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传》夜落满湖

1、第一章 双烟换

　　“咣当！”一个酒瓶从破窑中飞出，碎在一个少女的脚边。
　　少女看起来才十三四岁，脸上四分之三的黑斑十分扎眼，已经让人忽略了她清秀的五官。她表情很平静，手里提着一个篮子，将碎瓷片装进去，然后缓缓走入了破窑之中。
　　破窑里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满身酒气，正在骂骂咧咧：“丑八怪，怎么还不回来！这两个货饿死了可就不能卖了！”角落里，两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黑斑少女面无表情地穿过男子，蹲在两个小女孩的前面，从篮子里取出两个白馒头，轻声道：“吃吧。”
　　两个小女孩已经一天水米未进，嘴唇都发干了，伸手向馒头抓去，手伸出一半，骤然凝在空中，咽了咽口水，一个小女孩说道：“我不吃，吃了就会把我送到老虎那里做晚餐了。”
　　黑斑少女微微一笑，一如既往地说着谎：“不会的，那里是个很好玩的地方。去了那里就不会挨饿了。”
　　“真的？姐姐，你是好人，可不能骗我们！”另一个小女孩说道。
　　黑斑少女脸上挂着麻木的微笑，说道：“我不骗你们。”
　　忽然，那个醉酒男人听到声音，一巴掌扇了过来，说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一脸倒霉的黑斑，连累我亏本不说，货也越来越少了！”
　　这一巴掌打的不轻，黑斑少女捂着红肿的半边脸颊，笑道：“爹，你别急啊。这大冬天的，冷啊，人人都窝在家里不出来。等过年了干两票大的，明年一整年就都不用愁了！”
　　男人瘫在地上，嘟囔着：“钱都输光了，哪里等得到过年？”
　　黑斑少女并不意外，有钱他早就去听小曲了，哪里会这么早回来？

　　黑斑女子姓萧，自称在家里排行第三，贫民窟里的人都叫她萧三，至于名字，她不肯说；不过穷人家嘛，没念过书的父母不给姑娘取名字是常有的事，人家也不追问。
　　这男人并不是萧三的亲爹，是干爹，在五六年前认的。
　　与其说二人是父女，倒不如说是同伙。
　　干爹是人贩子，专门拐卖小孩子，空闲的时候也帮一些出卖身体的女人拉拉客。
　　有一天和买主价钱谈不拢，吵了起来，最后拳脚相加，把人家打得胳膊断了一条，眼见官差来了，要吃官司，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跑过来，泪眼涟涟地对官老爷说：“大哥，我都三天没吃饭了，你别抓我爹，抓我吧，起码牢里有饭吃。”看着她瘦弱的身躯，黄不拉几的脸蛋，官老爷动了慈悲心肠，化解了这场危机。
　　这个小女孩就是萧三，她对干爹说自己是个孤儿，小孩子单独一个讨饭也被人欺负，于是就想找个依靠。干爹心想有个鱼饵也好，两人一拍即合，就一直这么“相依为命”了许多年。

　　这时，柳絮般的大雪刮了下来，冷风呼呼地灌进来，萧三身上只穿着一件破棉袄，手脚已经凉了，望着两个小女孩单薄的衣衫，暗叹了口气：“这两个丫头的爹娘也许是抛弃他们了，天气已经冷了三个多月了，她们身上连件暖和衣服都没有。”
　　想到这里，点燃了火盆里寥寥几块碳，放在了二人面前。
　　干爹见了，瞪起大眼，张口便骂：“臭丫头，最后几块碳了，便宜这几个货！”
　　萧三淡淡地说：“改天我多顺点钱财回来就是。”

　　“哎呦，恭喜发财啊！”一个胖女人满脸堆笑地走进来。
　　“发个屁！”干爹怒道。
　　女子脸上笑意更浓，道：“现在没钱，以后就有钱了。”
　　养父酒醒了一半，问道：“怎么？你有发财的好门路？”
　　女子道：“不仅是发财的好门路，还是行善的好门路。”顿了一顿，继续道：“萧三今年也满十三了吧，是这样的，有一个大户人家，几个儿子出门遇到强盗，都死了。老爷想续个香火，可几个老婆，最年轻的也五十了，想再娶一个。可是吧，这大户人家连娶了三个，都死了，没人上门了。嘿嘿，你懂吧？”
　　养父有些心动，可一转念又疑惑起来：“那么有钱，咋会看上个丑八怪呢？”
　　女子大笑：“哎呦！这正是萧三的好运气啊！这位老爷是个大孝子，他的娘脸上也有个黑斑，前头娶的三个，也有！”转头一望，“萧三呢？”

