点凉潮落在脸上,他半睁开眼,天灰蒙蒙的,在下雪,只是那白白的小雪点未落到他脸上便化成了水,虽然触感冰凉,却依旧湿乎乎的让人觉得不爽快。他微张开嘴,任由雪水打在脸上、落入口中,半晌,算是彻底清醒了,他把落在外的半个身子挪回竹塌上,抬手抹了抹脸,又随手在衣衫上一蹭。他自竹塌坐起,抓了抓凌乱带泥水的头发,又抓了块不知哪来的布条胡乱擦了擦头发,随即把脏兮兮的布条扔到一边,再拢了拢快从肩头滑落的衣领。起身时,掠起身侧竹案上一只浅口瓷碗,喝尽了最后一口酒。他皱了皱眉,反手一丢,那瓷碗没碎,稳稳反扣在了地上。他也不理会,抬起手背蹭了蹭嘴角,扯紧腰间松垮的腰带,眼光落在散在不远处竹塌上的几张画纸上。

      白色的画纸周围还有不少随意揉捏丢弃的纸团,而粗看那几张幸免于难的白纸上,都是着墨不多,寥寥几条黑线勾出类似椭圆的形状,再仔细瞧瞧,竟有点像人的脚板,那脚的棱线较粗,越往足尖处倒是用线越细,到了脚趾,那趾盖各个圆头圆脑,形状优美,粉淡淡得竟是细细地被上了颜色。认出来了是何物,再囫囵一看,倒真切觉得画中物是只脚无疑了。只是这零散的五六张纸上都只画了同一只足、一只脚在正中,其余白空空的一片,这只脚没头没尾、突兀地落在纸上,状似优美,却实在算不上幅正经的画。

      谢之还赤着脚,缓缓走近那几张散在地上的画纸,随意地踢掉滚落在其四周铺得乱糟糟的纸团,而后低头伫在几张纸前,目光在几张画纸上来来回回逡巡了许久,终于是落在了一张纸的一只足上,他眼睑微动,小心翼翼地跪坐下来,抬袖把周围几张纸轻轻挥开。伸出双手把那张薄纸捻起,再仔细地把图上空白的余地折掉。随而托着那张被折小了的纸跪起,侧身膝行几步,将画纸小心放在了一旁竹案上一块被打开了的空板夹上,再轻轻地合上板夹,将其夹在腋下,起身抖了抖腿。

      谢之呆的地方是一个面积中等的亭状屋舍,屋内起居物事俱全,四面本都用竹帘为隔,只是这些竹帘大多都被扯坏了,半断不断地吊在空中。原本齐整放置的几个竹案现在也歪歪扭扭,上面东倒西歪地放着几个空酒罐子,原本案上的东西也乱作一团。地上褐色竹塌也是沾着一块一块辨不清颜色的东西,斑驳凌乱。原本应当精致的小雅居现在糟乱不堪,隐隐透出靡靡旖旎之态。

      谢之抬起一只脚抵住一面还算完好的竹帘,往外一勾,侧着身子顺势单脚一跳,没想缝隙太小,上半身带头没能溜出来,还卡在两个帘子之间。谢之刚抬起闲着的那只手臂,竟有一只手快一步将帘子撩开,嘴里念着“好走,好走。”谢之低头一看,一个店小二装扮的人一手扶住帘子一手托着放着双鞋的木案满脸愁容地看着他,那神色活像见了个惹不起的瘟神。谢之侧身移步出来,拎过他托着的那双鞋,朝他点点头,道了声早,俯身穿上鞋,就转头往长廊走了。店小二瞄了瞄帘内的景象,叹了口气,还是提着声音道:“爷,外面下雪呢,若要拄伞,问老板娘要一把就成,就在堂口呢。”谢之挥了挥手,没回头。

      小二收了木案在腋下,看人走远了,嘟囔道:“有钱是真大爷。”正好斜对间的小倌也收了碗碟退出来了,两人互看一眼,小二撇了撇嘴。那小倌朝谢之的背影看了一眼,回头朝小二低声道:“又他?”小二点点头。小倌又道:“又全弄烂了吧?”他隔着些距离往那帘缝间瞅了一眼:“这回把谁带来了?”小二摇头回道:“没见过。”那小倌往前凑了几步,又压低了些声音问:“这次是男的女的?”两人对视一笑,小二头一点,小倌一嗤:“懂了。”小二也往前凑了凑,道:“看着是个年纪不小的,长得清汤寡水似的,畏缩缩的,那身条看着倒细。估计折腾不起,我昨晚出来好久了才听到里面憋着叫了几声,刚过了半夜就走了。”小倌摇摇头,神色不掩讥讽道“我看那爷胃口是真好,从来不挑,美的丑的,什么型什么款干啥的都带来过了,也是劲足,动静还大,厉害着呢。”说着还特意腾出只手翘了个拇指。两人相视笑得猥琐,小二道:“的确厉害,次次来了就和砸店似的。谁让人家是大爷呢,有钱呗,不愁没人解闷也不愁没处花钱。”又往帘里瞟了一眼,“你得空了就去报修吧,我把能用的捡捡,指不定啥时候就又来了。”说完,掀起帘子进去了,那小倌在外面又探着身子往里瞧了几眼,暧昧地笑了几声,也便离开了。

