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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餍食之兽 9 ...

  •   巨兽的尾部鳞刃竖起,一排排栉比鳞次,如梳齿紧密相次,
      寒鋩畟畟,如寒风袭来冷到骨子里,已逼至太子面前。

      抱著猫笼的夏羽寒就在他身后,他若退开,她便凶多吉少。
      太子不假思索,想强行挡下巨兽致命的一击。

      他抬起胳膊,灌注全身灵气,原本看似装饰的纹云护腕忽然开绽,
      七彩缤纷的鸟羽散出,化为半面护盾,众多金红色的鸟羽严密护住他周身,毫无空隙,
      一时红霞冲天,形如凤凰展翼,还伴随清越的啸音,一声声越发高亢,不绝如缕。

      那是千凰宫的压箱宝之一。
      千凰玄女当年道业初成之日,天澄山的满山瑞兽前来顶礼,自取最珍贵的翎毛朝贡,作为结护法誓的信物。玄女疼太子,便编成手甲让他贴身系着。

      鳞刃齐起,锐利难当,在朱凰羽甲前却略顿了一下,好像看见了难缠的物事,
      巨兽的鳞尾拐了弯,竟从下方弯折,又迂回绕上,避开了朱凰羽甲,直接绕至太子后心,钻入他和夏羽寒之间!

      太子急急回身,但已经迟了,
      鳞刃距离夏羽寒的眉心仅只一寸,太子只得扑上去抱住兽尾,鳞刃即将刺入身子时,有什么却比他速度更快 ────

      彼岸花飘散在他的肩头,开始回旋。

      花瓣细长,如火如血,由艳红转为暗红,一瓣一瓣解离,密密裹上巨兽黑色的鳞尾,又遁入片锋薄刃的间缝中,消逝。

      “太清夺魂印 ────── !”夏羽寒叫道。

      面对斩不断烧不融的鳞尾,她同样无法可想。
      太子和叶峰与巨兽一路缠斗,各种术法兵刃都轮番上过了,巨兽就是金刚不坏,甚至连真元都找不着。

      ──── 或许它只是随着世俗好恶,编织出它显现在世人面前的模样。

      ──── 啊,那它可有“心”?

      万物皆有心,
      存在之始,始于一念。

      一念,因缘起。

      ─── 那么,你的心呢?
      ─── 你生命的最初,又是什么形状?

      彼岸花排成螺旋,太清夺魂印的雏形已成。

      …

      一道银河清浅,哗然流过太子眼前,
      时光不仅仅是停滞而已,在那如黑丝绒覆下的夜幕前,璀璨的星辉并未停歇,
      它顺流,逆流,摆荡流淌。
      最后,整条鳞尾的利芒闪烁,全化为珠斗斑斓,繁星丽天。

      ──── 那是什么?
      小夏喵的新招?什么时候有这个了......

      太子一念刚起,眼前竟飘荡着千凰宫的即景,一草一木历历在目,
      如梦似幻,多年前封存的过往片段,此刻却跃然而出,清晰如昔。

      …

      那当是十多年前的千凰宫,专属于太子的偏殿尚未起建,
      沿着瑶池走出一段路,长年不凋的樱花林便是天成灵窟,落英馥郁,连芳草都是鲜甜的。

      可后来千凰玄女把那樱花林砍去大半,又放火烧过,好像对付贼寇要斩草除根似的,剩下半片,也不许人进入了。
      太子学步时只走到边缘,便见绳索围起,拉出结界,
      入口的树梢处悬了一条被撕裂的玉带,他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有点像是自缢之人留下的上吊绳,那么绝决。

      是不是有人死在这里呢?
      还是触犯宫规的坏孩子被关在里头禁闭?
      年幼的太子仰起小脸,直着脖子,就想拉下玉带玩。

      好漂亮呀!比他身上穿的都还好看!
      小小太子不满的拉拉自己的围脖,在树下又蹦又跳,把刚套上的新履都踢飞了也不管。

      那玉带闪耀,即使经了风霜,仍一尘不染,
      阳光破云乍现,照在玉带上亮晃晃的,雪白夺目,他双眼热辣辣的,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

