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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情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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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此刻前来实在突然,道明原委之后,方才知晓是蜀山弟子蔚于青身负重伤,性命垂矣。而蜀山气力用尽,无药可医,才前来求救。
此事虽为冒昧,可事关人命,马虎不得,山门弟子间霎时论议纷纷。
昆仑境地杰人灵,药草灵虫繁多,确有丹药炼制之术。可蜀山境内,毕竟潮湿闷热,灵药于昆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祛邪利病法更是数不胜数。蜀山此次前来,可见已是走投无路。
明了此事,池方率先探出,自荐领命:“师叔,弟子可前往。”
蓬莱多日,又有玉关一事。众人知晓池方手中是有妙药灵丹,确可救人性命,他去也最合适。因此元灵子也并未阻拦,又派清尘一行与他同往。这一路,因事性命攸关,众人不敢耽搁,一个日夜已至蜀山。
才入山门,池方便感蜀山内湿气极重。蜀山弟子说这入秋后山内闷热,峡谷气息缓滞,水气不发,蜀山境内方才愈加潮湿。
救命要紧,草草见过蔚蓝渊后,池方便被带至后院蔚于青所居的房间。
蜀山闷热又多潮湿,屋子内置着四面双脸刺绣的排扇。池方目光扫过,房间不小,但意外空旷,一榻,一柜,一书架,再加上一张桌子,两把椅,旁的再没有了。
不见笔墨纸砚、玩物把件,甚至绿植花瓶都没有。若非已知是蔚于青的屋子,怕是要当作一般下人所居住的偏僻院子呢。
这也太清苦了。
虽有听闻蔚于青性子孤冷又不喜人间烟火,但不曾想竟苛刻至此。这般闲云野鹤的做派,倒真与旁人不同。
池方蹲坐在蔚于青一旁,方才远远地瞧了一眼,那张文俊的脸蛋儿上毫无血色不谈,这周身上竟也无半点生气。死气沉沉的朽木之色形如老者。
这分明是身未亡,心已死了。
池方心下骇然,怪不得蜀山救不得了。这人根本就是想死!
池方挥手,摒去了房间内两位侍者,独自招抚蔚于青。一手搭着经脉,两眼盯着蔚于青胸前的伤口。这气息何止微弱,简直是近乎全无,四个弹指才弱弱地跳了一下,脉象虚滑无力,再不救治就再无回天可能了。
池方取出一粒山神乌的补药强塞进蔚于青嘴里,随即起身出了房间。蔚蓝渊位在清尘身前迎了上来,可池方的目光却紧望清尘身后的姚青佟。
姚青佟这家伙,怎也来了?
这一回蜀山当真是拉下面子,竟将大四方内的医者一一请来,且不知为何为那蔚于青一人做至如此?
胸前的伤口并不以致命,可那份心哀,却是实打实的让人心惊。
“于青如何了?”蔚蓝渊不复一派掌门的冷峻傲然,在小辈面前失了分寸,脚步也略显慌张。呼吸凌乱,紧捏着池方手掌。
“蔚掌门且放心,于青前辈身子并无大碍,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知于青前辈他可有什么心结?”池方以眼神提醒蔚蓝渊的失态。抽回手,轻揉着被捏红的手掌,僵硬地咧嘴。
“心结?”蔚蓝渊私有思索,又十分纠结。不多时,抬起重回以往姿态,才开口:“前院详谈。”
池方眉头一挑,这其中果然有蹊跷。
因二人暂避他人,倒留给清尘姚青佟两人独处。池方在远处不时回身,看着身后师兄清尘与姚青佟二人先是一会儿的接触,随后姚青佟一把拉住清尘,径直出了内院。
池方心底大惊。老天爷,神雀女子都这般大胆泼辣的吗?