　　萧三听到女子说她的时候，就连忙跑了出去，不料门口正候着两名大汉，一下子就抓住了她，一口麻袋，将她连人带蒸笼都装了进去。她只觉在麻袋中起伏不已，也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了下来，鼾声四起，她拿出蒸笼中的碎瓷片，试着划了划，天可怜见，那麻袋劣质得很，一划就破，她就这样钻了出来，没命地逃。
　　不多时，两个大汉就发现了，她东躲西藏，那馒头被乞丐抢走了，两天没吃没喝，实在走不动了，最后在一家青楼前被抓住，用绳子捆了起来。
　　正当她万念俱灰之时，忽然，听到了一个柔婉的声音：“好可怜。”
　　她四处望，雪地里空荡荡的，除了她和大汉，人影也不见一个。

　　忽然，眼睛一花，她就到了高空之上，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夹着她到了一间林中小屋前。
　　她担心，会不会刚出虎口又入狼穴，小屋里是一个中年妇人，目光在她身上扫了扫，说道：“真像，真像！”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妇人在她身上比了比身高，又说道：“一样，一样！”
　　她莫名其妙，妇人盯着她脸上的黑斑，目不转睛。
　　她心中惴惴不安，怕自己的秘密被人发觉，脸上的东西常人察觉不到异样。但这个妇人的目光何等毒辣，伸手就朝她脸上一撕，那块黑斑就脱落了下来。
　　妇人微笑道：“小姑娘，很聪明嘛。人心险恶，要是不这样，一个孤女顶着这么漂亮的脸蛋，也不知要遭到多少摧残，受到多少折磨。”
　　她更慌了：“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妇人摸摸她的头，慈祥地微笑道：“来，先坐下。”
　　萧三站着不动，妇人笑道：“别怕，阿姨不会害你的。看得出来，你过得实在是不好，一定吃了很多苦，你想不想从此过安逸的生活，甚至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萧三点头，说道：“但我不答应。”
　　“为什么？”
　　“被我拐来的孩子，有些像我一样穷，我就是这么对他们说的。然后，他们几年后就死了，我看到过一个，尸体被抛到荒郊野外，腐烂了，腐烂得连身上很多很多的伤口都看不见，老鼠蟑螂蛆虫在上面爬，最后，它们都走了，因为野狗来了，把尸体吃掉了。”她说得很平静，很淡然，甚至是很冷漠。
　　她又补了一句：“我不想这样。”

　　“说得好，香姨，你这件事办得不错。长得像是其次，聪明伶俐才最是要紧。”一个女子说着话，缓缓走了进来。
　　萧三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细细一想，原来就是刚才雪地里的声音。
　　抬头看见那女子，萧三不由自惭形愧，退了两步，缩了缩脖子，低下头。
　　那女子五官并不如何惊艳，但气质清雅高贵，一双眼泓若秋水，嵌在白皙的脸庞上，整个人犹如画中仙子飘出来的一般。

　　“抬起头来。”女子令道。
　　萧三迟疑一会儿，慢慢抬头，见她胸膛上一头雄鹰，目光烈烈，展翅高飞。忙弯曲双膝，说道：“小人拜见萧小姐！”
　　双膝还未着地，一股大力自地底托来，将她轻飘飘地扶了起来。
　　“不过是家中一些薄荫而已，有何值得人拜服尊敬之处？”女子淡淡道。
　　萧三心道：“这女子说话好奇怪，那些高门大户不都是对自己的家世自豪得很的吗？”念头一转，随即想起一个人来，试探地问道：“敢问小姐，是否闺名静烟？”
　　女子嘴角微扬，问道：“你怎么知道？”
　　萧三心中笃定：“小姐城门一曲，闻者无不动容悲恸，京城中谁人不知？”此言一出，立刻暗暗后悔，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子。
　　萧静烟问道：“你叫什么？”
　　萧三做出卑微地笑，说道：“小姐抬举我了，我这种小乞丐，哪里有这个好福气，配有名字呢？只不过排行第三，人人都叫我萧三。”
　　萧静烟笑道：“我给你取一个，好不好？”
　　萧三低声道：“小人不配。”
　　萧静烟笑道：“有缘就配，你我同姓，又都排行第三，不如就用我的名字吧。”