      娘,仙娘?我想要那 ─── 那个!他揉揉眼睛叫道。
      但总是有人很快奔过来,将他抱走。

      娘娘有谕,不能靠近呢。
      扎着整齐道髻的女弟子解释。

      再后来,连半片樱花林都没了。
      它彻底被夷平,成了太子的偏殿。

      很久很久,那片樱花消逝在太子儿时的记忆里,再也没想起过,也不知道玉带被扔去哪了。
      可此刻,他却宛如重回数十年前,
      他正置身于樱林之中,粉红色的花海落了一身。

      …

      连空气都是甜。

      一双俪人在赏花。
      女子裙摆上是金红色的凤羽开展,和白衣男子并肩散步。

      女子高贵雍容,正是他仙娘的模样,
      身旁的男子折花递给她,又附耳在她云鬓边说些什么,只见她脸一红作势逃开,又笑又啐,是太子未曾见过的媚光。

      …

      两人静静的牵着手,走在樱花林,
      千凰玄女挽着白衣男子的臂膀,依偎在他肩头,低垂脸蛋,语气却蕴含决心。

      “郎君,我想......我准备好了,你看什么时候,我俩一同向仙界诸宫宣布吧。”

      白衣男子脚步一滞,停下把玩金菓的另一只手,悠悠回眸。
      他的长发随意散在身后,也洒上几许粉色樱絮,是一幅飘逸绝伦的雅画。

      他微偏头,彷佛一切都在预期之中,眉眼一丝波澜也无:
      “汐琉,你是不是有喜了?”

      千凰玄女很轻的点头,含羞带怯。

      来得太快了。
      几度春风,气脉的细微变化已让她敏锐的察觉到,有个小小的生命正在她体内萌芽。

      原来,与子相悦是如此奇妙的感觉。
      她心头欣喜,却又带着几许怅惘,好像即将失去什么。

      一直以来,她守身如玉,以处子之身修炼有成,列位十二仙尊后,更是严谨端肃,
      千凰宫宫规森严,外人都得在天澄山的山门外止步,递拜帖候着,至于男仙嘛,只能在大老远的外头传话,连她的一面都见不着。

      她不喜见男人,她嫌污浊。

      可眼前这人偏偏是例外,例外中的例外,或许就是她此生唯一的情劫吧。

      清乐不属于这个世界,却意外造访天澄山这个偏远遗世的桃花源,两人几经交手,她终是斗不过他,
      他总能够突破她设的迷阵,神出鬼没悄悄接近她,撩动她,
      一来一往斗法数次,她躲,她挡,最后他还是进了她的香闺,那一次,连她的心也失守了。

      清乐是她第一个男人,千凰玄女想,也是此生唯一一个了,非他不嫁。
      满腔柔情缠绵悱恻,失足的滋味太甜美,她再也无法回头了。

      他倜傥风流,总爱含笑闹她乱她,她斗不过他,这男子太聪明了。
      可他也不动真本领,像是公子哥儿逗弄白文鸟似的,看着她时眉眼间总蕴着春光,又爱又怜,闹得她心慌。

      直到她委身于他,他解开她的绮罗衣,将那云鬟雾鬓逐一拆下,
      青丝披散在床枕间,又来来回回拂扫他的臂膀,他把她圈在怀里,占有了她,温柔而细腻,一寸一寸的攻城掠地,
      她在他身下轻喘,迷失在浓情蜜意里。

      或许她守身至此,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来自天外天的男子,让最完美的自己为他盛放,
      而现在,她终于能卸下孤傲自持的伪装。

      就是他了。
      纵使为他献身,甚至折损修为,她也无悔。

      可惜呀,世事难两全,今后这处子仙尊的美誉她是不能再了,
      她想对外公布喜讯,宣告两人正式结缡,那千凰宫的传统清规该怎么办呢?

      千凰玄女想了想,又道:
      “郎君,不如,千凰宫以后就......”

      她已把最珍贵的给了他,宫主之位和仙尊头衔又有什么?舍了吧。
      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她的如意郎君,有什么不能给他的?
      日后夫唱妇随,两人云游逍遥,可不就是神仙美眷,最圆满的佳话?

