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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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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商枝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叫人觉着一股子书生气,带着草药香味。实际上也如此,师傅故友专研医术,作为前辈的女儿加徒弟,自然也是要从医的。
商枝虚长我两岁,在我背着铁剑扎马步站桩时,她乖巧地坐在树下捣药,完成她父亲对她的任务。
我也一直认为,她是个温柔乖巧特有爱心的小姑娘,甚至暗地里咬牙苦练,觉得自己应当做个女侠,专门保护这种柔弱的小姐姐。
但……都是假的。
她做成功的第一副药是软筋散,第二副配出了迷魂香,第三副把砒霜做成了不起眼的毒粉,第四副方子更是可怕,只叫人沾上一点粉末,浑身上下就开始冒红疹,密密麻麻,可怕至极。她却乐见于此,甚至给药取了个“满天星”的雅名儿。
等她大了,接手前辈的医谷后,更是随性至极。
她高兴时就是在世华佗,不高兴时便为毒门妖女。
……
对她,说不上讨厌。她天生一副好皮囊,叫人生不出厌恶来,顶多觉得……糟蹋了。
她总是瞧不起我,我努力练武,冬夏不辍,在她眼里却成了蠢货。我说我以后会保护她的,换来她一个白眼和一扬袖子……软筋散就令我在练武场躺了一晚上,喂了一晚上的蚊虫。
我觉得这是偷袭,不义之举!并且我不服,不认输。第二天恢复又找她比试,且咬牙“堂堂正正”比试。嗯,然后她堂堂正正地拿出软筋散糊了我一脸。
走的时候还不忘骂我“蠢货”。
总之,她是个极为恶劣的姑娘,叫人气得想狠狠打她一顿,却屈服在那神出鬼没的药粉上。
后来她又学了身法和简单的拳脚,我就再没敢跟她“比试”了。
……
但我要做个大侠。
做这天下第一女侠。
师傅武功超群,对我极为严苛,我又足够勤奋上进,加上武学当年天赋不差,所以武功也算上流。
入江湖,我开始了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击退山匪,抓强盗盗贼,除暴安良的江湖路。而陆商枝则开始了每天喝酒闲游,心情好救两个人,心情不好给几个不长眼的货色下点乱七八糟不致命却难受的药。
我渐渐有了些名声,江湖前辈见了我也会夸上两句,赞一声巾帼不让须眉等等,连带着师傅的名声也响亮起来。陆商枝呢?她也有了神医的名号,经她之手的病人没有一位不是药到病除。但她太过随性,想医就医,不想的时候绝不动手。有人爱她崇敬她,也有人鄙夷唾骂她……
她,应该是不在乎的?我想到每次上屋顶喝酒,这家伙总是神出鬼没地抢了我的酒坛子,把我挤到角落一个人躺下咕噜咕噜喝我的酒,望着星空偶尔扔几块石子去别人家院子的时候,我问过她,问她是怎么想的。
她说怎么想就怎么做了。“像你这么蠢的,混什么江湖啊,还想做大侠呢?啧。”顺带的,这么嘲讽我一番,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总是十足十的嫌弃。
“你这酒也太难喝了,下次买贵点的吧!”每次她离开时,总会这样抱怨,然后把空空如也的酒坛子扔我怀里,转身就不见了。
陆商枝,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觉得她这样早晚会出事,会得罪人。后来,她真的出事了。
但也不算她出事。武林里名气颇高的老道长病了,可能是中了毒,可能是染上不知名的病。他创立的门派在江湖上数一数二,门下弟子四处求医问药,最后查到了陆商枝这个“神医”这儿。掌门便派门下首席大师兄带着一帮子师弟叫陆商枝去一趟看个病。
那种门派的弟子,自然是有傲气的,一个个自诩不凡得很。偏生陆商枝不吃这套,叫那帮弟子吃了个闭门羹。首席大师兄当时就怒了,觉得这“神医”不过虚名,直接拆了陆商枝的门进了院子……
嗯,我说过,陆商枝的外表很具有欺骗性。那大师兄也许是惊为天人吧?反正江湖上流传是那大师兄见色起意,还说什么跟了他以后怎么怎么样,威逼利诱,还想把陆商枝直接强行带走。
嗯,然后就浑身起了小疹子,在软筋散的作用下被直接扔出院子了。
第二天再找上门时,陆商枝已经卖掉了院子,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人掌门喊话请陆商枝来门派救治老道长,陆商枝直接在别人门派门上打了个大叉,还附上她隽秀的签名。
然后那没肚量、仗势欺人、以大欺小的掌门居然开始通缉陆商枝了,还发出什么狗屁悬赏?说什么这人性子邪得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却视人命如草芥,一看就不是什么正派人士。妥妥一魔教妖女啊,然后悬赏金子,号召人们除魔卫道。
另一边呢,又说如果陆商枝知错能改,过来医好老道长,一切就此揭过。
这不是欺负人呢嘛?听到这消息我就气得不行,还没想好怎么做呢,一帮子“正义人士”就找上我了。邀请我讨伐陆商枝。
直接就把陆商枝说成了个杀人吮血、心狠手辣、十恶不赦的顶级妖女魔头了。意思很明显:陆商枝一死天下太平。
我呸!