“你在看什么?”蔚蓝渊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池方这才回神,忙不迭摇头。
再看蔚蓝渊坚毅的眼神竟弱了三分,虚端着的架子,难免有些外强中干。
艰难之中,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苦笑,随即说:“于青他确有心结……”
蔚于青年幼时,在蜀山之上极受重视。出身虽是山下孤儿,却教养在掌门手下。幼时起天资斐然,是常人所不能及。且极为聪慧,一岁口能言,二岁识千字,三岁即可泼墨写文。蜀山上下框框条条,他无不精通。七岁时,他已通晓药理,蜀山弟子中,皆望尘莫及。
可就是这样一个天资出众之人,也有说不开的秘密。蔚于青极为孤僻。除掌门外,从不与旁人接近,门内人皆道他不可一世,却不知他只是怕。
这般如此直至十五岁那年,蜀山弟子下山修行。他在山下遇恶童欺凌,却不屑与凡人争执,也懒得理会。原想着躲过,不料突有神兵少年从天而降,竟救下他。更令人意外的是,蔚于青对那人好似故人般熟悉。原本孤僻的他,与那人初次见面竟丝毫不排斥。
三年时光,蔚于青与那人关系亲密,形同手足。回山门时误了足足半月有余,蜀山前掌门大怒!含辛茹苦培养的弟子,竟因与外人玩耍而忘了祖训门规,愣是派人将他生生绑回了蜀山。
池方且听着,心底却直犯嘀咕。所救蔚于青之人,想来不同一般,不然蜀山前掌门又何至于如此心急?难到最后将人强拖回山门。
左思右想,池方明白过来。蔚于青的那个朋友只怕是并非正派人士,甚恐与魔教牵连。
蔚蓝渊面色愈加暗沉,提及那人名字之后,脸色更冷。只因蔚于青的那位好友名叫姜寂!
姜寂!
便是池方心中已有准备,却还是不由一惊。未曾想到竟会是他。
如此一来,倒说得明白,姜寂之事他也有所耳闻。十余年前听闻消沉了些时日,说是受了心郁。这般想,倒应是因蜀山蔚于青而起。
那是将蔚于青带回蜀山之后,蔚于青始终无法放下姜寂。但同时也是知晓了他身份,与魔教为友可是仙门大罪,那是要受雷霆之罚的。
蜀山长老当然不会允许他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事,而后强行喂了忘川水,使得蔚于青忘却与姜寂的所有前尘过往。
自那以后,蔚于青当真成了无念无欲,无情无感之人。
这些年蔚于青一直于蜀山内院修行,再未曾踏出蜀山山门半步。这一回莫明受伤,怕是与蜀山本门脱不开干系。
自双生轮回日月环被夺之后,蔚蓝渊大颓,使得蜀山人心生乱,不得安稳。为平复人心,蔚蓝渊不得以安排蔚于青,望他出山以夺回神器。
可又有什么旁的法子,不过再骗一回姜寂罢了。
事情进展顺利,蔚于青出手无差错。一回相救,一次偶遇,一场倾诉,二人多年郁结的心扉解禁。姜寂更是十成十的相信了蔚于青,以至于蔚于青得手迅速。
却不料在最后关头,竟被姜寂意外发现,蔚于青虽拼死护回神器,却也身负重伤。回归蜀山之后,身子骨更是日渐恶劣,令人心忧。
池方明白了来龙去脉,心下不禁感慨。心病尚需心药医,当年的那杯忘川水,作用究竟几何?
只是话头如何开?正邪殊途,打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蔚于青选择回归蜀山,坚守他的正义,必然要舍去他的情义,自此心也死了。
忽然之间,池方心底波动,眼前闪过一人。虽只是一瞬,却在脑海挥之不散。
不可能!绝对不会的!自己对那家伙,可没半点感情,更别说深陷其中这些旁的了……
“池方你怎么了?”见他面色微白,神色慌张,蔚蓝渊低声问道。
池方轻咳一声,面色尴尬:“无事,只是于青前辈这是心病,丹药只可医伤痕,这心结不解,怕是神仙难救。”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
池方沉思许久,捏紧手指上的纳戒,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只有一个办法!”