      千凰玄女几经思量,才下定决心,但她话未说完,清乐已俯身噙住她的朱唇,
      那吻吻得缠绵,丝丝缕缕,留恋不舍。

      良久,他终于抬起头来,她仍半阖着眼,耽溺其中。
      他呀,他真好。他有一张极为俊美的容颜,面如冠玉,举世无畴,放眼仙宫亦无人能出其右,
      可清乐手指轻点她的唇,理了理袍领,却道:

      “汐琉,对不住了,我无法留下来陪你啊。”

      “......唔?什么...意思?”她一呆。

      “这小界将有大劫,万般因果,难躲难消,我追着魔天星见才履足至此。汐琉,你能懂吗?我是上圣,不能久留。
      你与我相悦,原是天命,为今之计,就是将我俩的孩子托付予你,等待时机,如此方可度过劫难。”

      清乐的嗓音温柔如蜜,却像掺了毒药的蜜,
      这回千凰玄女终于听出一丝诡谲,满腔甜蜜消散大半,她感觉自己的身子一寸寸冷了起来,晕眩得很。

      两人不是已经结发了吗?

      初夜时,清乐解下玉带,缠在她的柳腰,一把将她扯入怀里,不让她再闪躲。
      她拼命打他,清乐却说,你我本是命定夫妻,我与你结发,相爱相守不离不弃。
      她信了,信得真切,所以她不逃了,但他现在在说些什么呢 ───

      可清乐的话语越来越可怕:

      “终有一朝,这孩子会与我毕生宿敌相遇,那便是最凶险的时刻。
      汐琉,你已贵为仙尊,必须勇于承担。他是我子,但命中此劫亦难闪躲,你切莫心存侥幸。
      孩子一出世,你就该督促他修行,即早告知,教他 ──── ”

      清乐的细语如同催眠,又似诅咒,
      他见她惊惶,便停了下来,樱色唇瓣滑过她的粉颊,一如昨夜云雨时缱绻深情。

      她不想再听下去,只求他别再说,
      但清乐吻去她的泪珠,又徐徐道:

      “待得魔天星见一死,劫灾已除,我终究会回来看你的......汐琉,听话,别哭好不好?等我回来。我会回来。”

      骗人,都是骗人的吧?
      千凰玄女很错愕,最后一丝期盼也被浇熄了。

      这么意思呢 ───
      如果她没能帮他找出魔天星见,他就...再也不回来了吗?

      她隐约在清乐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到底是谁?对他而言,她和孩子又是什么?

      她只能试着从连日的欢情中抽离,重新审视眼前这位谜样的白衣男子,和他的一言一行 ───

      上圣清乐。他爱过她吗?
      这一切,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局?

      她越细想越是心寒,只能不顾一切挽留他,用哭,用哀求,用闹,用所有她曾经不齿的凡女行径,
      她狠狠推开他,眼泪却不住落下。

      “你不能丢下我们母子啊,你不能...不能。”
      她转念一想,又拉住清乐的手,放在自己下腹,
      “你听听看,孩子,有孩子了啊。这是你的骨血啊,你不能......”

      “是啊,他是我子,我给了他来自天外天的上圣血脉。”清乐抽开袖子,微微一哂,
      “这就是最危险的一环,你藏好他,别让人疑心他的来历,静待时机。我会帮助你们的。
      纵使我不在了,他还是我的儿子,他有能力能辨识属于他的天命,你只要记得:别让他迷失了。”

      千凰玄女呆滞片刻,诧笑起来,笑清乐的狠,又笑自己的痴,
      她怎么会上了这种恶当呢?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想好了,他要她,只不过是她最适合孕育他的血脉,她却中计了,中计的彻彻底底。

      她再看一眼清乐,心底的恶寒转成怒火,这男子的城府到底有多深 ───
      是的,他与她邂逅,与她缠绵,不过是要在此界留下能牵制魔天星见的杀招。

      而他的血缘,他的天赋,她的地位,和千凰宫的资源,两相结合,就是强大的武器。
      原来他只把孩子视为一样武器。

      “我走了,汐流。”

      “等等,你不准走 ──────!”她狂叫起来。

      他能出入千凰宫如入无人之境,谁知道他又暗自造访过哪些仙宫?又给予其他人什么?
      即使他不在了,他的宿敌也难避过他所留下的层层罗网。这就是清乐想要的。

      上圣亲传的密法,十二仙尊必定各自保守,彼此不相通,
      就连她,上了他的恶当,如此羞赧之事,又岂能对人言?

      太可恨了。

      “你...你是天外天上圣,你能看见未来的因果,是不是......”
      ──── 是不是在利用我?是不是?是不是?