我按耐下怒火,有礼貌地拒绝了那帮正义凛然要求我加入讨伐追杀队伍的伪君子。当然,在他们指着我鼻子破口大骂并牵连到我师傅时,我的手便抑制不住地按在了剑柄上。没出鞘,一击狠狠打中为首之人膝盖,迫使他不得不踉跄趴下——虽然我是想让他跪下的。
这是冲动了,但我清醒得很,与此同时心中仿佛有一团气。我无比镇定,拿出陆商枝给我的迷药挥洒下去,然后服下解药。就看着他们挣扎地一个个倒地不醒。
后来呢,我把他们外衣全扒了,只留下单衣,趁着夜色用麻绳把他们全捆在城里最粗最大的那棵树下。把武器和钱财等身外之物都埋在他们脚下。
这棵树据说有上百年了,我做出这等事情怕是对它不敬得很。那时候我心里唯一愧疚的居然是唐突了一棵树,完全没想到这帮人以后会怎么样,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匹夫又会如何。我只是坐在屋顶上吹着风,看着月亮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豪迈与恣意。
——我想我大概有点明白商枝的感觉了。这种自由自在,不必忍气吞声,更不需要为了一些莫须有的“面子”“正义”等虚伪的东西去勉强自己做一些自己都觉得卑鄙的事情。真好。
我想要的江湖,想做了侠士散客,理应是这样的。
只是没料到我如今才明白。
……
我坐在床榻上,终于稍微放松下来。整个人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都是汗。动一动身子,被一巴掌拍下的地方疼得我呼吸都不敢用力。
我该是没受过这般重的伤。
打了小的,老的过来,臭不要脸地欺负我这个小辈,对我出手。
但一想到我所做的,却又自豪起来。还有些沾沾自喜。那老匹夫再厉害又如何?不过是打中了我一下,抓不住我也追不上我,手下弟子更是一个都不如我。这样门派的人,合该她不愿去救。死了也清净。
窗子边突然传出一点动静,吓得我按住床边剑柄,整个人屏住呼吸,紧绷到了极点——这么快就找到我了?
我敢保证,哪怕是个耗子跳进来,那时候我绝对会把它瞬间削成八段!
但不是耗子。
陆商枝就那么出现了,太过突然。我长剑出鞘,整个人瞬间前冲,就那么尴尬地强行停住,看着她。脑子里想的却是,她怎么来了?我应是许久未见她了。
看着她轻巧地翻窗进来,一点儿都不讲规矩地直接坐在了桌子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不知从哪儿拔的一根草,就那么上下打量着我。
……太尴尬,太狼狈了。
我知道这时候的我是怎样的惨状,没有半分曾经侠女的帅气飒爽,衣衫凌乱。伤不会治,只能靠运功让自己好受些,等它自己痊愈。
她眼里又出现那种不屑和轻蔑,嗤地把草一吐,“蠢货。”
啊,她说话了。
……她在骂我?!
“没点本事乱出头。”她眼里的鄙夷似乎更重了,语气也恶劣得很。完全对不起她那张美得令我失神的脸。
“那老匹夫习武多久我才多少岁?同年纪的谁是我对手?”这话我就不能忍了,我的天赋我是超有信心的,若再给我三五年苦练,保准打得那老匹夫满地找牙!