山峦叠翠间,风不动云静止,水清山秀,鸠鹰野鹤未出林巢。唯有秋虫残鸣,一切静静。立于峦峰之巅,天高云阔,时间如若停止。
姚青佟侧过身子,端视清尘:“成家的事情,请你节哀……”人间之事,她也有耳闻。只是朱雀事忙,她脱身不开,左右寻不着机会前往昆仑亲自安慰。
瞧见如今的清尘,那个记忆中的大好青年,消瘦的不成样子,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人固有一死,看开了。”话虽如此,他面上伤情却从未淡下一分。
姚青佟纠结难为,沉寂多时,才小心地挪过去几寸,紧挨着清尘。还未说什么,清尘突然向后退了半步,姚青佟见状不解,疑惑看向他。
清尘苦笑:“你这样做不值得,我心中满了,再无其他地方,自是放不下任何别人了。”
这是明了的拒绝,姚青佟低着头,眼角划过一滴泪。紧咬着嘴唇,扬起头又笑着说:“师兄在乱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我心中装着一个人,心就碗口那么大,满了,放不下其他的……”清尘抹着胸口,眼角微微含着笑,此时竟露出几分幸福的神情。
姚青佟没再说话,沉寂的山谷中吹起了山风。山风中夹着湿气,扑在人的脸上,如落了场雨。
原来他早已知晓,只是从不点破。是自己心存妄想,还未开口,情已被退还,简直可笑至极。
纵身一跃,跳下山崖。山高谷深,耳边是萧瑟的风声,心中却只觉得平静。可才两三个弹指,姚青佟却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她睁开眼睛:“你何必如此?我又不是寻死,只是想冷静冷静。”
清尘不多言,将她拖回山顶。身子欠了欠又紧低着头:“你会遇到更好的……”
话语落便是头也不回地下了山,姚青佟看着那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蜀山寂静山峡之中最是山石嶙峋,又有神鸟传说。古道幽渊中淌过一弯忘川,泉水凛冽,川道狭细,藏于群山难寻觅。饮一口忘情忘身,抛却记忆烦恼。
面前白瓷碗中,清水一捧,无色无嗅,与白水无常。
池方端详着病榻上一动未动的蔚于青,托起他的身子,直视着眼睛。那一对失神的双眼,微微抬起,才看池方,又落了下去。
“我知道你不想活了,可现在不是死的时候,蜀山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你,趁着还有时间,把想说的告诉我,不然一碗水下肚,便什么都没了。”
许久未有回应,一动不动的蔚于青忽然又抬起了眼睛,嘴唇微动。池方忙把耳朵紧贴着他的嘴巴,细细的听到三个字:“动手吧。”
那一声似是已绝望的囚兽,放弃了挣扎,放弃了希望,如若行尸走肉,再无半分留恋与憧憬。
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难。
池方不知为何,看着床榻上的蔚于青,心中竟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仿佛躺在病榻上的人,恍恍惚惚变成了他!
打了一个寒战,清醒过来。这样的蔚于青,医救他只是徒劳无功。他和姜寂,到底发生了什么?既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至于后事如何,那是蜀山的事情。
灌下忘川水后,池方又取出一粒丹药,那是一颗从宿无欢地宫里摸回来的回魂丹。由仙草淬炼,真火去杂,是上上珍品。
给蔚于青服下,不出片刻,那平静的脸庞上,竟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可那笑容浅的很,且一掠而过,还未看得真切,便已不见了。
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那样开心的笑容,再也不会有了。
温温柔初秋暖阳,只对着他。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抚过他的发。在他耳边的低语,初见他是他身上沾染的朝露,凌冽的还带着晨时寒意。
这些,都再也不会有了。
“你又骗我!你为什么又骗我!”
那双绝望的眼睛永久镌刻在他的脑海之中,画面渐渐模糊破碎,能忘掉吗?能吗?
原来,自己从来不擅欺骗。原来,他早就已经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错的……
这一回,真的要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