      千凰玄女很绝望,又想推翻自己的猜想。
      她希望他否认,只要说一句不是,她还是愿意相信。

      但清乐静静的凝视她,还是那样似笑非笑:
      “汐琉,你别恨,你就把这孩子当成我吧,好好照顾他。他会有我的能力,铭刻于血脉中的直觉,能引出魔天星见。
      你可要把孩子看好,魔天星见非等闲之辈,是能与我生死相较的人物,日后遭遇时,他绝对不可轻敌 ─── ”

      啊,是啊,
      那就是答案了。

      “你、你!从一开始,你就...你就知道我会爱上你...甚至早知道...会有这个孩子 ──── ”
      千凰玄女内心恨极,用力槌打自己的腹部撒泼,
      “就算我杀不了你,但我现在就能杀了他 ────”

      清乐抓住她的手,低眸抚顺她的乱发,只道:
      “汐琉,你杀不了他的。听话,把他生下来,好好过。”

      她嚎啕大哭起来,他却耐心用罄,拂袖转身,头也不回走了。

      那雪白的衣裾越发飘渺,入了樱林深处,更像浮云乘风。

      “不,你不能!清乐!!你不准走 ─────!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千凰玄女追了上去,在飞舞的粉樱中奔跑,跌跌撞撞,眼看追不上了,她愤怒摘下嵌花凤钗,朝他狠狠掷去。
      她想杀了他,杀了他!一尸两命同归于尽也罢!
      凤钗去势极猛,化为一排箭雨,刺穿了清乐的后襟,却不见血。

      千凰玄女心如刀割,可曳地的华袍牵牵绊绊,她再也顾不得仪态,扯脱累赘,飞过去就想打他、撕他的云袖,
      但她终究扑了空,那袭失去主人的胜雪白衣,如一团软云,柔柔落入她怀里。

      没了。
      清乐消失了。

      就像他来的那般,神不知鬼不觉。

      他掌中的金菓落在樱花树下,他的笑声好似还萦绕在林中,
      他的馨香还残留在衣间,而他的身形已消融在粉絮飞花中。

      他消失了,只留下她怀中的衣冠玉带,
      在前一刻,那还是令她迷醉不已的男子香。

      千凰玄女惊恐的忆起,清乐原不属于此界。
      他本来就不该存在。

      他是来自天外天云顶神宫的上圣,更上头的界有危难,他施展神通,在诸界轮转中跳跃漫游,追查被魔天星见搅乱的因果线,试图导回正轨。他在所到的时空皆置下金菓,作为标记,并藉此查看变化。

      他说过的,和他没说的,她一刹间忽然都懂了。

      清乐在此界本非实体,任运济度,变化全凭神通之力。
      他与她耳鬓厮磨,缠绵多时,来去往返,在天外天也不过是几分钟之事,那才是他真正的世界,他的境界。

      小界的百年千年,天外的弹指之间。
      所以他才能踏入她精心设置的护山结界,翩然穿过天澄山的山门,降临她的宫规祗肃的女儿国,戏耍她,却又不惊动任何众生起疑。
      唯有这样的奇男子才配得上她,才能让心高气傲的她为之低眉,为之许身。

      千凰玄女那一刻才将自己看得透彻,原来她并非无欲无求,她只是在等一个能彻头彻尾将她折服的男子。
      独自清修千年,求到了来自天外云顶的上圣清乐,为她下界,使她倾心。

      却没想到,他心中竟无她。

      他说上圣和星见之间,终须缠斗到一方命殒,至死方休。
      他下界游历诸方,只为了追逐魔天星见的足迹。那是他毕生的宿愿。

      啊,那是我最强的敌人。清乐躺在她身边,一手滑过她的柔腻,说道。
      他的语气像憧憬又像怀念,单臂搁在前额上,遮蔽了眼神。

      初听她很崇拜,再听只觉倾慕,想他在为万界苍生谋取和平,入世不染尘,逢乱必出,多高尚的男子呀。
      他离去了,她才惊觉,他说的那个敌人,也是他搁在心尖上的人。