“谁跟你讲年纪?”她嗤笑一声,终于从桌上下来,身法鬼魅,咻地一下就窜我跟前了,吓得我抬手回防,被她一把捏住手腕。
“内伤,明儿我给你开副药。以后你少跟我牵扯。”
“谁愿意跟你牵扯了?这事情……本来就是他们不符道义,我想做大侠!侠是讲侠义的,我看不过眼这种事!”我被她这态度弄得很是恼火,一巴掌拍开她的手气得不行,甚至觉得委屈。我这样是为了谁?瞧不起人吗?好歹我们这么久的交情……
“哟?大侠?大侠就你这样?得了吧。”这家伙语气夸张,表情浮夸,一副好皮囊硬生生被作弄得令人心里窝火,恨不得给她两巴掌让她清醒清醒。——但我不敢。
鬼知道她袖子里捏着什么,手一扬我就得倒霉。
“你给我滚出去!我才不要你假惺惺!”虽然不敢动手,动嘴还是可以的。我实在是被气得抖,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控制不住得颤抖,吼她时甚至还破了音。
“嘁,你要真……哟?大侠还掉金豆豆呢?”她万分欠揍地凑上来,我却控制不住眼前的模糊,一巴掌拍在她脸上,并不用力,只是推着她离远点。
“真哭啊?”她砸吧砸吧嘴,似乎有些意外,在兜里摸索一会,掏出被油纸包着的一块桂花糖,推到我手边,“喏,给你。”
我觉得我受到了侮辱,加上好心没好报,救狗还被咬,找过来了没一句谢谢安慰关心不说,嘲讽倒是一句没落下。太委屈太难过了,也不想搭理她,转过身只是一个人哭。
我真是傻,前一刻还自豪极了,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事,做了好事。后一秒就被一耳巴狠狠打醒,被指着鼻子骂是蠢货。问题是这人我打不过,说不过,只能受着。
一想到幼时被欺负的种种,我想我真是没脑子才会为这种人抱不平。
“软筋散?迷魂香?三步倒?我最近做了种痒痒粉起名叫笑中客,要不送你点儿?”
……
“诶,别哭了吧?你不是大侠呢嘛?大侠?女侠?别和小女子一般见识啊。”
……
“诶,你是不是没完没了了?蠢得要死,你还闯什么江湖,迟早滚回你师傅怀里吧!”
……
“再不停,我对你用笑中客了。”
……
“……好吧。”她垂着头,在我身边坐下,以一种小鸟依人的姿态用额头蹭着我的肩,声音低而温柔,让我几乎以为梦魇了,“是我错了。”
“你牵扯进来干嘛呢?还受伤了,这不是蠢是什么?那帮家伙又不能对我做什么,病除了我没人能治,他们最后只能求我。”她顿了顿,语气重了起来,“不过现在,求也没用了。”
“嗯?”这话令我挑了挑眉,胡乱擦了脸就侧头看她,她脸颊靠着我肩膀,眉眼低垂着,却是出乎意料的冰冷,让我想到极北之地终年不化的冰雪。
“伤了我的人,还想我出手?”她冷笑一声,极为恶劣,“做梦。”
“刚刚还说没有牵扯。”心猛地被击了下,我咬唇掩下躁动,却如此说着。
“什么啊,我是说少和我牵扯。这种时候,他们要是把你掠去逼我医呢?那我还不是得医,多没面子。”她哼哼一声,“那帮家伙目中无人,我可不待见。”
“你这么蠢,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哄骗你什么。”
悸动瞬间被泼了冰水。她以一种迅捷而精准的手法直接掐住小鹿咽喉,让小鹿再也蹦跶不起来了。
“哟?大侠终于不哭了?”她好像发现什么惊天大事件似的,刚一嚷嚷开,就被我捏住了脸。
……啊,手感真好。其实我早就想这样做了。
“feng(放)开啊!”她嘟嘟囔囔地,却没动怒,也没阻止什么,只是看着我然后叫着,语气是极为不耐烦的,眼里却是笑意。
这家伙……我松开手,只想叹息。看不懂她。
“你在生气?”她语气里尽是试探,见我不搭理,眼睛一转,起身就从窗子里跳下去,吓得我赶紧跑过去看,就见她又飞了上来,手里夹着一片树叶。
很普通的树叶。
但到了她的手里,就不再普通。我明白她想干什么,这是她惯用手法……
曾经我觉得用树叶吹曲很帅,便缠着师傅要学,吹烂了不知多少树叶,发出声音还跟放屁似的,不堪入耳。不知怎么消息传到这家伙耳朵里了,她第二天就跑了过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
——“哇!树叶还能吹吗?你教我好不好!我也想学!”
诸如此类的话,那种崇拜语气是破天荒的,当时我就飘飘然了。允诺教她,讲了一大堆技巧,然后让她试试的时候……
她就直接给我吹了一曲。
并且无视掉我黑得彻底的脸,笑眯眯得凑上来问,“这样行吗?算是吹对了吗?你来一个呗?”