      谢之沿着长廊往大堂走,这会已经是正午了,只是因着下雪,天还是灰蒙蒙的。这家带宿酒舍地方不大,生意冷清,小倌也少,环境算得上干净,因着门庭惨淡也供不起什么好酒好菜,是以来此的客人也都不称上是富贵。近几年的金钱收入多是承的谢之的生意,酒舍的老板娘与谢之也便可称得上是相熟。这生意不好做,底下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小倌都不是做的全职,各个在别的些店铺或多或少还兼着几份杂工。小倌们做的时间久了,也都知道谢之这么个可以称得上是大的常客。纵使谢之行为荒唐古怪,因着老板娘的叮嘱,也是几年来见得次数多了,如今这些小倌打杂的们对谢之其人其事也就私底下嘀咕嗤笑两句算数,少见多怪地也就无心多言。

      谢之边走边调整腋下的板夹,宽大的衣袖也能把这板夹勉强罩住。到堂口的时候,老板娘果然在。她正理着账页纸,看到谢之出来了,抓了两个未褪青的枣子迎上去,摊手伸在谢之面前,道:“要走了?”谢之冲她一笑,伸手拿了一个,也没吃,抓在手里,嗯了一声。老板娘随手把剩下的一个丢进嘴里,上下打量了一下谢之,叹了口气,说了声“等等”,转身到一个木架前,从里面取出了一个黑色的状似披风的薄袄,说道:“你上次撂在店里忘带走的,天气冷,正好披着走。”说完,也没管谢之不啃声,绕道谢之身后给他搭上了。边说道:“虽是要五月了,最近几年这天气不按常理走,老是一会热一会凉的,昨儿热得恨不得要起冰解暑,今天就下雪了。你一个人也要多留心。这天能折煞人命。和你说多少次,也得注意才好。”顿了顿,“身体总是自己的,别太不当回事。”谢之伸出闲着的手将披风往夹着画的手臂上合了合,低声道:“多谢。屋里的东西坏了,先找人修着,账单照算。盒子里有几支颜料快用完了,除了黑色的还是去老地方买,别的不着急补,我下回自己带来。”正说着,那斜对门要找老板娘报修的小倌也到堂里来了,老板娘朝他看了一眼,说:“行,”朝那小倌一指,“拿把伞来。”小倌正要行动。谢之一句不用了,便往外走,“再会。”老板娘看他转过了角,才回神招了招那小倌到台前继续理账页纸。

      待老板娘把账单都扎好。那小倌叫了声:“清姐。”老板娘应了声,手里没停。那小倌的脸色有些为难,道:“清姐,我想请几天假,这两天天气不好,我母亲上次病没好全,只怕又要加重了,想回去看看。”清姐把几本扎好的账簿叠在一起。拉开一旁的竹屉,把账簿放进去,又拿出两吊铜钱。放在那小倌面前,说道:“回去吧,拿着些钱给你母亲买些好东西补补身体。”小倌面露欣喜之色,“谢谢清姐。”却没急着拿那吊钱,脸上的神色很快垮了下去,又说道:“清姐你原本是京城的人吧,最近大家老说京城不太平。不少地方因这作孽的天气,好久没收成了。年前沪西关那还爆了瘟疫,说是几个村子人都死绝了。多少人对朝廷不满,四处起了暴动 。据说因为那尹瞻侯卸任以后不知所踪,京城那边连去镇压暴民的人都没有了。还传说哪位王爷起兵正直逼京城,要夺天子之位。只怕这天变了,这天下也要跟着变。用不了多久,我们这也乱套了。这世道,天灾躲不过了、还处处都是人祸,我们要怎么活啊?”说着,这小倌竟流下泪来。清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那小倌却自顾自地哭地难过。清姐无奈,道:“把钱收着吧,不急着回来。”顿了顿,接了句:“总得好好活着。”

      那小倌听了话,本还想说几句,看清姐神色淡淡的像是不想多言,便抹了泪,又道了好几句谢,才收了钱,往里堂走。清姐一人坐着,望着门外。看那雪下得虽快,快到地上却怎么也结不住,堪堪化成水,那水在地上渐渐积的多了,在坑洼的地上成了一个个小水滩。也不知盯着看了多久,清姐竟是看得愣了。

      突然有人进门的时候,清姐吓了一跳。

      来人戴着斗笠,穿着黑素色的长衫。虽然身上没带着刀剑。那严肃冷冽的神情让清姐只觉心中不安。那人快速环视了不大的厅堂,随即直盯着清姐。唇掀起:“祈雯亭。”很沉的嗓音,只这三个字。这是这家酒舍的名字,清姐不知该作何回答。那人见清姐愣愣地不啃声,眉毛一立有些不耐烦道:“取名题字者在哪?”清姐听闻心下一惊。这酒舍从前不叫祈雯亭,原本的名字只是这条胡同的名字后头缀了个酒舍,几年前,谢之来了几趟后,有一次对清姐说原本的名字不好配不上这里,说想给题个名字。清姐那时看谢之为人还觉得是个不着调的浪荡子,以为他只是玩笑,想着他是客人也不好拂了他的意,便也同意了,没想着能取个正儿八经的名字。结果谢之一挥手题了这三个字,还写得端端正正似是有些风骨的,倒让清姐有些刮目了,隐隐觉着谢之有点不可貌相的才华。而后谢之自觉把题着这三个字的木板挂到门前,清姐觉得这样也挺好,后来也没摘下来过。从此这酒舍就叫祈雯亭了。可这人一身风尘明显是远道而来,抑是从未见过的,怎会知道这一件不起眼、几年来根本无人提及的旧事?看清姐久未作出回答,那人猛地上前一步,眼神阴逼,直盯着清姐,音色骤然变得极为狠厉:“谢燕回在哪?”

      待清姐辨认出了他说的是谢燕回这三个字,不由得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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