      原来看遍大千浮华,弱水三千,他眼底只容那个人,
      那执著已非纯粹的敌意,揉杂了所有爱恨痴慕,所以他能毫不留情的利用她,还有她肚子里的骨血。

      因为他想追到那个人。

      原来一切一切,他足下小界的风起云涌,都是为了魔天星见而生,想利用十二宫逼出魔天星见的铺垫,
      那是他和谁的一场对奕,生死相搏的幻异游戏,
      而她,只不过是在错综因果线中、身不由己的一枚棋。

      落樱绚烂,洒了千凰玄女一身,
      她恍然跌在树下,泣不成声。

      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佳期如梦,然而梦终究是要醒的,她明白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不会。

      …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太子集中心念,那幻景渐渐变得单薄,只剩樱花凌乱,如细雨霏霏。
      花谢花飞,俪影已不再,
      那,就是他存在的最初始吗 ────

      和千凰玄女一起被遗弃的记忆刺痛了他,
      他胸口一阵烦恶,幻境更加模糊。

      那名为清乐的白衣男子已消失,但他悦耳的嗓音竟静静的流过太子心底,越来越清晰,好像久远之初就埋在那里,只是他未曾仔细聆听 ───

      “我亲爱的孩子,你睁开眼睛吧,你命定的敌人就在眼前 ───”

      夏羽寒的彼岸花凌越太子颈边,又折返,沾粘在巨兽的鳞尾,
      两人之间的一切全都静止了。

      幻境正在褪去,太子眨眨眼,夏羽寒就近在咫尺,
      彼岸花已全数出手,她闭上眼睛,全心寻找巨兽隐藏的神识,毫无防备。

      天命的敌人?
      是她?

      小夏喵?

      清乐的声音再度响起:
      “杀了她,真正的魔天星见才会现身 ───── ”

      ......这到底在说什么东西?

      太子既烦且怒,乾脆在内心对那个声音吼回去:
      闭嘴、闭嘴、闭嘴 ────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那声音忽然像是被他掐住一样,嘎然而止,又迅速萎去。

      他甩甩头,咬牙将那谜样的话彻底驱逐出脑海:
      滚 ───── !我自己的路自己走!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我什么叫做天命!

      所有异常的觉知终于彻底消退,太子稍稍松了一口气。
      而巨兽的鳞片却往外飞散,一片一片,和彼岸花的花瓣一同凌乱飘飞。

      …

      危险迫在眉睫,夏羽寒知道,书生拼死使出业缚争取到的空档,就是让她先放毛毛,她不能辜负他的牺牲。

      千钧一发,夏羽寒还是将猫笼快速解开,提起毛毛便往阵眼里扔,
      巨兽的鳞尾却已斩开式神筑起的缓冲盾,甩至她的眉心。

      卫洛凡大叫一声,抱着头直接蹲在她脚边,反应竟比夏羽寒更敏捷。
      夏羽寒也无暇思索这应该是凡人的家伙怎么又有危机感了?难道彼岸花造成的影响越来越强?

      她同样也没打算再退,太清夺魂印已成,只是没料到太子会奋不顾身扑上来,
      夏羽寒顾不得彼岸花对太子和卫洛凡的干扰,太清夺魂印迅疾黏上鳞尾,一瞬间流遍巨兽的全身,
      时机转瞬即逝,她朝虚空伸出手,探寻着魔神的初心 ───

      万物皆有心,存在之始,便始于心。

      ──── 告诉我,你的心,又在哪呢?

      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万籁静寂。
      天地苍茫,如混沌未开,两仪未分,唯独她一人。

      静谧之间,只有细微声响从下方传来。

      夏羽寒伫立于白茫茫的烟岚中,双脚却陷入泥泞中,
      那触感很黏稠,黏答答的,似熔岩又似流沙,几乎将她黏得寸步难行。

      她低头一瞧,满地腐土,上头还哔哔剥剥冒著泡,好像正在分解的沼气。

      她深吸一口气,掬起一把烂泥,
      那泥化为尸水,从她指缝流泄。

      ─── 最初的魔神,就是由腐泥中而生吗?
      是这样的存在啊。

      夏羽寒恐惧渐减,忽然轻松了起来,她猜想的没错,
      魔神的组成,和她的彼岸花极为相近,所以彼岸花才能那么快的和鳞尾相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祂和彼岸花,或许都不该是此世间之物。
      可不知道为什么,就落在这里了。

      “出来,你躲在这里面吧 ──── ”