那眼里的笑,绝对是带着捉弄和恶趣味的。
——我就再没吹过树叶了。但陆商枝偶尔做错事哄我时,会吹曲子引起我的注意。
曲调悠扬,清脆空灵。
一曲罢,她拆了油纸包装,捻着桂花糖非让我吃下。我心知这家伙道歉的姿态估计也就这样了,也就一口咬下了。
……她竟是没收手。
桂花糖被我舌尖一卷进去,蹭到她食指,我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她却将食指按在我唇上。
不敢咀嚼。当时浑身僵硬,仿佛自己是机械拼凑似的,动弹不得。
甜味却刺激着味蕾,在口腔中弥漫而开,分泌出许多唾液。我紧张得一个吞咽,就听见她一声轻笑。
“明儿,跟我去一趟西域玩吧?这里不好,我也不想你留下。”她眼里有光,就那么单单只看着你的时候,所有的光就都给了你。
我喜欢在屋顶躺着细看漫天星空,因为我觉得这是大侠喜欢做的,是大侠看到的夜空。我曾最喜欢那风景,也最向往那风景,但此时此刻,或从此以后,我动摇了。
“为什么?”
“你留下继续被追杀?蠢不蠢。不如跟我去玩一趟,我们不急他们急得很。到时候回来看谁求谁。”她翻了个白眼,“若要我救,他们每个人必须跪着给你磕一百个头,次次见响。”
“你拒绝救人,不是因为……那个,大弟子对你……”
“啊,是啊。怎么了?我又没被欺负。”说到这里,她哼了一声,横了我一眼,估计心里又在骂我蠢,被人欺负的那个除了我没谁了之类的话。
太了解她也不好,一个眼神都能想到她心里是怎么骂你的。
“是他对你不轨,要跪、道歉也是对你。再说你才是去救人的,关我什么事,干嘛跪我。”
“他们若是好声好气,以礼相待,认个错,我也就过去。追杀也好通缉也好,针对我,没用,以后还是要求我。但他们不该动你,你不一样。”她皱着眉,是少有的认真,似乎是学堂的老先生正给人一板一眼地讲道理似的,“他们知道你我关系,却还迫你讨伐于我,在你拒绝后出言不逊,此为一。你小惩大诫后,老匹夫竟是不论辈分以大欺小对你出手,伤你害你,此为二。你败走,老匹夫五千黄金悬赏你项上人头,不可忍。”
“他就是想看我还坐不坐得住,还能不能悠闲玩乐。……我还真就坐不住了。”
“我们还有什么关系?”不知怎么,耳朵里进了这句,便听不下别的了,我看着她,突然问。
她得意的神色就那么凝固住,嘴角的笑容甚至没收回,僵硬地对上我的眼睛,一声不吭的。唯有脸颊,一寸一寸地晕染上樱色。
“那就看你跟不跟我去西域玩了。”过了良久,她闷闷地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想我去么?”我又把话抛给她。
她似乎有些恼了,抓了抓头发,“你蠢成这样,离了我不知什么时候脑袋就被人换金子了,我还能看你去送死不成?”
这家伙,嘴里从来就说不出个好话!我就不该抱有任何期望的!
她气得我说不出话来,甚至想把嘴里的桂花糖吐她脸上,用剑鞘把她抽出客栈!有多远滚多远,眼不见心不烦!
“……好吧,想的。我不放心。”她似乎是放弃了什么,脑袋一下子埋在我肩膀,低着头不让我看见她脸色,只能感应到肩膀处传来的热度。
“听到你那般为我,我很高兴。从羊城赶过来,路上却听见你受伤败走的消息,还有那悬赏……”
“我给那老匹夫下了笑中客和软筋散,他该是求死不得的,又怕他迁怒你,四处打听,好不容易才知道你在这儿的。”
“桂花糖是给你买的,还配了许多给你防身的药。”
“我就是,不甘心而已。你分明就是个蠢货,我怎么就……”
“就这样牵挂了。”
断断续续的,这家伙声音细若蚊吟,我却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耳尖发烫。
我稍稍伸手,鼓足勇气按住她的手,“我跟你去。哪里都行。”
她该是在害羞的,听到我这话却笑喷出来,“那我可把你卖了换金子使的。”
“……哦,那你换吧。不过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我撇撇嘴,这人的性子怎么就是这样令人咬牙切齿呢?
她笑得趴在我肩膀上,脑袋往我脖子那儿蹭,气息弄得怪痒痒的,我抬手想扒开她,就听见她轻浅地骂了句“蠢”。似情人间的低语,说不清的情愫,道不尽的温柔。
唉,她分明就是个坏的,我也不甘心啊。我怎么就,这么放不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