　　萧三心头巨震：“这萧小姐是要和我换身份吗？”
　　果然，萧静烟道：“你难道真的想一个人在底层挣扎吗？不想换一种活法？”
　　萧三忙道：“在底层挣扎，也比在死海中沉浮要好。”

　　萧静烟手指抚着她手臂上一寸寸肌肉，时不时微微用力按下，又道：“死海沉浮？说得好。不知你母亲带着你，四处浪迹天涯，在刀口上舔血，最后不幸魂归地府。这一生，算不算死海沉浮？”这一句话，字字都如同炸弹一般，在萧三心头上炸出一串串往事。

　　她哆嗦着嘴唇，颤声道：“小姐，你想要我做什么？”
　　萧静烟掀开她袖管，捏了捏她胳膊，笑道：“你的皮肉很紧，也很有弹性，可惜糙了些。”一个眼神下，一旁默立许久的香姨便拉着萧三到了一间浴室中。

　　两个侍女给萧三抹上了香膏，还在屋中点上了安眠香，请她睡到床上，微微欠身道：“三小姐，明日还有功课，请安睡一晚。”
　　“三小姐？”
　　两个侍女齐声答道：“是，萧三姑娘吩咐，从今天起，您就是萧爵爷府上的三小姐，萧静烟。”
　　看来是骑虎难下了。
　　萧三，不，现在的萧静烟，心中苦笑一声。

　　之后的一个月，萧静烟开始了艰苦的学习，模仿原本的萧家三小姐的言行举止，学习刺绣、读书、作画，尤其是吹笛。以前萧三小姐就是以善吹笛成了远近闻名的乐曲家，要让人不辨真假，这方面可得下很大的功夫。

　　一月后。
　　一个容颜阴柔俊美的男子来到萧静烟面前，介绍自己：“我叫白桑，以后就是教你练武的师父。为了不让你偷懒，需得时刻跟随你。”
　　时刻跟随？萧静烟闻言冷笑，不就是换着法儿的监视我吗？
　　白桑带着萧静烟到了干爹的住处，现在的萧三姑娘被捆在窑洞里，不断挣扎。
　　白桑二话不说，一掌就把萧三姑娘击晕，对着干爹惊慌的脸，说道：“你这厮作恶多端，早就该死。但我现在饶你一命，从此以后，萧府的三小姐就是你的干女儿，而这个女子，就是萧府的三女儿了。我们是一伙义匪，知道义匪什么意思吗？”
　　干爹面如土色：“知道！知道！好汉是专门打抱不平、劫富济贫的匪寇！”
　　白桑冷笑：“知道就好，我们是义匪，但毕竟是匪。萧三小姐不守妇道，萧府纵容女儿，我们替天行道，拿她换点银子。你若有半点泄露，小心你的脑袋！”

　　萧静烟听了半天，猜透出了他们的心思：“这萧三小姐看来早有预谋啊，把狸猫换太子这种事全部赖给子虚乌有的一伙土匪。这样事情即使败露了，萧府也只会以为是匪盗所为，万万想不到这件事是她一手策划的！”转念一想，冷汗顿时下来了，“那我不就惨了？”

　　干爹唯唯应了，萧静烟一转眼，就见到一月前的那两个小女孩还睡在角落里，想是干爹找不到买家，还没卖出去。
　　万幸！萧静烟暗暗感谢上苍，对白桑求道：“能不能救救这两个孩子？”
　　白桑讥嘲道：“怎么？入戏了，当真以为自己是行善之家的三小姐了？”
　　萧静烟一昂头，说道：“对呀，你不准，我就出戏了，我贱命一条，管不住自己嘴巴，到时露馅了，你们可别怪我！”
　　“你——”白桑被她的威胁噎住了。

　　三日后，正是小年夜，萧静烟在纷飞大雪中，钻进了缓缓驰向萧家的马车。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两个主角同名，也同一个称呼，为了方便读者区分，特提示一句，假萧小姐（萧三、萧静烟）在文中，从第一章丫鬟行礼后，一直称为萧静烟；真萧小姐则是萧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