      夏羽寒弯身在腐土中寻找,十指插入土中,搅拌挖掘,
      许多眼珠和尸骸从她双腕边流过,她却感到无比安心 ────

      越深入其中,她好像就越能看见自己。
      那个更原初的自己。

      她本不该在这世间,可她失去了记忆,忘却理由,被这儿的紛亂碌碌缠绕,困陷的蒙了尘,闭上双眼,
      唯独在夜里,在午夜梦回,总有一刹的回光反照 ────

      她置身在星河之中,慢悠悠的前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她已履足至古往今来最荒凉孤绝之境,

      星辉褶褶,烟波浩渺,时空消融在太虚之中,那正是她需要的。
      她必须止住时间,好让她在众生寤寐颠倒的夹缝中,偷偷撈出她想找的那个东西,帶走 ───
      但他化为浩瀚银河中的一抹星辉,消失在尘寰中。

      那星好像在避着她,不想让她轻易找着。她在星河中破开幻象,和琳琅满目的众生相,終於了然:
      他左右是想试探她的心,试探她是否对他还有一丝迷恋,她若不回头,他便拿命来赌,
      可就这么试探着,他把自己也弄丢了,又累得她得来寻。这多痴呢?

      …

      夏羽寒朝腐土吹了一口气。

      沼气蒸腾,雾起弥漫。

      “魔神,出来吧。我找到你了。”夏羽寒故作谈笑,
      “我知道你是什么了。你不是把我的花也吃了吗?”

      魔神就想听这种话。她知道。

      从可儿坠楼、全校惊恐、而神裔馆忙乱镇压第三阵犄的那一日,夏羽寒便知,魔神亲她、想找她。
      她听到祂的声音,魔神说起话来像幼童的奶音,稚嫩天真,几乎无法跟巨兽恐怖的外型连结在一起。
      但她躲开了,她还没准备好面对这校园下的不明物。

      骨刀和白树法坛对冲,魔神再度苏醒,这次祂透过被骨刀劈开的裂缝,睁大眼睛盯着她、瞧她。
      可她还是躲开了。

      一而再,再而三,她都躲着祂。
      迟早是该面对的 ──── 她和魔神之间,究竟有什么羁绊?

      “不出来,那我要过去找你了。”

      夏羽寒双掌深入,再往下一压,连双肘都没入黑泥之中,
      黑泥掀起波涛,沸腾翻涌。

      “啊。”魔神果然咯咯笑了起来,声音清脆童稚。

      风声呼啸,沼气逐渐散去,有什么果然从泥泞中浮出。
      先是浅色的乱发,再来是绘有血红图腾的额头,一对尖尖的耳朵,祂的脸蛋尖而小巧,身形更矮,约莫只有三岁幼童高。

      魔神的发色极淡极淡,是耀眼妖异的白金色,长发好似无尽,飞得漫天都是,四周光华闪耀,
      祂理理胸前几绺微卷的发丝,遮盖了大半身子,看起来雌雄莫辨。

      祂的眼皮上也绘了红色图腾,闭起眼睛时就像两抹怵目的血痕,
      祂朝夏羽寒伸出手来,小小的手掌上却有明显的钉痕。

      “你来啦,找你好久了。我有点生气。”
      祂语气听来像是玩捉迷藏的孩子,你躲起来我就抓你,你要来抓我,我就躲起来,天长地久乐此不疲。

      夏羽寒懒得与祂计较,可魔神咂咂唇,像个馋嘴的小孩:
      “我不管了啦,我饿了,我现在就吃掉你的心脏哦。”

      ─── 我的?

      ─── 心脏?

      什么鬼东西?意味不明。

      夏羽寒毛骨悚然,她可不希望自己心脏被啥鬼吃掉,太惊悚了。
      她赶紧站起来,按住自己的胸口,倒退了一步。

      “不是你,不是这个你。”魔神说,
      “是你从外边带来的心脏啊。”

      夏羽寒不懂祂在说啥,只好顺着祂的话反问下去:
      “那,我带来的心脏在哪里。”

      “在那啊,你忘记了吗?你掉在这里的。”魔神转身往神木下方一指,竟奶声奶气的叹息:
      “我天天看着那个心脏呢。”

      “哦。”

      夏羽寒稍微释怀了,魔神想吃的是神木的根,不关她的事嘛。
      不过身为神裔馆成员,她还是展开道德游说:

      “你不能吃神木,吃了我们所有人就得解散了,那对大家都很重要,你能不能吃点别的?”

      例如吃草啊,吃蘑菇啊......
      再不济的话,趁大家放暑假的时候,校方就不用顾虑社会观感了,
      可以请训导主任筹办,偷偷搞个水陆大普渡,有三牲啊和大肥猪公可以吃嘛。

      “都吃腻了,每年都有啊。”魔神摇摇头,憧憬的说:
      “还是那颗心脏最好了。”

      无法沟通。
      不如换话题。

      “你的手怎么伤了?”夏羽寒问。

      “因为我被钉在这边啊。一直一直。”

      魔神两手一摊,试图抬起小脚给她看。

      “......谁钉的?”

      “你不饿吗?你为什么不吃心脏呢?主人要我在这儿等你吃心脏啊。”

      魔神歪着头,困惑的望着她,一副“你不吃就让给人家吃啊”的无邪貌。

      “你的主人 ─── 要你在这儿?等我?吃心脏?”

      ─── 神木该怎么吃呢?

      夏羽寒简直无法想像,这对话越来越天马行空,
      但魔神的表情很认真,祂定定的点头,又说:

      “主人要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啊,看着心脏,等你想吃心脏的时候,就会有别人出来杀你。可主人没说要是你一直不吃心脏该怎么办?
      你不饿对不对?不然 ──── 不然你放我出来,我就不跟别人说我有看到你。”

      魔神朝夏羽寒前进一步,她吓了一跳,僵住了。

      “你的主人 ─── 是谁?”

      “我没看过他。他不见了。”
      一枚变黑的苹果在泥泞中载浮载沉,魔神垂下肩膀,看起来很悲伤,
      “我听不见他说话了,再也没人陪我玩,没人能跟我说话,我是不是被抛弃了?
      只剩你了,世界上能跟我说话的只有你了......”

      ──── 魔神的主人到底是谁呢?

      那颗枯萎的苹果飘荡到夏羽寒跟前,
      她蓦然想起,她也曾经有一颗这样的金菓:

      那是在她刚转学过来、听到神木共鸣的那一日,有个白衣美男子抓住她的手,把她逼至墙角 ────
      怎会是你?灏誉呢?灏誉去哪了?为什么是你?你跟他互换了轨迹?

      那白衣男子的眼眸精光灿然,如黑宝石般瑰丽,美得不似人间,像是要逼出她的灵魂质问。
      夏羽寒没能挣开,倒是男子先被吓了一跳,顺手挑起桌上的塔罗牌,一扬手,便在她颈侧和手指割出数道伤口。

      但她终究是避过了。

      ─── 那就是魔神的主人吗?
      当时那人在她面前留下金菓,夏羽寒一头雾水,始终没弄懂那人是谁,也未再见过了,
      转学后接踵而来的新事物太多,她几乎忘记曾经偶遇过这样谜样的人物。

      可现在,失去精气的苹果在她眼前打旋,它的颜色变深,丧失原有的光泽,但那人的模样兜然浮现夏羽寒的心头:
      他的围巾垂落在她的肩头,他长发倾泻,飘散的发丝拂过她的眼睫,
      他试图吻她以夺取她的记忆,他一偏头,嘴角边浮现浅浅的梨窝,侧脸线条倒与太子有几分神似 ───

      她看了太子这么久,怎么都没察觉呢?
      可不对,无关的吧,只是巧合罢了。

      “你的主人啊,他弄错了,他要找的不是我。”夏羽寒失笑摇头:
      “不如你再歇会吧,好好睡觉,就像以前一样,别乱跑出来,真的很麻烦啊。”

      “那你放了我吧。”魔神再度抬起掌心被钉穿的小手。

      “放了你,你就不说见过我吗?”

      “嗯嗯,不说。”魔神用力点头,“我好饿,不能吃心脏的话,那我想去别的地方了......”

      要是又吃出人命来怎办?
      夏羽寒又是一愣,非常两难。

      放祂走呢?还是不放?
      就算她想放,也不知道怎么放啊。

      这冥素四维阵最麻烦的点,是阵犄埋在四栋大楼的地基里,要是能轻易解除,神裔馆早就解了,也不至于搞到今天这地步,连仙界都无可奈何,还得遮遮掩掩,掩盖仙界的束手无策。

      “你都吃些什么?”夏羽寒问。

      “你看,这儿都被我吃完了啊 ──── ”

      魔神飞扬的金白色长发徐徐垂下,在鲜红色的池面上漂浮,
      那发丝亦像树木的根脉,往四面八方延伸,又无止尽的蔓生,最后蔓延至城市的各个角落。

      在妖异的金白长发上,一栋栋高楼大厦飞长,霓红华灯流转,
      车来车往,一条条大道通衢,街町热闹,人声鼎沸。

      那竟是整座城市。

      起初,魔神什么都没有 ───
      没有名字,没有真元,甚至没有固定的形体。
      祂被牢牢钉在这里,看顾神木,静静的倾听人类的心音。

      ─── 我是为了什么存在的呢?
      魔神歪着头,不时舔舔唇角,望着神木下的心脏垂涎。

      祂身上有人潮行走,人来人往,每个人身上都冒出朵朵瘴气。
      那是贪欲。

      ─── 贪欲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魔神发现人类的贪婪其实和祂有关。

      最早的时候,冥素四维阵就是吉祥的象徵,有人重金礼聘了风水大师,祈求转运 ───
      这儿早年曾是古刑场,之后又为乱葬岗,战后荒废了,几经易变用途都不顺利,才决定在此地兴学,
      既然作什么都不成,乾脆取年轻学子旺盛的阳气来镇邪祟吧。
      可人们心头仍有阴影,所以总是要弄弄搞搞,改个风水以安人心 ───

      繁华富庶,人文荟萃,那是人们喂给魔神的第一份心愿。
      而魔神吃了。

      蛰伏于地底的祂静静数着日子,哪天能出去呢?
      只要吃越多,变得更强,就能从阵法内走出去了吧。

      很快的,人们开始喂食更多愿望给祂,希望祂帮忙夺取强运,将最好的风水往此处汇集,
      不仅兴学,人们还想要更多,更多,蒸蒸日上的前景,川流不息的人才,更新更好的建筑,财富、名誉与荣光 ───

      有了一样,就要下一样,人类的贪欲开始开枝散叶,伴随着这些欲贪,魔神逐渐成长,
      祂不仅巩固了这个建筑于厄地之上的校园,又为了人类的心愿,扩张了大半城市。

      人类以贪欲浇灌魔神,魔神回报人类,
      地面上的人们享受着经济起飞的繁华,又追逐纸醉金迷的欲望,周而复始,直至冥素四维阵的能量终于超出负荷。
      城市下的太极悄悄回旋,盛极必衰,那曾经滋养人们的风水终于扭曲,最后,到了反噬的时刻 ────

  • 作者有话要说:  # 44章(会饮8):可儿坠楼那日,魔神跟彼岸花第一次对上时,小冷就听过魔神在呼唤她。


    关于清乐:
    # 这回出现在本作36(黑羊5),同样造访过天枢宫主紫源仙尊。


    第一季校园篇的清乐:
    § 32(苹果男)与小冷第一次近身交手,附赠苹果一颗。
    § 33,叶峰帮小冷搬家时,失手摔了苹果。
    § 64,太子第一次见到小冷书柜上的苹果,怀疑那跟千凰玄女拥有的是同一颗。
    § 73,白心琪前往土地公庙拜拜,祈求夺取小冷的运势,却在庙中遇到清乐,被清乐开启灵窍。
    而后尖叫阿公吃供品时,误食金菓导致飞升,把天枢宫的霞飞殿给撞破了,因此惊动紫源仙尊。
    这是紫源仙尊破例让白心琪加入神裔馆的主因。
    § 85-86,全社干部都对那颗苹果起了疑,唯独邵德岳看到苹果后异常愤怒,小冷不得不把它扔了。


    在第一季天外天篇的清乐:
    § 5(再顾倾国),五代星见对男主表明:听说上圣清乐比你还帅,于是真的溜入云顶神宫试图偷窥,把男主给气炸了,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绿。
    § 8-10,两名星见讨论互换身分,必须先诱出清乐计杀,才有胜算。
    § 159(庄周梦蝶)全章几乎是完整的清乐视角。


    实际上清乐想追的是昊誉,但五代星见让清乐错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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